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監察院門口停下了,范閑下車便直接往院里走,一路上與相遇的官員微笑致意,這是「流言之亂」後,他第一次來院里,所以發現院中官員的目光很正常地熾熱著。
其實很多下層官員並不知道葉輕眉是誰,但天天看著那幾行金光閃閃的話,下面那個看輕天下鬚眉的名字,日子久了,總會生出些家人一般的熟悉感與親切感。
而在陳萍萍有意無意地縱容宣傳下,八大處的頭目,宗追那些老傢伙們都開始對屬下們宣揚,當年葉家是怎樣的一個商家,而葉家為監察院又曾經做過些什麼,最後將這個理論高度提高到了——沒有葉家,就沒有監察院。
葉家畢竟是因為謀逆的罪名倒的,所以初始聽著上級們大肆誇耀葉家,監察院官員們心中不免惴惴,但發現朝廷似乎並不忌違這個,而且范提司的另一個身份也大為有趣——於是眾人開始有興趣知道一些當年的細節。
幾番洗腦下來,院中人員對於當年葉家大感親切,頗有軍民魚水情的感覺,如今知道了范提司就是石碑上那個名字的親生兒子,再看范提司的目光,較諸以往在一如往常的尊敬之外,便多了几絲真正的敬懼與親熱。
難怪老院長大人,會一力主持讓這位看似文弱的公子哥將來接掌監察院。
慶國人不論官民,其實都還是講究一個理所當然,如今范閑在院務中逐漸顯示出了實力與足夠的智慧,又有了葉家後人這個不能宣諸於口卻人心皆知的身份。對於他全權掌握監察院,會起到相當大的幫助,至少內部人心地疑慮基本上消除了。
范閑今天沒有時間藉此良機,去收伏院中成千官吏。他急匆匆地走到了方正建築圍起來的那一大片坪子上,今日冬雪已殘,春風尚遠,高樹凄索無衣,淺池冰凍如鏡,裡面的魚兒只怕早就死了。
陳萍萍圍著厚厚的毛皮,坐在輪椅上,傾聽著身邊那如泣如訴,婉轉千折百回地歌聲,雙目微閉。右手輕輕在輪椅的把手上敲打著節拍,噠噠噠噠。
這幕場景,很容易地讓范閑聯想到某一個世界裡。也有些垂垂老矣的男人,喜歡坐在破舊的藤椅之上,午後的陽光溜進了弄堂,古老的留聲機里正在放著老上海的唱片,姚莉或是白虹那軟綿綿卻又彈潤著的歌聲。就這樣與點點陽光廝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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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問題是陳萍萍並不是黎錦光,他聽的也不是留聲機,老人家的層次要比一般人高很多。
范閑來不及欣賞老跛子帶著封建特色地小資。很同情地看著在大冬天裡,站在枯樹之下不停唱著小曲的桑文姑娘,姑娘家的臉被凍地有些發紅,但聲音卻沒有怎麼抖,不知道是這些天在寒冷的天氣里唱習慣了,還是歌藝確實驚人。
「暴殄天物。」范閑揮揮手讓桑文停了,笑著說道:「我請桑姑娘入院,是想借重她的能力,而不是讓她來給你唱曲子。」
陳萍萍睜開雙眼。笑著說道:「分工不同,但都是服務朝廷,桑姑娘如果能讓我心情愉快,多活兩年,比跟在你身邊,那要強的多。」
范閑心頭一動,知道陳萍萍說的是什麼意思,看來他也知道自己地身體拖不了太久了。
「我馬上要走了。」他輕輕拍了拍陳萍萍滿是皺紋,發於的手背,「桑文我要帶走,抱月樓還要往江南發展。」
「春天她再走吧。」陳萍萍嘆息道:「和三殿下一路,也好有個照應。」
范閑大感惱火,自己怎麼險些忘了老三那碼子事情。
桑文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福,便和蘇文茂二人遠遠地離開,留給老少兩位監察院權臣說話的空間。
隔得遠了,就聽不見陳萍萍與范閑在說些什麼,只看著范閑半蹲於地,臉色似乎越來越沉重,而陳萍萍在沉默少許之後,又笑了起來,輕輕拍了拍范閑地頭頂,似乎在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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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范閑對蘇文茂說道,然後又看了一眼身邊的桑文。桑文是他一手救出抱月樓,又直接調進了監察院,也算是他信得過的人,只是最近這些日子,桑文基本上沒有機會跟在他的身邊,反而天天負責給陳萍萍唱小曲聽。
