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靈兒啊了一聲,直接掩住了自己的嘴唇,吃驚的說不出話來,雖說范閑入京後的那段日子裡,她天天在范府廝混著,在蒼山上打麻將,對於這位年輕師傅的心志有所了解,可是怎麼也沒有想到,在如今這當口,范閑竟然會如此勇敢地選擇了歸宗。
二皇子看了她一眼,苦笑說道:「我在想,范閑是不是發了瘋。」
「為什麼這麼說?」葉靈兒那雙如玉石一般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疑惑,既然范閑敢去祭祖,定是太后與陛下都默許的事情,為什麼自己的夫君還認為范閑是在發瘋。
二皇子搖了搖頭,說道:「對於如今的范閑來說,本身就只有四條路可以走,而他今日選擇歸宗,直接堵死了兩條路。」
葉靈兒沒有開口繼續問,安靜地聽著。
二皇子思忖了少許後靜靜說道:「他如今手頭的權勢太大,得罪的人太多,孤臣之勢已成……對於他而言,將來在慶國,要不然就是和我們這些人搶一搶那把椅子,要不然就是扶植老三上台,而自己隱在幕後,做一位攝政的王爺,只有這兩條路,才能保證他的家門安寧,不受翦除,可是他如今既然歸了范氏,便自然斷了繼位的可能,想用皇族子弟的身份攝政,也不可能。」
葉靈兒皺眉說道:「就算他不認祖歸宗,可是以他的身世,不說陛下可不可能允許他繼位,至少整個皇族和朝廷里的士子們,都不會同意,這第一項,本身就沒有什麼可能。」
「什麼是可能?」二皇子說道:「他一天不歸范氏,就有被宮裡重新接納的可能,加上他手頭的權力,誰敢說他要爭這天下沒有可能?」
「那第二項呢?」
「一位攝政王爺,或許能夠讓宮裡的貴人和宮外的皇族軍方保持沉默,只要他姓李……可是一位姓范的權臣,要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就……不可能。」
二皇子平靜說道:「所以范閑今天歸宗,直接斷了前面說的這兩條路,我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麼。」
「還有兩條路是什麼?」葉靈兒看著王爺臉上的莫名神色,忽然覺得一陣寒意湧上心頭,關切問道。
二皇子停頓了片刻後說道:「將來父皇百年之後,不論是誰登基,只怕都會對范閑和范族進行大清洗,如果不清洗,誰也沒有把握能夠完全控制住大局。」
這正是在抱月樓中,二皇子對范閑說過的那些話,但是他一直以為范閑會逐漸往皇族裡融入,爭取一個明面上的地位,不論是范閑自己去搶龍椅,還是幫老三,都是可行之途。
以范閑如今的實力,以及他身前身後所連帶影響著的那些老傢伙們,沒有一個新登基的皇帝能夠放心看著他活下去。
「所以很多年後,范閑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二皇子皺緊了眉頭,百思不得其解,「要不然就是束手待縛,滿門被抄斬,就如同當年的葉家。」
他頓了頓,有些疲憊說道:「要不然……就是憑藉他手中的權力造反,叛出國境。」
他自嘲笑了起來:「當然,他手中的權力都是紙,掀不起多大風浪,父皇是個謹慎的人,范閑手中沒有軍隊,就永遠不可能真正的成就氣侯。」
葉靈兒一驚,細細品味他說的這幾句話,發現如果以後的局勢真的這樣發展下去,自己那位師傅大人果然不可能有什麼好下場。
她的小臉微微帳紅,說道:「你忘了一個可能性,如果真是三殿下日後繼承大寶,以他和范閑的師生情誼,並不見得會讓事情發生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二皇子笑了起來:「這話我對范閑也說過,三弟年紀還小,不過我可是看著他長大的,這小子,哪裡又是省油的燈,更何況,在什麼樣的位置上,就要考慮什麼層級的事務,有些時候,不是你我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
他平靜說道:「而且不要忘了,太子殿下才是真正的接班人,很多人似乎有意無意間因為他的平靜而忘記了這件事情,但我相信,范閑是不會忘記的。」
「最重要的是。」二皇子緩緩低下頭,「不論是誰繼承大位,我們那位父皇在離開這個世界前,會眼睜睜看著范閑繼續集合了一大幫老怪物的實力,從而給他的繼任者帶來無限麻煩?這個國度是父皇的國度,他不會讓這個國度太亂,哪怕他死了也一樣。」
