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心情不好。
宮中,朝中所有的人們都知道,最近這幾天陛下的心情不好,因為陛下連每旬陪太后看戲的固定節目都暫停了,整日介除了日常的朝會之外,沒有多少人能夠有機會見過陛下。姚公公,侯公公,如今復用的戴公公,這幾日天天在宮門外被大臣們圍著,大家都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陛下也沒有傳召親信的大臣入宮,看模樣,似乎也並不是在因為什麼事情煩惱。
但人們就是知道,陛下的心情不好。因為在朝會上,各州奏上來的摺子大部分都被駁了回去,大理寺正卿被狠狠訓斥了一頓,樞密院的老秦大人也被皇帝罵了一通,秦家乃是皇帝心腹之中的心腹,軍方重臣,一般情況下,在文武百官面前,皇帝總會給秦家留些顏面,但如今卻是這般刻薄地對待……
京都守備秦恆、秦小將軍面色不變,出入門下中書之時,依然保持著清朗的笑容,看樣子並不怎麼在意陛下對自己家的訓斥。
看到這一幕,群臣了解到,皇帝是借訓斥自己的心腹,來提醒一下京中另外的某些人。
這是一種很渾沌的手法,所有人都猜不到皇帝想提醒誰,但知道提醒這件事情本身已經存在了。果不其然,第三日,遠在定州的葉重再次沉痛上書陛下。言道如今天下太平,定州已無必要維持太多地兵力,應該裁撤一些人。
自請裁軍,這是葉家惶恐萬分的姿態。皇帝淡淡允了,根本不允許朝會與樞密院辯論此事。群臣包括新任的胡大學士,舒大學士在內,都以為這只是去年懸空廟一事的後續,並沒有聯想到別的方面。
葉家自請裁撤之後,陛下的心情似乎好了些,恢復了每日對太后娘娘的問安。同時允許長公主再次住進了宮中,廣信宮再次真正地為長公主開了門。
距離產生美,產生危險,一家人,住在一起……一定會安全許多。
皇帝想必是這樣想的,陳園裡那位老人這般想著。
他嘆了口氣,知道事情並沒有完全按照自己的計划進行,自己還需要再做些事情。不過種子既然已經開始萌芽,在人們心中那片黑色土壤的培育下。終有一天會生出帶毒地藤蔓,不可阻擋地頂破壓在上面的那層硬石。
只有在宮中生活的人們才知道,陛下的心情並沒有真正的好轉,他的臉上依然帶著一絲憂愁與極細微的難過。
皇帝是天下之主,是一宮之主,是所有人俯仰間需要注視的對象。是所有人地身家性命所託,是所有人的前途富貴所望,所以宮裡地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無比緊張地猜忖著究竟陛下的心裡還藏著什麼心思。
在太極殿與御書房近身侍候的幾位老公公,早已混成了人精,對著各宮的試探問話,當然不肯發出任何聲音。而且在洪老公公的積威之下。各宮的嬤嬤太監們,也不敢問地過於明顯。
長公主鬱鬱不樂地搬進了廣信宮後,馬上回復了往常的艷麗容顏,天天去太后身邊陪著說話,偶爾也去東宮見見皇后與太子。只是她自己也有些疑惑,不知道皇帝究竟在想些什麼。
在這個時候。東宮裡的一位太監頭領便成了很重要的人物。
因為他叫洪竹,一直在皇帝身邊做事,深得陛下喜歡,而且又在傳聞中與洪公公有些什麼親戚關係,對於太極殿和御書房的人事也熟悉,如果讓這樣一個人去打探消息,應該是最合適的人選。
洪竹在東宮出任四品太監首領已經有三個月了,憑藉著皇帝派來地身份與自身小意妥帖的服侍,已經得到了皇后的認可……只是當然無法馬上獲得接納。不過皇后也給了洪綉足夠的好處,今番此事,也是想看看洪綉究竟可不可用,可用到何種程度。
皇后娘娘微笑望著跪在身前的洪竹,心裡也有些喜歡這個小太監地知情識趣,眉清目秀,輕聲說道:「陛下心憂國事,本宮自然也想替陛下分擔分擔,雖說後宮不能妄干國事,但是知曉陛下心情,也好做些羹湯奉上,讓陛下舒服些。」
洪竹謅媚說道:「皇后娘娘想的周到。」
「去問一下吧。」皇后嘆了口氣,說道:「如果讓陛下知曉了,也莫要欺瞞,本就不是什麼見不得人地事情,莫害了你自己。」
洪竹面現感動之色,領命而去。
過不多時,這位宮中的新近紅人便在偌大的皇宮裡轉了幾圈,被拍了一通馬屁之後,不敢得意洋洋地繼續接受讚美,趕緊回了皇后宮中。
他附到皇后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
皇后微微蹙眉,貴氣十足的臉上隱現憂色,嘆息道:「原來是為了國庫空虛之事,這大江江堤的修茸工程,本宮也是知曉的,從年前初冬一直拖到了如今,還不是因為沒錢的緣故……唉,本宮如果能空手變出銀子來,也能解了陛下的憂慮,可惜了……」
洪竹嘿嘿笑道:「皇后娘娘貴為天下之母,哪裡需要為這些事情煩心?至於國庫,不是有范尚書打理著戶部?」
