小雪初霽,宮中寒氣鬱積,這天威果然是難以抵擋的。但范閑坐在輪椅里,十分暖和,身上穿的那件高領大氅擋風蔽雪,甚至有些熱了起來,對於皇帝的發問,他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也從來沒有指望家裡將范思轍偷運出京,會瞞住多少人去。
「前日剛收著信,已經在上京安定下來了。」
范閑有意無意地看了身後的小太監一眼,這時候皇帝正遊興大發地在前面走著,所以沒有注意到身後兩人的眼神交流。
小太監就是那位洪竹,他看著范提司笑吟吟的眼神,不知怎的卻是心裡陡然一寒,生起絲害怕的情緒來——洪竹知道,這位提司大人是在警告自己,某些話是斷不能傳入他人耳中的——這位小太監最近一直跟在陛下身邊,深深了解伴君應持默然的態度,趕緊低下了頭,不敢與范閑的目光對視。
洪竹心裡也是想攀著范閑這座大山的,哪裡敢四處宣講對范家不利的事情。
「就這麼說出來了?」皇帝一面往湖那面走,一面淡淡說道:「朕本以為,雖然很多事情是天下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有些表面上的功夫總要做一做。」
范閑低著頭,轉了轉脖子,讓腮幫子與領子上的軟毛磨擦著:「陛下有問,臣不敢有半句虛言。」
皇帝忽然住了腳,小太監趕緊拉住范閑的輪椅,不敢與皇帝並排,范閑沒坐穩。眉頭皺了一皺。
「對著朕不說假話……對著天下人就敢明目張胆地撒謊?」皇帝回過頭來,似笑非笑的看著范閑,眼角的几絲皺紋在稍吐笑意之外,更有一分質詢。
范閑抬起頭來。有些不禮貌地正視著皇帝地雙眼:「天下多愚民……臣只是忠於陛下,又不是忠於那些百姓。」
「可是有人曾經說過……」皇帝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胡言亂語,不知道是誰這麼大的膽子。」范閑眉頭微皺,他當然知道誰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原創者是尾子,抄襲者是老媽。
「刑部如今還在通緝你地弟弟。」皇帝哈哈笑了兩聲,回過身繼續往前行走。說道:「你難道就不怕朕處罰你?」
洪竹推著輪椅跟了上去,范閑聽著輪子發出的吱吱聲,有些頭痛。搖頭說道:「陛下聖明,定能體諒臣的苦衷。」
「苦衷?」皇帝冷笑了一聲:「怕老二如今才會覺得自己有苦衷不能訴吧?」
「啊……臣有罪。」
范閑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要扮演出微微驚悚,就像是清宮戲裡那些與皇帝親近的臣子一樣,但他明明知道,把二皇子搞下馬。這本來就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自己只不過是把刀而已。而且自己在皇帝心中,也不是一位簡單的臣子。終究那個關係在起作用。
所以他根本沒有一絲害怕,也沒有一絲緊張,以致於無論他再如何發揮演技,終究還是流於表面,稍嫌浮誇些,臣有罪這三字拖的稍長,戲劇感太強烈了。
皇帝壓低聲音罵道:「便是做戲,也不知道認真些!」
范閑苦著臉應道:「臣知罪。」
反來覆去就是臣有罪,臣知罪這些無趣的話語。好在此時三人已經上了湖中那道木橋,暫時中止了談話。京都雖然已經頗為寒冷,但初雪天氣,湖水肯定沒有到結冰的凄涼程度,還在橋下綠油油,寒沁沁地盪著。木橋雖然修的平整牢固,但是輪椅壓在上面,總是有些不穩地感覺,范閑雙手抓緊了輪椅的把手,雙眼盯著木橋間的那些縫隙,心想如果這時候身後地小太監忽然變成殺手,自己可就慘了。
前方亭中事先來打掃布置的太監宮女們遙遙一禮,便散去無蹤,不敢隨侍在旁。
皇帝坐在鋪了軟墊的石凳上,用目光示意范閑自取一杯熱茶飲著,自己卻用兩根手指拈了松子來慢慢剝著,小太監洪竹知趣地退在亭邊,一則望風,二則隨時備著亭內的主子們有什麼吩咐。
「怎麼樣了?」皇帝問道。
范閑似乎被杯中的茶水燙了一下,皺緊了眉頭,馬上應道:「陛下是指臣地傷勢,還是……」
「後者。」
范閑很直接地回應道:「已經準備動手,院令已經發了下去,這件事情沒有經過院里,應該不會引起太多人注意。」
皇帝點點頭。