「桑姑娘最近過的可好?」范閑問道。
桑文溫婉一笑,微胖的臉頰看著十分喜氣,那張略有些大的嘴也不怎麼刺眼,和聲說道:「天天也沒有旁的事情,就是給老大人唱些小曲,很輕鬆。」
「很好。」范閑笑著說道:「依院長的意思,你過幾個月再去江南,這段子……」
他忽然頓了頓,和聲說道:「你在院長身邊,讓他開心一些。」
馬車停在監察院門口,準備往二十八里坡地方向去。皇帝給范閑定的離京之期太近,時間太少,讓范閑一時間竟有些措手不及,有許多離京前必須安排的事情,便得在在這幾日之內搞定,所以今天他顯得格外忙碌。
高達等三名虎衛依然沒在馬車之上,范閑對於這幾個貼身保鏢總是不夠信任。
范閑略等了片刻,蘇文茂就上了車,搓了搓有些發紅的手,壓低聲音稟道:「三處那裡調了宮門的存檔,姚公公是去了京郊,這事情沒有保密,所以宮裡也沒有下令院中銷檔。」
「老姚去京郊做什麼?」范閑好奇問道。
蘇文茂將手掌橫在咽喉處,比了個割喉的手式:「上次懸空廟刺客中的小太監……養父母在京郊一個村子裡,姚公公是去處理這件事情。帶著侍衛走的。」
范閑皺緊了眉頭,半晌之後才嘆了口氣,說道:「刺殺聖上,那個小太監就沒有考慮過後果。沒有想過……不論他能不能得手,那村子裡地親人只怕都要死的於乾淨凈。」
馬車緩緩動了起來。
蘇文茂看著提司大人的臉色有些不豫,沒想明白是為什麼,行刺乃謀逆大罪,這次宮中已經控制了株連的範圍,沒有株連小太監地九族,已經算是仁政了。
「大人仁善,只是這等事情不能鬆口。」蘇文茂解釋道:「只是死幾十個人而已。」
范閑不是惺惺作態之人心裡的不舒服另有源由,說道:「我只是厭惡那小太監只為復仇。卻不顧惜養父養母恩情。」
蘇文茂訝然,片刻後說道:「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那小太監自然應該被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但他這樣選擇,卻沒有人覺得出奇。」
范閑默然。在心底冷笑著,慶國由皇帝起,講究以孝治天下。慶律中關於親親相隱,更是可以判其無罪。他的眉間陡現厭惡之色,只是這話卻不能與身邊任何人說心裡想到那小太監為報親父之仇,便舍了養父母辛苦之恩,將養父母陷入死地,而自覺理所應當——這是何等樣狗屎般的邏輯。
二十八里坡到了,馬車沿著長街往裡,街畔那些被清漆刷的明亮無比的店鋪門板。似乎在歡迎范閑的到來。車至慶余堂前,蘇文茂還沒有來得及遞拜帖,便聽得吱吱幾聲響,這片極大的院子,許久未開的中門,就這樣毫無顧忌地打開,迎接某人地來臨。
慶余堂十七位掌柜今日不在自己的小屋裡,也沒有在各處王府公宅中算帳,而是齊整無比地站在門口迎接,見著范提司從車中下來,這十七人齊唰唰地半跪於地,行了大禮。
范閑趕緊請這些掌柜們起身,看了一眼排在第七的那位熟人,笑著點了點頭。
葉大掌柜今年已近半百,眉眼柔順,知道門外不是說話地地兒,也不清楚這位小爺怎麼敢光天化日下就來了——但他還是保持著應有沉靜,將手一領,請范閑入堂落座,另有下人去招呼旁的人。只是高達三人搖了搖頭,死忠於陛下的嚴令,與范閑寸步不離。
范閑用目光示意葉大無礙,這才入了中廳,落座之後,又吩咐高達三人在門外守著。
此時廳內已無外人,那十七位掌柜有些畏縮,有些害怕,有些激動。如今外面都在傳,眼前這位年青官員,乃是葉家的後人……是小姐的親生兒子!天吶,如果這件事情是真地,那范提司今日前來,一定是有要緊事情說。只是范閑此時端座於上位,若他不肯自承身份,這慶余堂里的掌柜們,也沒有去抱大腿認真哭泣的膽量。
好在范閑並沒有允許這種沉默維持太久,稍一沉吟之後,便說道:「安之今日來,是為了一年半前地那事情。」
葉大掌柜萬沒料道小范大人開口說的是這個,有些大出意外,微怔望著對方。
范閑笑著解釋道:「當年,我曾有心讓弟弟思轍拜入大掌柜門下,只是大掌柜貴人事忙,一直望了通知在下,讓我二弟提著臘肉上門。如今我那不成材的弟弟,不知道流落何方,這事自然不用再提。但是大掌柜,當初說的另一椿事情,您可別說,您也忘了。」
葉大如何能忘?