妄論聖上之生死,不管二皇子是子還是臣,都已經犯了大忌諱,葉靈兒咬著嘴唇,沒有接話,轉而問道:「可這又不是范閑想過的生活,這是朝廷里那些長輩們安排的,如果你是范閑,你又能怎麼做?」
二皇子怔了怔,片刻後自嘲說道:「我也不知道會怎樣做,大概和他現在的情況差不多。只是天下之爭,不進則死,既然他親手放棄了前兩條路,那就應該退的徹底一些。如果我放在他的位置上,這個時候,我就應該進宮請辭了,不論是監察院還是內庫,他總要放一個出來……然後……純從理智上講,他應該表現的和緩一些,然後暗中向著我這邊靠一靠。」
葉靈兒看著他。
二皇子認真說道:「這是最明智的選擇,想必他自己心裡也明白,我,是敢接受他的,而姑母,畢竟是他的岳母,有晨兒這層關係在,不見得不能盡釋前嫌。」
葉靈兒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她知道自己的家族,那些遠在定州的軍隊,早已因為這門婚事,而成了奪嫡戰中的一個法碼,如果范閑再加了過來,自然……可她不想理會這些事情,忽然間覺著有些頭痛,難過地皺緊了眉頭。
二皇子站了起來,看著窗外的淡淡天光,出神說道:「范閑如果不轉變,日後只有走入死局,他若有勇氣轉變,或者眼下會吃很大的虧,可將來卻可以為他和范氏謀取更大的好處和更穩定的和平,這都要看他怎麼想了。」
他最後有些無奈地低下了頭:「不過……這兩年里早就證明了,范閑他是一個不按常理行事的瘋子,所以我沒有這種奢望。」
——————
在慶國絕大多數人看來,范閑那張溫柔可親的外貌之下,確實逐漸透露出了几絲瘋狂厲殺之氣,不是說京都里的夜戰殺人擒人,而是讓京都震驚的歸宗一事。
五更冷時,范氏祭祖開始。
午時,這個消息就已經傳入了各大府邸,一時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猜忖著事態後續的發展變化,在猜測著范閑對今後朝中權力的窺侍與**的懲落。
就如同二皇子一樣,沒有人能想明白范閑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雖然說以往他只是頂著一個皇帝私生子的身份,根本看不到一絲入主宮中的希望,可是私生子的身份畢竟也是個身份,只要一天沒有焊死,便一切皆有可能,更何況這個身份在日後一定能起很大的作用。
很久以前,陳萍萍就曾經想過,一旦太后不在了,范閑也不是沒有重新列入皇子隊伍中的可能性。
而范閑今天搞的這一出,終於在自己的名字上烙下了范氏的烙印,斷絕了姓李的可能,在絕大多數人的眼裡,都顯得有些愚蠢或者說是衝動。
便是在重重深宮之中,這個消息也驚住了許多位貴人們的心。
淑貴妃正在用娟秀的小字抄錄著范閑送過來的天一閣善本,聽著宮女的回報,有些訥悶地搖了搖頭。
寧才人正在她那個小院里圍著樹打轉練劍,聽到這個消息後,臉上光芒一現,贊了范閑一聲有骨氣。
漱芳宮中,宜貴嬪正在看著三皇子練字,聽著醒兒小聲的說話,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只是看著自己兒子的眼色複雜了起來。
半晌之後,她將兒子拉到了簾後,對著他輕聲說出了今天京都里最大的那個消息,說的極其認真和嚴肅。三皇子悚然一驚,小小年紀卻馬上明白了許多事情,先生歸宗,其實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自己。
宜貴嬪最後認真說道:「平兒,你要牢牢記住,范先生為你所做的一切,如果日後你敢做出那些事情來,母親饒不了你。」
三皇子低下頭,沒有說什麼。
廣信宮中,一直幽居於此,不怎麼方便出宮的長公主李雲睿最先得知了這個消息,這位美麗的女子在稍微怔了怔之後,便笑了起來,所謂一笑百媚生,便是如此,竟將宮內宮外那些白幔清光,紙花玉樹的光采全都壓了下去。
宮女小心瞿翼問道:「公主為何如此高興?」
長公主緩緩斂去笑容,輕柔至極說道:「本宮忽然覺得,我那女婿真是位可人兒,識分寸,懂進退,說來只與他見過一面,真是可惜……明日安排他與婉兒進宮,本宮要瞧瞧這兩年不見,小范閑是怎麼成長的如此迅速。」
宮女一怔,心想小范大人此舉明顯是衝動有餘,利害考慮不足,難道長公主是因此而高興?可是看長公主的臉色,明明確實是極為欣賞小范大人的舉動。