范閑繼續講解細節:「目前還在境內的貨應該全部能截下來,只是……怕被北齊人知道了風聲,也從裡面賺一大筆,畢竟崔家在北方也囤了不少貨……」這話里他隱藏了很重要的信息,打死他也不會對皇帝說,這是他與北齊皇帝分贓地計劃。
「往北方的線路一共有三條,目前四處已經著手控制,內庫那方面的院里人手,由於和那面的人在一起呆的太久,所以不怎麼放心,暫時沒用。」
他皺著眉頭,將言冰雲擬的計劃,詳盡無比地說出來,只是還沒有說完,皇帝已經是揮了揮手,說道:「朕……不要細節,只要結果。」
范閑略頓了頓後說道:「請陛下放心,最遲一年,應該能回復內庫大半的進項。」
皇帝冷漠地搖了搖頭:「內庫要回復當年盛況,是不可能的事情……朕想你也明白其中原因。」
范閑低下了頭。
皇帝問道:「朕來問你,為何你篤定朕會支持你對老二和長公主下手?」
「因為……朝廷需要銀子。」
半晌沉默之後,皇帝從鼻子里嗯了一聲,說道:「朝廷要做事。要擴邊……就需要銀子,而雲睿這些年將內庫掏的太厲害,朕也看不下去了,所以才會屬意你去接手這盤爛攤子。你沒有讓朕失望。首先是有這膽氣接手,其次是下手夠狠,不會因為對方地身份而有所忌憚……這是朕取你之處。」
「謝陛下賞識。」范閑只能謝恩,因為語涉長公主,那畢竟是自己的丈母娘,自己當然不能妄加評論。
皇帝拈了一顆松子放唇,緩緩咀著其中香味,亭外風停雪消,清靜之中略有寒意。
「葉重回滄州了。朕讓和親王做禁軍統領,聽說京中很有些議論。你聽見了什麼沒有?」皇帝似乎很隨意地問著。
范閑苦澀一笑,應道:「議論自然難免,畢竟似乎不合舊例。」
「你地意見?」
范閑悚然一驚。心想這等事情,怎麼輪得到自己來給意見,趕緊說道:「聖上謀遠心靜,臣豈敢妄自言語。」
「說吧,朕恕你無罪。」皇帝一直沒有看范閑那張清秀臉蛋兒。只是將眼光投注到皇宮圓里的經冬寒樹上。
范閑平靜了下來,他知道與皇帝說話是很困難的事情,韋小寶當年假九真一。終究還是被康熙捉住了辮子,而自己暗底下做的事情,偷進皇宮,與北齊地協議,與肖恩的對話……這些都瞞著面前這位皇帝,如果事發,誰知道自己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只是面前這位皇帝實在有些深不可測,如果范閑不是佔據那個天然優勢,斷然是不敢與對方玩的。所謂優勢就是,自己知道對方與自己的真實關係,而對方並不知道自己知道這一點——於是乎,范閑大可以扮臣子玩純忠,對方心中對自己越歉疚,自己能得的好處就越大。
「大殿下不願在京中呆著。」范閑很直接地說道:「而且堂堂親王降秩使用,也是不合規矩,最關鍵的是,皇宮乃是慶國心臟,不得不慎。」
這話很直接,甚至有些過界了,但皇帝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只是冷冷說道:「不願意?世事不如意者,十之**,他不願留在京中,難道就捨得看著我這做父親的孤守京都?范閑,你這個說客實在是沒有什麼水平。」
范閑面色一窘,知道大皇子去范府拜訪自己的事情,沒有瞞過皇帝。
「不要和老二鬧了,如果他安份下來。」皇帝閉著眼睛,將前段時間京都里地事情結了個尾巴。
「是。」范閑點點頭,他要達到的目的都已經達到,還鬧什麼呢?
「這次懸空廟之事,你有大功。」皇帝忽然幽幽說道:「不過你身為監察院提司,居然讓刺客混入了京都,事發之前,二處一些風聲都沒有查到,這是你地失職,兩相抵銷,朕只好賞你那些沒用的物事,你不要有怨懟之心。」
「臣不敢。」范閑認真回道:「本就是臣失職……至於受傷一事,也是臣學藝不精,才被那名白衣劍客所傷。」
皇帝忽然感興趣問道:「那劍客……一直沒查出來是誰,你與他交手過,能不能猜到些什麼?」
……
……
亭外忽然起了一陣寒風,范閑的後背一下子麻了起來,竟是一滴汗從頸子那裡流了下來,沿著內衣的里子往下淌著。他不知道皇帝這一問的真實目地是什麼,但卻覺得自己如果一個不慎,就會前番盡輸。
白衣劍客是影子,不管陳萍萍是基於什麼原因做了這個局,在與自己通氣之前,當然不會把真相告訴皇帝。但如果皇帝隱約猜到此事,自己該怎麼回答?如果說自己不知道,會不會動搖自己好不容易在皇帝心中豎立起來的地位?