當日范閑暗中點破自己日後要執掌內庫,並且來尋求慶余堂的幫助,許了自己這些人出京的可能。范閑的這個提議,讓整座慶余堂里的執事都相當興奮,如果能夠脫離京都,能夠重新親近當年小姐留下來的產業,這些掌柜們當然高興,只是一向懾於皇威,而且他們也不敢判斷范閑到底有沒有這個能力說動宮中,最關鍵地是,他們不知道範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存著什麼念頭,所以他們在事後沒有主動給范閑一個說法。
可誰知道時勢的變化竟是如此奇妙,首先是范閑在這一年半的時間內突然崛起,成為慶國最當紅的年輕權臣,而他執掌內庫也成了鐵板釘釘之事……如今又有傳言說:他是小姐的兒子。
如果這件事情是真的,那麼范閑收攏慶余堂的原因就非常明顯了。
葉大掌柜咳了兩聲,面露凝重之色說道:「大人,我們這些人自然是極願意的……只是不知道宮裡究竟允不允。」如今他不再懷疑范閑的心思,卻依然懷疑范閑的能力。
范閑笑了起來,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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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中嗡的一聲炸開,老成持重的十七位掌柜面上都露出了震驚與無窮的喜悅,自從葉家垮台之後,他們就被軟禁在了京都,一直不能離開,驟聞得這般好的消息,哪裡能夠自持。
范閑喝了一口茶,看著這些四五十歲的掌柜們如孩童般天真的笑容,臉上也露出了很真誠的笑容。這些人因為母親的緣故,正值素春年華時,便身陷京都不能拔,如今自己能為他們做些事情,實在是很令人高興。
「自然不能全去。」范閑叮囑道:「家眷也要留在京里。」正在歡喜微泣的掌柜們一怔,又聽著他繼續說道:「去江南後,輪著來吧,就當度假,諸位看如何?」
眾人這才知道小范大人是在說頑笑話,一驚一乍之餘,哈哈大笑了起來。
范閑又叮囑了幾句,勉勵諸位要謹思聖恩,為朝廷出力之類的廢話,這廢話自然是說給門外的虎衛聽的,這才輕聲說道:「七葉掌柜這次是要麻煩與我一同去的,至於其餘的諸位,請大家自行商量吧……不過,可得留一個年紀大些的在京都。」
七葉此時正站在他的身邊,皺眉問了聲。
范閑笑道:「抱月樓馬上就沒人了,你們總得替我打理打理,那等**之處,只好請位年老德劭之人主持。」
又是一個冷笑話,掌柜們卻只有苦著臉哈哈笑著應景,許久之後,笑聲終於平伏了下去,堂間卻無由生出些淡淡別樣情緒。
其實掌柜們沒有認真聽范閑說什麼,只是在認真地看著他的容貌,想從上面找到一些熟悉的地方。范閑今日前來,雖未言明,但做的事情已經說明了太多,包括葉大掌柜在內,早就已經相信了對方真的是葉家的後人。
一片安靜之中,葉大掌柜當前,其餘十三位掌柜分成兩列站在他的身後,對著坐在正中間的范閑,一撩前襟,齊整無比地跪了下去。
「謹遵少爺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