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御書房裡一片安靜,慶國皇帝勤於政務,對後宮的恩澤自然少了許多,像今夜這中不在後宮就寢,而是直接睡在御書房裡的次數極多,所以太監們早就備好了一應用具。
一陣微風從窗沿時鑽了進來,明明吹不進有玻璃隔擋的***,卻不知怎的,仍然讓室內的光線暗了些。
「是的,聽說是偷了皇后娘娘小時候佩戴的一塊水青兒玉玦,被審了會兒,抵賴不住,覷了空兒自盡了。」
姚太監很簡單明了地向皇帝陛下道出自己掌握的原委,沒有多加一言一語。無-敵’龍^書#屋@整(理
「水青兒玉玦?」皇帝皺了皺眉頭,似乎在思考這件東西,片刻之後,他笑了笑,說道:「想起來了,那是皇后小時候戴的東西,記得是父皇當年訂下這門婚事之後,賜給她家的,那時候父皇好像剛剛登基不久……宮裡亂的狠,這物件兒也不是什麼上品,但小時候的皇后很是喜歡,一直戴著。」
他皺了皺眉頭,從這種難得的溫暖回憶里抽離出來,淡漠說道:「狠得上面記著的是雲紋。」
姚太監一味沉默,不知道陛下的心情究竟如何。
「雖然皇后喜歡。但也不至於因為這種小玩意兒杖殺宮女。」皇帝唇角泛起一絲冷笑說道:「她不是號稱宮中最寬仁地主子嗎?賢良淑德,仁厚國母,一直扮演的極好,怎麼卻在這件小事兒上破了功?」
明明姚太監說的是宮女羞愧自殺。但皇帝直接說杖殺,皇宮裡的人們一個比一個精明,誰都明白這些名目用來遮掩地真相是什麼。
「你暗中查一查是怎麼回事。」皇帝重新拾起奏章,回復了平靜。
……
……
皇宮裡早已回復了似乎永亘不變的平靜,誰也沒有想到,姚公公正帶領著幾位老太監在暗中調查著什麼事情。然而皇帝似乎並沒有對這件事情太過上心,連著數日都沒有詢問後續的消息。
又是一個夜裡,姚太監恭敬回稟道:「宮女的死沒有問題。」
皇帝點點頭,說道:「知道了。」
「只是,那名宮女出事之前的當天下午。去廣信宮裡送了一卷綉布,前一天皇后娘娘向東夷城要的那批洋布到了貨,依例第二天便送往各處宮中。並無異樣。」姚太監加了一句。
皇帝緩緩地將目光從奏章上收了回來,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說道:「知道了。」
「太子當時在廣信宮。」姚太監把頭低到不能再低。
皇帝將奏章輕輕地放在桌上,若有所思。沒有再說「知道了,這三個字,直接吩咐道:「讓洪竹過來一趟。」
……
……
洪竹跪在陛下的矮榻之前,面色如土。雙股顫慄,連身前的棉袍都被抖出一層層的波紋。
他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地被嚇慘了——本以為小范大人安排的這條線索埋的極深,而且看似與自己八竿子也打不著關係,應該會讓自己遠遠地脫離此事,沒有料到在這個深夜裡,自己竟會跪在了九五至尊地面前。
皇帝沒有正眼看他,直接問道:「東宮死了位宮女?」
「是。」洪竹不敢有半分猶豫,為了表現自己的坦蕩與赤誠。更是拼了命地擠壓著肺部,力求將這一聲應的無比的乾脆,然而氣流太強,竟讓他有些破聲,聽上去十分沙啞。
他答話的聲音回蕩在御書房內,有些刺耳難聽,皇帝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說道:「聲音小些……將當時地情況說來。」
洪竹老老實實地將皇后因何想起了那塊玉玦,又如何開始查宮,如何查到那名宮女,誰進行的訊,宮女如何自殺,都說了一遍。
皇帝似乎是在認真聽,又似乎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眼光始終落在奏章上,隨意問道:「那宮女撞柱的時候,你可親眼看見?」
「沒有。」洪竹回答地沒有遲疑,內心深處大喚僥倖,若不是當時皇后娘娘有別事留下自己,這時候答應就斷沒有這般自然了。
御書房又陷入了平靜之中,許久之後,皇帝忽然抬起頭來,似笑非笑看著洪竹,說道:「你今日為何如此害怕?」
洪竹吞了一口唾沫,臉上很自然地流露出恐懼與自責交雜的神情,跪在地上一面磕頭一面哀聲說道:「奴才有負聖恩,那宮女自殺的消息沒有及時前來回報,奴才該死。」
皇帝怔了怔,笑了起來,罵道:「朕讓你去東宮服侍皇后娘娘,又不是讓你去做密探,這等小事,你當然不用來報朕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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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竹點頭如搗蒜,心裡卻在想些別的。一年前,他被一直寵信有加的皇帝從御書房逐到東宮,在外人看來當然是因為范閑在皇帝面前說了他壞話,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陛下只是借這個理由,讓自己去東宮裡做金牌小卧底,而且這一年裡,自己這個小卧底做的不錯。
他在心裡安慰自己的怯懦,強打精神想著,就連陛下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是誰的人,這發些抖又算得了什麼呢?