只是一剎那的驚愕,范閑極好地掩飾了過去,驚疑道:「陛下不是說,那白衣劍客是四顧劍地弟弟?」
皇帝冷笑道:「當年東夷城爭城大亂,四顧劍劍下無情,將自己家裡人不知道殺了多少,傳說逃出去了一個兄弟……朕是用猜的。當日高樓之上,那煌日一劍,如果不是四顧劍的劍意,朕的眼睛怕是要瞎了。」
范閑心頭稍安。知道自己賭對了,微笑著說道:「可惜了,如果能握著實據……來年藉此名義對東夷城出兵,臣這傷也算值得。」
這話搔中了皇帝地癢處,這皇帝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無恥的搞法,笑道:「四顧劍被費介治好之後,就再也沒當過白痴,怎麼可能認這個帳?首先便是不承認在世上還有個弟弟活著,接著便是送上國書,對朕遇刺一事表示震驚與慰問。對刺客的窮凶極惡表示難以置信……」
中年人自顧自說著,卻發現沒有人響應自己難得地幽默,回過頭一看。發現范閑正很認真地看著自己,亭外那個小太監更是半佝著身子,不敢發聲。
看著這一幕,他地心底不禁嘆了一口氣,想著這麼多年過去了。敢像她一樣沒上沒下與自己鬧騰的人……果然是再也沒有了。
皇帝心緒有些黯然,緩緩開口問道:「范閑……當日樓上,為何你先救青兒?」
范閑坐於輪椅中請罪。沉默許久之後才應道:「當時情形,若臣至陛下身邊,也只擋得住前面那一劍,顧不得身後那一刀……三殿下卻危險。」
「噢?」皇帝自嘲一笑道:「莫非朕的命還不如平兒的命值錢?」
范閑自苦一笑,再次請罪:「臣罪該萬死,當時情勢緊張,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待你衝到朕身前時……先機已失,難道你就不怕死?」
范閑想了一想後,終於說出了句大逆不道的話。他看著陛下沉靜雙眼,苦聲說道:「當時臣想著,拼著這條小命,如果能擋了那一劍,自然極好,如果擋不了……嘿嘿……能和陛下一同去另一個世界看看風景,這也算是極大的榮幸吧。」
皇帝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震天而起,傳至亭外極遠處。皇宮裡圓子角落邊上候命的太監宮女們聽著陛下難得的開心笑聲,不由面面相覷,不知道範提司今天講了什麼笑話,竟將聖上逗的如此開懷。
皇帝止了笑意,此時越看范閑眉宇間那抹熟悉神情,越是老懷安慰,放緩了聲音說道:「此去江南,你自己多注意些,不要什麼事情都沖在前面……聽說你在北邊兒也是這麼鬧騰,堂堂大臣,也不知道惜身存命。」
范閑微感窘迫,知道陛下這話說地有道理,國之大臣,有幾個會像自己往日那樣慣出險鋒之舉?只是自己骨子裡就喜歡單身獨行,說到底還是對別人都不怎麼信任——不過,離江南之行還有幾個月,皇帝這臨別之諭似乎說的也太早些。
「陛下。」范閑想到一椿要緊事,有些不安說道:「先前在宜貴嬪那處說的……是頑笑話?」
皇帝將雙眼一瞪,冷冷說道:「君無戲言。」
范閑惶恐萬分:「臣年齒不高,德望不重,怎可為皇子師?」
皇帝笑了起來,望著他說道:「聽說……你在北齊上京時,那個小皇帝都很敬你……至於德望,連莊墨韓都讚許地人,為什麼作不得?北齊太傅也只不過是庄墨韓的後輩……如果不是瞧著你年紀實在太小,朕便直接明宣你入宮講學,又有誰敢有二話講?」
「可是……」范閑有些後悔自己虛榮心盛惹出來的赫赫文名,苦惱應道:「可是臣明春便要往江南一行,誤了三皇子學業不好。」
皇帝一揮手:「帶著平兒去,朕已經與太后說好了。」
范閑張大了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
……
「好好做。」皇帝面色平靜說道:「江南事罷,在京中再放兩年,朕讓你入中書門下。」
他盯著范閑的眼睛,語氣柔和說道:「朕,是看重你的。」
范閑略一沉默後,毫不矯情地點了點頭,知道談話已畢,便準備請辭回家。不料……皇帝又揮揮手,淡淡說道:「今日立冬,宮中有宴。你就在宮中用飯……朕已讓人去你家接婉兒。」
范閑心中又是一驚,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還是什麼都說明不了。
「太后想見見你。」皇帝說道,又咳了兩聲掩飾道:「老人家想見見婉兒地夫君究竟生的是什麼模樣。」
皇帝坐著御輦離開了。亭中清靜下來,只剩下范閑與那名今日專門負責推輪椅的小太監。
范閑注視著皇帝離開地方向,眼中一抹冷淡自嘲一閃即逝,今日受召入宮,雖然事發突然,但他依然有些小小的期望,或許那個中年男人會讓自己去看看那幅畫?或許那位中年男人會對自己說些什麼?
