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閑捧著寶劍在苦笑。
然後等父親大人入屋之後,馬上換上了最誠懇的笑容,說道:「父親大人,這麼早就回來了?」
范建點點頭,在床前坐下,說道:「戶部最近沒有太多事情,自然不需要老呆在那裡。」說完這話,他遞過一個油紙包,說道:「新風館的包子……三殿下這兩天正在默書,老人家想著他在外面呆了一年,看的嚴實,雖然知道你受傷的消息,卻是一時不能出來,只是記著你愛吃新風館的包子,所以讓人買了,給你送過來。」
范閑接過猶自溫熱的紙袋,從裡面取出一個小心李翼地咬了一口,發現大包里的油湯並不怎麼燙了。范建看著兒子這模樣,忍不住皺眉搖了搖頭。
范閑吃了一口,便將紙袋擱在桌上,下意識扭頭望了一眼窗台上的積雪,眼中流露出一絲艷羨之意。
「別又想著出去。」范建看齣兒子心中所想,冷厲說道:「前天讓你溜出門去了陳圓,你就知足吧,如今京都里雪大路滑,你又傷成這樣,也不知道安分些。」
范閑自嘲笑道:「我真這麼搶手?總不可能所有人都想來捅我一刀子,更何況在京都里,還真有人敢動手不成?」
范建冷笑說道:「京都城內城外,不過十幾里地,你以為有多大區別?」
他沉默了片刻之後,輕聲說道:「這件事情,你最好暫時冷靜一些,陛下自然會為你討個公道。」
范閑嘴上恭謹應下。心裡卻想的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兒,陳萍萍與范建似乎都在看皇帝的態度,二位老人家私底下自然也有動作,只是都瞞著范閑。不想讓他參合的過深。可是范閑清楚,受傷地是自己,首當其衝的也是自己,一味隱忍著,實在是很不符合自己的做人原則。
至於皇帝接下來會做什麼,經由與陳萍萍的對話,范閑隱約能猜到少許,不過朝堂之上地換血,似乎與自己也沒有太大關聯。
……
……
等父親出屋之後,范閑的眼睛珠子轉了兩圈。伸了個懶腰,試了一下,發現後背的傷口癒合的差不多了。自己的醫術以及這變態的體質,果然十分適合在刀劍尖上跳舞一般的生活。
他下床穿衣穿鞋,盡量安靜一些,免得驚動外廂服侍自己的侍女。坐在桌旁的圓凳上他皺眉想了一會兒,覺著那箱子就那般放著應該安全。這天底下聰明人極多,但凡聰明過頭的人,總是會想不到自己會那樣胡鬧。
思定一切。他輕輕推開最里地那道棉簾,外間的薰爐一股熱氣撲面而來,他捏碎了指間的一粒藥丸,清香漸彌。
眉眼惺松地侍女本就在薰爐旁犯困,見少爺出來本是一驚,但嗅著那香,頓時又重入夢中。范閑微微偏頭,看著侍女憨態可掬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四祺這丫頭,看來這輩子就是被自己迷的命了,婉兒去杭州想著路遠,便沒帶這丫頭,沒料著自己回京後還是得送她入睡。
裹上厚厚的裘氅,范閑小心翼翼地沿著廊下往後門偷溜,如今的宅子里,藤大家兩口子都在,對下人們地管束本就有些散漫,這大雪的天里,主人家不吩咐,那些僕婦丫頭們也就喜歡躲在屋裡偷懶,所以很湊巧一路上竟是沒有人發現范閑翹家的行為。
當然,臨要靠近大鐵門時,總有護衛守在那處。然而范閑一瞪眼,護衛們也只好裝啞巴,少爺老爺,終歸都是爺,得罪哪一個都是不成地。
輕輕鬆鬆出了府,上了那輛尋常馬車,沐風兒小心翼翼地將他扶入車中,又細心地將車窗處的棉簾封好。范閑搖搖頭,說道:「就想看些景緻,你都封住了怎麼辦?」
沐風兒笑了笑,不敢再說什麼,披上一件雨蓑,蓋住內里的監察院蓮衣,一搖手腕,馬鞭在空中轉了幾個彎兒,帶下幾片雪花,馬車便緩緩開動起來。
暗處六處的劍手們隨之而行,還有一些偽裝成路人的監察院密探們也匯入到了並不多的京都行人之中。
……
……
馬車行至京都一處熱鬧所在,小心翼翼地躲避著行人。