含光殿里,太后正在摳著念珠碎碎念著什麼,洪老太監佝著身子服侍在一旁,許久之後,太后嘆了口氣,說道:「那孩子也算識大體,不容易了。」
洪老太監微嘶說道:「小范大人不錯。」
皇宮後方那座清幽的小樓里,慶國的皇帝陛下一身黃袍,負著雙手,看著畫中那位黃衫女子微微出神,半晌後輕聲說道:「我們的兒子確實更像你一些,很驕傲,並不是我不想讓他回來,只是他不想回來……姓范也好,當年你和亦德曾經以兄妹相稱,就算隨母姓吧。」
一陣寒冬微風穿樓而入,掀得那張畫微微飄動,畫中黃衫女子清麗面容稍一扭曲,便像是唇角泛起一絲嘲諷的笑容,似乎是嘲笑皇帝說出來的話,只怕連他自己都不信。
——————
大年初一的下午,范閑坐在前往靖王府的馬車上,這是許多年來,范府與靖王府之間的老規矩,年後總要擇一日兩府人聚在一起熱鬧一下,范閑離開澹州三年,也早習慣了自家與靖王府之間古怪的親密關係。
雖說弘成很凄慘的被禁足一年,這是范閑弄出來的好手筆,但范閑也清楚,這實際上是靖王爺狠手決斷,防止自家王府被拖入奪嫡一事,兩邊府上並沒因為子侄輩的那些戰爭而影響到感情。
馬車微顛,婉兒出神看著范閑,半晌沒有說話。
范閑笑了:「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我在想,今天京都里一定都在議論你。」林婉兒一笑說道:「都在罵你是個蠢貨。」
范閑笑的更開心了,忽然間又沉默了下來,半晌後看著妻子的雙眼,認真說道:「我能瞞天下人,我不瞞你。」
林婉兒微微一笑,正視相公的雙眼。
范閑平靜說道:「其實原因很簡單,只有兩個。一,我從來都是把自己看成范閑,我是奶奶從小養大的,我不會再接受任何別的姓氏,歸宗祭祖,我一直願意,所以我去做。」
林婉兒溫柔地靠在他的臂膀上,覺得他的體息很溫和純凈。
「第二,不論是在江南亮明支持老三,還是在京都里大殺四方,以至於今天認祖歸宗,我都是在明志。」范閑低頭,看了婉兒圓潤的臉蛋兒一眼,溫和說道:「澹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要想致遠,就必須明志。」
「明什麼志?明志給誰看?」
范閑沉默了,想到了皇宮裡與皇帝的那番對話,澹泊公啊澹泊公……
「我不想當皇帝。」他平靜說道:「當然是給陛下看。」
林婉兒擔憂地看了他一眼,雖然沒有說什麼,但范閑知道姑娘家早就已經看到了將來,自己有可能面臨,甚至是范府有可能面臨的滅頂之災。
「逆流而上,不進則退,船傾人亡,這個道理我是懂的。」范閑微微偏頭,「似乎所有的形勢都逼著自己應該去爭一爭,可是皇上卻警告了我,我只好不爭了。」
他笑著說道:「順流而下,終究還是舒服些,這天底下我沒有幾個怕的人物,可是對你舅舅,我那個便宜老子,還是有些害怕。」
林婉兒笑了起來,但笑意里依然有些憂慮:「可是將來呢?」
「將來?」范閑說道:「陛下至少還能活二十幾年。我用一個不可知的將來的危險,換取了二十幾年的太青,或者說二十幾年陛下的信任,這個買賣,是很划算的。」
「而且我不能曖昧,必須斬釘截鐵地表現自己的態度與心志,哪怕是站在老三的身後,也不足以說服很多人。」
范閑揉著自己的眉心,有些疲憊說道:「男女之間可以搞搞曖昧,君臣之間這麼搞,那就容易死人,我相信陛下一定喜歡我的決斷。」
他還有句話沒有對妻子說,所謂曖昧,必然是雙方面的,所謂決斷也是互起作用的,今天認祖歸宗,是他向皇帝表示赤誠,也自然看清楚了……皇帝不想讓他接這個天下。
這個事實,讓范閑有些放鬆,而放鬆之後,卻多了一絲深深的隱憂,憂不在當下,而在當年,正如陳萍萍在那個夜裡確認的那樣,范閑也終於確認了,天子有疾,有心疾。
馬車停在了靖王府的門口,早有各色下人在府外侯著,將范府來的貴客們接入王府之中。
范閑領著婉兒跟在父親和柳氏身後,邁步而入。
一眼望去,府中圓景依舊,只是湖那邊的白紗卻沒有懸起來,想來也是,今時是冬日怎會掛紗遮光,只是側頭看著身旁溫婉無比的婉兒,范閑依然想起了初戀時的辰光。
一個有些蒼老恚怒喜悅諸般複雜的聲音響起,把范閑從難得的短暫美好時光中拉了出來。
「你個小***,還知道來看老子!」
靖王爺怒氣沖沖瞪著范閑,但那雙瞪的極大的眼睛裡,不知為何,卻流露出了一絲傷感與懷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