皇后聽著戶部二字,眼睛一亮,狀作無意問道:「范尚書長年打理戶部,也算是勞苦功高,這國庫空虛……乃是進項的問題,他又有什麼法子?」
洪竹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皇后看他神情,輕蔑一笑,說道:「小孩子家家,偏生有這麼多心事。」
洪竹唬了一跳,趕緊跪了下來,苦著臉說道:「奴才不敢,只是在御書房那……聽說陛下昨天發了好大一通脾氣,說戶部做事無能,而且……」他壓低了聲音說道:「聽說……戶部有官員虧空,暗調國帑。數目還很大,所以陛下……震怒。」
皇后心頭一跳,馬上卻將面上神情遮掩住,微笑說道:「這些朝政就不要與本宮說了,陛下最近心情如何?時常在宮逛些什麼地方?」
苦竹看了一眼四周,知道這是宮中地禁忌,將牙一咬,爬到皇后身邊壓低聲音說了幾句什麼。
皇后柳眉一豎,旋即無力一軟。雙唇微微顫抖,雙頰泛著蒼白,冷聲道:「小樓……又是小樓。」
……
……
等洪竹滿心不安與害怕地出了宮門後,打從屏風的後方閃出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身著淡黃色的袍子,面部線條柔和。雙目清明有神。在宮中能穿這種服色的,除了皇帝太后皇后,就只有太子殿下。
如今的慶國太子殿下身體已經比前兩年養的好多了,至少臉上那種不健康的白色已經褪去了不少,這固然是因為皇后嚴加管教,不允許他在男女之事上耗費太多精力的緣故。也是因為年歲漸長,面對著紛繁的局勢,與幾位皇兄皇弟的步步進逼……不得已而做出地改變。
對於太子來說,以往最大的敵人自然是二皇子,但當二皇子被范閑成功打的半身殘廢之後。他愕然發現,原本以為是自己最大助力的范閑——竟然也是父皇的兒子。而且還是父皇與那個女妖星的兒子!
對東宮而言,與葉家早已結下了不可解的仇怨,所以太子目前最警惕的,當然就是遠在江南地范閑。
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范閑的身世揭開之後,太子如果登基,范閑一定沒有善終,而范閑如果獨掌大權,也一定……不可能允許太子登基!
「母后,戶部地事情,似乎可以動手了。」太子先前一直在屏風後面聽著皇后與洪竹的對話,說道。
皇后閉目想了會兒,說道:「洪竹這個太監,究竟有多少可信之處?」
「七成。」
皇后微笑道:「我也是這般想的。洪竹本來在御書房裡當差,跟在你父皇的身邊,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如今雖然調來東宮,升了兩級,出任首領太監,權柄卻是比年前要差的遠了。」
太子說道:「如果不是范閑將洪竹索賄的事情稟告了父皇……父皇也不會生氣把洪竹趕了出來。」
這件事情在宮中人人皆知,都知道那日御書房中地故事,都以為洪綉之所以離開御書房,是因為他得罪了監察院提司大人范閑。
皇后嘆了口氣說道:「看陛下處置,他是真喜歡洪竹這個小太監……問題在於,本宮並不清楚,這件事情究竟是真還是假。」
太子沉思皺眉說道:「洪竹記恨范閑應該是確實的,宮裡的太監宮女都曾經聽過他咬牙切齒地說那件事情,至於父皇那邊……就算是用洪綉來監視孩兒,但孩兒自忖這大半年來一直沒有行差踏錯。」
皇后點點頭,鳳眼之中閃過一抹殺意,冷笑道:「只要陛下動怒的原因是真的……戶部的事情就可以查一查,范建這人,不能再留在戶部了,不然范閑在江南掌內庫,范建在京都掌國庫,你將來地日子會很難過。」
太子頷首應道:「孩兒一直牢記父皇教誨,只做父皇願意做的事情。」
皇后皺眉說道:「我呆會兒去廣信宮問問你姑姑的意思。」
驟聞長公主之名,太子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芒,馬上卻極好地遮掩了下去,遲疑說道:「這次還是請姑姑那邊出面?」
皇后搖了搖頭,冷笑說道:「她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再說了,如今陛下讓她住進宮中,何嘗不是存著就近監視地意思?人在深宮。她想和朝中那些大臣聯繫可就不怎麼方便,你父親做事,雖然每每看似簡單,但其實心思卻妙地狠,這方面你要多學學……唉,你那姑姑,最近想怎麼動彈,可著實不方便哩。」
這位名義上地國母嘆息著,眼眉間卻透著股掩之不去的幸災樂禍味道,長公主在慶國的婦人間太過耀眼。一直隱隱都遮去了皇后的風采,叫她如何樂意?如今自己的丈夫對小姑子越看越不順眼,雖然理智上皇后知道並不是什麼好事,但感性上仍然忍不住感到了一絲快慰。
那個不要臉的小狐媚子!