范閑掀開窗帘一角,往外面望去,只見街道兩側的商鋪開門依舊,那些做零嘴兒的攤販們撐著大傘,用鍋中的熱氣抵抗著寒冬地嚴溫,與一年前所見,並沒有一絲異樣。
他不由笑了起來。欽差大人遇刺,對於朝廷來說,確實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對於這些民間百姓們來說,想必也是這幾天最津津樂道的飯余消遣內容,只是事情影響不了太多,該做小買賣的還是要做小買賣,該頭痛家中餘糧的還得頭痛,自己遇刺,更多的是讓朝堂不寧,對於萬年如一日的青常生活並沒有太多改變。
忽然間,他心頭一震,盯著鄰街幾個人,半晌沒有轉移視線。那幾個明顯是高手模樣的人警惕地拱衛著一個少年公子,那公子明顯易容打扮過,卻哪裡瞞得過范閑的雙眼,他的心頭大驚。
「跟上去。」看著那行人買了些東西上了自己的馬車,范閑急聲吩咐道。
沐兒風嗯了一聲,輕提馬韁,便跟了上去。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繞過繁華的大街,轉向一個相對安靜,也是相對豪奢的街區。此時天時尚早,一應冬日裡的娛樂生活尚未開始,所以這街上的樓子都有些安靜,只有街正中最好的那個位置,青樓紅燈已然高懸,棉簾重重遮風,以內里的春色,吸引著外間凄風苦雪裡的雄性生物。
正是京都最出名的抱月樓。
范閑看著那行人下了馬車走入樓內,皺起了眉頭,心想莫不是自己真的傷後眼花?他滿腦門子官司,想也未想便讓沐風兒駛著馬車從旁邊一條道路駛進抱月樓的內院,在樓後方的湖畔門外停了下來。
他是抱月樓真正意義上的老闆,在後門處候著的嬤嬤看見他從馬車上下來,嚇了一大跳,心想這位爺不是受了重傷?怎麼還有閑心來樓里視察?卻也不敢多說什麼,一方面趕緊派人去通知二掌柜石清兒,一面小心翼翼地將范閑迎往湖畔最漂亮的那幢獨立小院。
范閑搖搖頭,心裡想著先前見著的那人,直接穿過湖畔的積雪,緩緩向抱月樓里走去。上了三樓,來到專屬東家的那間房外,范閑略定了定神,聽著裡面傳來的輕微話語,忍不住唇角微翹,笑了起來。
那位老嬤嬤在他身後是說也不敢說,連咳嗽都不敢咳一聲,先前派人去通知二掌柜,也沒有法子,只是滿心希望屋內人說的話小心一些。
靜靜聽了許久,范閑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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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
嘶的一聲,彎刀出鞘之聲響起,一股令人心寒的刀意撲面而至。偏生范閑卻是躲也不躲,避也不避,滿臉難看地往前走著。
出刀之人穿著尋常服飾,但眉眼間滿是警惕與沉穩之色,刀出向來無回,可是看著面前這年輕貴公子人物卻是避也不避,心知有異,硬生生地將刀拉了回來,真氣相衝,滿臉通紅。
跟在范閑身後的沐風兒也隨之進門,回身關好房門,然後向著那位刀客溫和一笑,心想看來以後是同事。
與此同時,先入房中的那行人早已霍然站起,將當先行走的范閑圍在當中。
隨之而來是兩聲清脆的叭叭聲,一位女子,一位少年郎手中的茶碗同時摔落在地,這二人目瞪口呆地看著范閑,半晌說不出話來。
「都把刀放下!」那位少年先醒過神來,對著自己的隨從大怒罵道:「找死啊?」
隨從們面面相覷,心想來人究竟是誰,怎麼讓大老闆如此激動。
范閑卻不激動。走到那少年面前,兩指微屈狠狠地敲了下去,迸的一聲,少年郎微胖的臉頰上頓時多了一個紅包。
「找死啊!」范閑大怒罵道:「誰讓你回來了?」
少年癟著嘴。委屈無比說道:「哥,想家了……,
……
……
將所有人都敢出房去,便是那位想替少年辯解兩句地石清兒也被范閑趕了出去。他才大刀金馬地往正中的椅上一坐,看著面前恭恭敬敬的少年郎,半晌沒有說話。