皇帝本來還準備開口問些什麼,卻忽然間皺眉住了嘴,轉而說道:「這一年在東宮,皇后娘娘對你如何?」
「娘娘待下極為寬厚,一眾奴才心悅誠服。」洪竹這話說的很有藝術。
皇帝笑了起來。用極低地聲音自言自語說道:「為了塊玉就死了個宮女,這……也算寬厚?」
等洪竹走後,姚太監安靜地站在了皇帝的身邊,等著陛下地旨意。皇帝沉默許久後說道:「洪竹沒說假話。那宮女的死看來確實沒什麼問題,只是……」他笑了起來,說道:「只是這過程太沒有問題了。」
姚太監腦中一震,明白陛下的意思,慶國開國以來,皇宮裡各式各樣離奇的死亡不知發生了多少次,再怎樣見不得光地陰謀與鮮血,都可以塗上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然而……往往當理由過於充分,過程過於自然。這死亡本身,反而值得懷疑。
「有些事情,朕是不相信的。你也不要記住。」皇帝平靜說道。
姚太監跪了下來。
「請洪公公來一趟。」
姚太監此時隱懼之下,沒有聽清楚陛下的話,下意識回道:「小洪公公剛才出去。」
皇帝皺眉,有些不悅之色。姚太監馬上醒了過來,提溜著前襟。向門外跑了出去,在過門檻的時候險些摔了一跤。
……聲
……
自從范閑三百詩大鬧夜宴那日之後,也正是皇宮近十年來第一次被刺客潛入之後。自開國後便一直呆在皇宮裡的洪公公,當年的首領太監,便變得愈發沉默起來,低調了起來,整日價只願意在含光殿外曬太陽。
但是宮裡朝中沒有一個人敢小瞧他,反而因為他的沉默愈發覺著這位老太監深不可測起來。即便如今宮中的紅人洪竹,其實也是因為他的關係,才有了如今地地位。
就連太后和皇帝,對於這位老太監都保持著一定的禮數。
然而今天皇帝陛下直呼其名道:「洪四癢。你怎麼看?」無-敵’龍^書#屋@整(理
上一次慶國皇帝這樣稱呼這位老太監時,是要徵詢他對於范閑的觀感,其時洪老太監回答道,認為范閑此人過偽。
只有在這種重要地、需要洪公公意見的時候,皇帝才會認真地直呼其名。在旁人看來,這或許是一種不尊重,但皇帝的意思卻是恰好相反,他一向以為稱呼洪公公為公公,會讓對方想到身體的隱疾,而直呼對方的姓名,反而更合適一些。
洪公公微微佝著身子,一副似睡似醒地神情,輕聲回道:「陛下,有很多事情不在於怎麼看,就算親眼看見的,也不見得是真的。」
皇帝點點頭,說道:「朕這人地性子一向有些多疑,朕知道這樣不好,有可能會看錯,所以請您幫著看看。」
洪公公恭謹一禮,並無太多言語。
皇帝沉默許久後說道:「承乾這半年精神一直不錯,除了日常太傅教導之外,也時常去廣信宮聽雲睿教他治國三策,朕有些好奇,他的身子怎麼好的這麼快。」
雖然說如今皇族裂痕已現,但至少表面上沒有什麼問題,皇帝深知自己的胞妹在權術一道上深有研究,所以往常並不反對太子與長公主走的太近,甚至還暗中表示了讚賞,然而……
「麻煩您了。」皇帝說完這句話後,便不再看洪公公一眼。
洪公公慢慢地佝身退了出去,緩緩關了御書房的門,走遠了一段距離,回首望著裡面的燈光,在心底里嘆了一口氣,對自己說道:「既然知道自己多疑,最後又何必說自己好奇……陛下啊,你這性子應該改改了,慶國的將來,可都在您的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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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幾日一名太醫暴病而亡。又幾日一位遠房宗親府上地貴人郊遊不慎墜馬。再幾日,京都有名的回春堂忽然發生了火災,死了十幾人。
在火災發生的當天夜裡,一臉木然的洪公公再次出現在皇帝的面前,用蒼老的聲音稟報道:「老奴查到太醫院,那位太醫便死了。老奴查到宗親府上,那位貴人也死了。老奴查到回春堂,回春堂便燒了。」
今夜慶國皇帝陛下沒有批閱奏章,很仔細地聽著洪公公的回報,聽完了這句話,他的唇角閃過一絲詭異的笑意。
有人想隱瞞什麼。而不論是在宮中,在京中,能夠事事搶在你地前面的人不多。」皇帝平靜說道:「她的手段,我一向是喜愛的。」
洪公公沒有說話。長公主地手段,整個天下都清楚,只不過這幾年裡一直沒有施展的餘地,若這種手段放在幫助陛下平衡朝野,劍指天下上,陛下當然喜愛,可如果用在毀滅痕迹,欺君瞞上中,陛下當然……很不喜愛!