……
……
「我只是去通知她一聲。」皇后嘆息著拍拍太子的肩膀,「你姑姑和老二的關係,你暫時要忍忍,不要再記得以前的事情。至於這次查戶部虧空地事情,我會找人去做……放心吧。」
她的眉宇間湧起淡淡寒意:「雖然母后娘家已經被那些天殺的殺完了。但在朝中還是藏著些人的。至於范建……他調到國庫那麼多銀子去江南,難道以為瞞得住天下人?難道以為瞞得過陛下?陛下就算再喜歡范閑。可也不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太子微驚,難怪戶部虧空的如此厲害,原來范建的膽子竟然這麼大!他這才知道母親與姑姑早就抓住了戶部的病根,難怪如此自信。
皇后微笑說道:「戶部事後,天下又會太平幾天,范閑也不可能再像如今這般蹦噠了。仔細想想。在陛下的心裡,只要你不鬧出格地事情,就算與那些人爭上一爭,他也只會當沒看見,歸根結底,你終究是太子。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太子嘆息了一聲:「歷朝歷代,或許也只有兒子這個太子當地最窩囊。」
皇后冷笑道:「史上不知道多少太子在即位前,活的比你還不如!怕什麼?只要熬到登基的那日,有的是你揚眉吐氣的時候。」
她接著冷冷說道:「母后之所以斷定陛下依然一心想讓你繼位,自然有我的道理。」
太子惶急說道:「可是……老二雖然垮了。但老三下了江南,又一直被范閑帶著。」
這是宮中最近暗中議論最多地一件事情。三皇子年紀輕輕卻隨著欽差大人下江南視事,名為學習,難道是要學習如何治國?於是三皇子的生母宜貴嬪便成了議論的中心地帶,不過這位柳家的女子倒是一直沉默著,矜持自守著。
皇后瞪了太子一眼,咬牙說道:「連個黃口小兒都怕成這樣,你有什麼出息?」
太子悶悶不樂道:「兒子實在看不出來……父親有您說的那個意思。」
「沒那個意思,不早就廢了你!」皇后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太子苦笑道:「或許,父親就是在找一個機會吧。」
皇后搖了搖頭,平靜說道:「你錯了,你比其他那幾位兄弟……有最大地一椿長處,而你自己……卻始終看不明白。」
太子詫異問道:「什麼長處?」
皇后的面色平靜之中帶著一股凄寒,緩緩說道:「大皇子有東夷背景,二皇子生母淑貴妃在京中也頗有勢力,三皇子生母宜貴嬪出身柳家,在京中更是大族,又有范閑以為倚仗……所有的皇子之中,就只有你……只有我們**二人是孤家寡人,沒有任何家族力量可以利用。」
「我與陛下畢竟是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的夫妻。」皇后輕蔑笑道:「你那父親什麼都好,就是疑心病太重,這慶國大位要傳下去,他當然怕李氏皇權旁落外戚……所以挑選繼位之人,他一定不能接受那位繼位之人身後站在過於龐大的家族勢力。」
「所以老二不行,老三……更不行!」皇后寒寒地目光像兩把刀一樣著太子的心,「只有你……陛下讓那老子殺了你母親一系家族,一是為了那個萬惡地女妖星,另一方面,何嘗不是在為你日後清除障礙?」
「不要害怕,我的孩子。」她輕輕撫摸著太子冰涼地臉頰。嘆息說道:「如果沒有什麼大的問題,不論陛下使出多少手段,其實也都是在促使你成長堅強起來,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經挑選了你,而他,從來不會懷疑他自己的選擇。」
皇后吃吃神經質笑道:「哪怕他的選擇本來就是錯的。」
她忽而神色一厲,咬牙說道:「所以你聽明白了嗎?你能夠有太子的位置,能夠確保將來的位置……全是因為你的母族付出了三千多條性命!那是你的長輩,親人!他們統統死了。用他們的血,他們地屍身,才給你鋪就了這條通往御輦的道路!所以你一定要忍下去,直到忍到成功的那一天!」
皇宮之中飄著春風,可這春風,卻是那般的寒冷,那般的令人不寒而慄。
太子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因為太后祖奶奶管後宮管的嚴厲。其實他也是最近幾年才從母親的嘴裡,知道當初京都流血夜的真相。知道自己地外公親舅全部死在那一次政治動亂之中。
原來……父皇是要除了自己身邊的外戚……
他地心開始抽緊,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如果母親的分析是對的,那麼只要自己表現的足夠沉穩,只要以後的天下不出什麼大問題,那把龍椅終究……還是自己的!