許久的沉默之後,范閑冷笑開口說道:「大老闆現在好大地威風……身邊帶的都是北齊的高手當保鏢,看來我這個哥哥也沒什麼存在感了。」
在他面前的少年郎當然不是旁人,正是一年多前被范閑趕到了北齊,如今全盤接受了當年崔家的產業路線,在北齊皇族與江南范閑之間打理走私事務的經商天才。范府第二子,那位臉上始終帶著令人厭煩小麻點兒的……范思轍。
范思轍湊到哥哥的面前,小心李翼地替他揉著膀子。小聲嘻笑道:「有錢嘛……什麼樣的高手請不到?」
范閑氣不打一處來,怒斥道:「你怎麼就這麼偷偷摸摸地回來了?難道不知道這滿天下的海捕文書還掛著?」
范思轍笑道:「那只是一張廢紙,在滄州城門處瞧過一眼,早被雨水淋爛了,哪裡還看得出來我地模樣。」
范閑忍不住罵道:「別老嬉皮笑臉的!說說是怎麼回事兒?偷偷回來是做什麼?為什麼事先不和我說一聲?」
范思轍一時語塞。撓了半天腦袋後說道:「再過些天,就是父親大壽……」無,敵.龍/書,屋8整2理
范閑一怔,這才想起這檔子事兒。看著弟弟明顯比一年前清瘦許多的臉龐,忍不住嘆了口氣,想到這一年多時間他在北齊一人呆著,以這麼小地年紀要處理那麼多紛繁複雜的事情,也是可憐,心頭一軟,不忍心再多呵斥,搖頭說道:「回便回吧,總要提前說一聲。」
范思轍委屈說道:「我要先說了……你肯定不答應。」
范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皺眉說道:「老王呢?他在上京城看著你……你走了怎麼他也沒有通知我?」
他冷哼一聲,看著弟弟不言語。
范思轍眼珠子轉了兩圈,有些著急,半晌後遲疑說道:「王大人不是也回來了嗎?我跟著他一路入的關……這個,哥哥,你可別怪他。」
范閑一拍桌面怒吼一聲:「這老臉皮也提前到了?怎麼也沒通知我?你們真是反了天了!什麼事兒都敢瞞著我。」
范思轍顫慄不敢多言,他可是清楚這位兄長要真生起氣來,打人……是真捨得用腳踹的!
「既然回了,為什麼不回家?」范閑皺著眉頭說道。
范思轍微微一怔,旋即臉上浮現出一絲狠戾味道:「哥,昨個一進京就聽說了那件事情,我怕這時候回家給你惹麻煩……另外,朝廷不是一直沒有查出來嗎?我就想著看抱月樓這邊有沒有什麼消息,所以就先在這裡呆著,看能不能幫你。」
這番話,其實范閑在屋外就偷聽到了,這時聽著弟弟親口說出來,更是感動,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嘆息道:「怕什麼麻煩?陛下又不是不知道你地事兒,誰還敢如何?呆會兒和我回家。至於抱月樓的消息,我如果需要,自然會讓人過來問,你一個正經商人,不要參合到這些事里。」
他忍不住又瞪了弟弟一眼,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冬瓜腦袋裡在想什麼……怕直接回家我要訓你,所以想整些事兒哄我開心,別和我玩這套,把這心思用在爹媽身上去,一年多不見,也不想想柳姨想你想的有多苦,居然還能忍心呆在外面,這事兒如果說上去,看你媽怎麼收拾你,我可是不會求情地。」
范思轍委屈點頭,心想還不是你積威之下,自己近府情怯,不敢敲門。
「長高了些。」范閑笑著看著他,拍拍他的肩膀,一年未見,心頭自也激動高興,「也壯了些……看來在北齊過的不錯。」
范思轍正準備訴些苦,打打那位未來嫂子的小報告,卻聽著門外響起了敲門的聲音。這敲門聲極其溫柔,極其小意,如泣如訴,痛如喪父。
范閑冷笑一聲:「滾進來吧,你一做捧哏的,別在這兒扮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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