沒料到最後依然是這種仁君忠臣的奏對。他的心裡有些隱隱失望。帝王家本是無情地,這點他當然清楚,而他也從來沒有將那位中年男人當作自己地父親看待……所謂失望,其實只是為那個叫做葉輕眉的女子失望。
看著皇帝對待自己的態度。就知道他是位薄情之人,至少……對於母親,並沒有應該的感恩之心與足夠的懷念。換句話說。就算皇帝如今對自己已經是無比信任,就算他已經將自己當作了最親近地臣子,但依然只是臣子而已。
如果自己真的有一天揭破身份,不再是一位護駕有功的「忠臣」,而涉及到那把椅子的歸屬……范閑心裡冷笑著。對於當皇帝,他沒有一絲興趣,當監察院提司。卻是他所小養就的興趣所在。但是當不當是自己地問題,中年男人讓不讓自己站在排列的序列裡面,這就是道德問題了。
操!……老子不稀得說你!
……
……
罵皇帝娘發泄完畢,范閑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鬱悶也確實沒道理。因為寧才人是東夷女俘的緣故,大皇子就被許多人從心裡自動剝奪了繼位地權利,更何況自己這樣一個見不得天日的角色,再說母親當年的離奇辭世,一定還有些尾巴沒弄乾凈。才讓皇帝遲至今日也不敢與自己相認。
讓范閑有些莫明的是:明明自己從猜到自己身份那天開始,就斷了這個念頭,為什麼今天卻忽然這麼計較起來?
嘀嗒一聲輕響,是一滴雪水從亭檐上滴落了下來,柔柔地擊打在石階上。聲音將范閑驚醒,他舉目望著亭外的初冬景緻,嘆了口氣,心想,也許正是這宮裡地環境太過壓抑,才會讓自己去想那些本不必想的無聊事吧。
「提司……大人……晚膳還有些時候,陛下交侍過,您可以隨意逛……逛。」小太監洪竹低眉順眼說著,話語里卻打著哆嗦。
能在後宮裡隨意逛逛?自己不是在梅圓養傷,還是少犯些忌諱為好。范閑搖了搖頭:「就在這亭子里看看。」他注意到小太監的聲音,眯起了雙眼,像兩把小刀子一樣在小太監身上掃了一遍,這目光讓小太監有些緊張。
「冷?」
「是。」
「流汗了?」
………是。」
范閑唇角微翹,笑了笑:「不要害怕,陛下既然放心讓你在這裡聽,自然是信任你。」
說地也是,今日亭中皇帝與范閑的談話,看似家常,裡面隱著的信息卻十分「豐富」。洪竹今天第一次知道,監察院與二皇子的爭鬥,內庫的事情,原來竟是皇帝默許,范提司聰慧無比,暗合聖心之舉!而似乎范提司馬上又要有什麼大動作了。
這些事情如果傳出宮去,只怕會引起軒然大波。
「奴才不怕。」洪竹很可憐地應道。
范閑看著小太監那張坑坑窪窪的臉,忽然好奇問道:「太監也長青春痘?」
「青春痘?」洪竹微微一怔,旋即明白是什麼意思,有些惱火應道:「冬的也不清楚。」
亭外一片安靜,遠處隱有宮女走動,四周寒湖凜然,湖上有風徐來,入亭繞於身旁,略平心中燥意,范閑笑了起來:「你……就是洪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