洪公公從懷中取出一枚藥丸遞了過去,說道:「只搶到一顆葯。」
皇帝用手指頭輕輕地捏玩著。微一**,藥丸盡碎,異香撲鼻。他的眼中一片冷漠,說道:「果然好葯。」
洪公公平靜說道:「有可能是栽贓。」
「所以……什麼事情還是要親眼看見才可以。」皇帝說道:「先休息吧,不論這件事情最後如何,不要告訴母后。」
洪公公應了一聲,退了出去。心裡清楚,就算以自己的身份,可是這宮裡有很多事情依然是不能看的。
微風吹拂著皇宮裡的建築。離廣信宮不遠處的一個圓子里,身著黃衫的慶國皇帝從樹後閃出身來,微微低頭,心裡覺得有些奇怪,明明洪四癢已經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為什麼她還不收斂一些?
然而這一絲疑惑早已被他心中的憤怒與荒謬感所擊碎了,皇帝地眼中充斥著一股失敗失望失神的情緒。
中年男子沒有回去寢宮,依然在御書房裡歇息。
在這個夜裡,他思考了很久。然後問了身旁服侍的姚太監一個奇怪地問題:「洪竹會不會知道什麼?」
姚太監緊張地搖搖頭,勸說了幾句。他必須在陛下隱而不發的狂怒下保住洪竹的性命,也才能儘可能地保證自己的安全。
「朕想殺了他……」皇帝皺眉說道:「朕想……殺了這宮裡所有人。」聲
然後他平靜了下來,用一種異常冷漠的語調吩咐道:「宣陳院長入宮。」
在冬日裡滿頭大汗地姚太監如蒙大赦,趕緊出宮直奔陳圓去找那位大救星。在他出門不久,御書房裡傳來一聲劇響,聽上去像是那個名貴的五尺瓶被人推倒在地。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事情,能讓一向東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地慶國皇帝陛下,會做出如此憤怒的發泄興趣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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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春堂那裡不會有問題吧?」陳圓中,那位已經在輪椅上坐了許久的老跛子,對身邊最親密的戰友說道:「我不希望在最後的時刻犯錯。」
一身潦亂頭髮的費介說道:「能有什麼問題?雖然是洪四癢親自出馬,但宮裡的每一步都在你的計算之中,不會讓他們抓到什麼把柄。」
「很好。」陳萍萍閉著眼睛想了許久,眼角的皺紋像菊花一樣綻放,然後睜眼緩緩說道:「我在想一個問題,要不要讓洪竹消失。」
這是一個很奇怪地問題。皇帝之所以偶爾想到這個,是因為他盛怒之下,下意識里要將所有有可能猜到皇室醜聞的知情者全部殺死,而且他當時馬上反應了過來,並沒有下這個決定。那陳萍萍又是為了什麼,會想到要殺死洪竹?
陳萍萍皺著眉頭說道:「算來算去,這整件事情當中,也就只有洪竹這個線頭可能出問題。」
費介搖了搖頭:「雖然是我們想辦法讓洪竹看到了這件事情,但很明顯,陛下不是通過這個小太監知道的。」
這兩句對話里闡釋了一個令人震驚的真相,也說明了一直盤桓在范閑心頭,卻一直無處問人的大疑惑。
洪竹雖然是東宮首領太監,但他憑什麼運氣那麼好……或者說運氣那麼差,居然會發現長公主與太子間的陰私事?
原來……就連洪竹,也只是陳萍萍最開始掀起波瀾的那個棋子。
「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這個小太監有些看不透。」陳萍萍皺眉說道:「他明明是陛下放到東宮裡的釘子,在知道了這件事情之後,為什麼一直沒有向陛下稟報?以致於我本以為還要再等兩個月,才能把這件事情激起來。」
「也許是他知道,如果這件事情由他的嘴裡說出去,他會必死無疑。」費介說道:「能在宮中爬起來的人,當然不是蠢人。」
陳萍萍忽然微笑著說道:「洪竹能一直忍著,我很佩服……只是陛下終於還是知道了,很好。」
費介也笑了起來,笑容有些陰慘:「你有一個好接班人,我有一個好學生。」
陳萍萍帶著滿足的笑容點點頭:「直到現在還沒有弄清楚他怎麼安排的,僅憑這一點,就說明他已經長進不少了。」
這位老跛子知道洪竹是皇帝的心腹,卻不知道洪竹是范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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