慶國太子地目光漸漸堅硬起來。望著母親重重地點了點頭。
**二人似乎都忘了對話當中曾經說的那句——太子繼位的前提是不出大問題——而天下人皆知,不論是陳萍萍還是小范大人,都是最擅長從沒有問題中發現大問題的陰刻狠厲人物。
宮與朝其實是兩位一體的存在,經由皇帝這個不容忽視的角,兩片權力場很完美和諧地統一在了一起。朝臣要巴結皇上,就要巴結宮中的貴人。宮中的貴人要將手伸出宮外,也就需要藉助外面的朝臣為自己做事。
所謂利益集團,都是這麼來的。
所以當皇帝在御書房針對戶部虧空一事大發脾氣地事情,經由無數個途徑傳到宮外之後,整個官場都開始蠢蠢欲動起來。做官的最高宗旨就是。陛下不喜歡地事情,當官的就一定要趕緊跟上。哪怕站在皇帝對面的是太師這種傳說中品級的人物,官員們依然要奮勇當先,不甘人後。
因為有皇帝的心情做指標,這種事情總是不會錯的。
但這次宮中的消息與朝會上的反應,明顯有了一個明顯的時間差,眾官員比往日更要沉穩與小心謹慎一些。
一來是因為,要查戶部虧空,肯定不可避免地要牽涉到戶部尚書范建,而誰都知道,范建此人老辣至極不說,而且與靖王爺關係莫逆,與陛下更有幾分奶兄弟的情義。官員們不知道皇帝對范建究竟還存著什麼情份。
官員們小心翼翼的第二個理由很簡單——因為范建的兒子姓范名閑字安之,乃是監察院提司大人,如今行江南路全權欽差大人。
雖然人人都心知肚明,范閑乃是皇帝的私生子,但是……人人也都清楚,范閑的忠孝在整個慶國都是出了名的,不知道有多少故事在民間流傳,比如宮中死不認父,年會拚死也要入范氏祠堂……
如果查到范尚書的頭上,誰都不知道範閑會有什麼反應。官員們只知道,二皇子曾經想過要利用一下范府的二少爺……結果觸怒了范閑,被范閑用了無數狠招陰招,囂張無比地將已經隱成大勢的二皇子打的首尾兩端,潰不成軍,狼狽不堪。
最後范閑成功地把二皇子打到軟禁回府……這個輝煌的戰果,足以震懾絕大多數想政治投機的官員。
這位小范大人連二皇子都不在乎,更何況自己這些官員?
但來自宮中的壓力越來越大了,而且各方面的消息也證實了,陛下確實有拿戶部開刀的意思,這些天陛下不高興的真正源頭,也正是在戶部。於是乎,蠢蠢欲動的官員們終於壓住了性子開始回家寫奏章。
在這些官員當中,有真心為國,希望朝廷撤查戶部虧空一事的錚錚清臣。也有得了宮中貴人的授意,要藉此事扳倒范家,玩招隔山打牛,讓遠在江南的范閑聲敗名裂的大臣。但更多的,還是長年在朝中揣摩聖意以便爬升的政治投機分子。
總之為了許多不同的理由,京都朝官們難得地統一了意見,要求朝廷徹查傳聞中的戶部虧空一事,要給天下子民一個交待,給陛下一個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