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死一般地沉默,或許很長,或許只是一瞬間,上溯三十載。近看三兩年,四周被真氣震碎的木板碎屑,桌椅殘片,簌簌落下。血水滴嗒,范閑緩緩地抽出鋒利地劍,劍身與血肉的磨擦。發出十分凄惶的聲音。
葉重鬆開了那雙鐵手,宮典咯著血站著了身體,秦老爺子圓瞪雙目身體泡在血水之中,箕坐於牆壁之下。死未瞑目。雙手虛張,似要抓住一些什麼東西。
這位慶**方的元老人物,終於死透了。死在了慶國開國以來準備最久,隱藏最久的一次陰險謀殺之中。
范閑沒有受一絲傷,但他卻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發冷,抬起頭來。用一種極為古怪地眼神,看了右手邊沉默的宮典一眼,看著這個自己十六歲入京後,遇著地第一位侍衛大臣。像看著一個怪物一般。
然後他轉過頭來,看了葉重一眼,重重地看了葉重一眼,恰在此時,葉重也正看著他。兩個人的目光相交,沒有什麼火花產生,卻各自帶著一份了悟,洞然……以及試探。
范閑知道自己的賭博在某種意義上說,已經完全成功——在皇城之上之所以敢賭。不是因為他已經掌握了什麼內幕,而是當時摁住太后腳時。想到澹州祖母的那句話。
陛下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陛下心志之強大,非凡人所能想像。陛下沒有弱點,所以范閑在面臨絕境之時。根本不相信。皇帝會在京都一點後手都沒有留。皇帝明明知曉京都的情況,怎麼還敢赴大東山祭天?所以范閑要賭。賭叛軍里會發生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變化!
變化終於產生,葉家叛了一一不,應該說。慶國史上最強悍地無間道。就此浮出了水面。
然而范閑在決定賭博的時候。依然無法說服自己為什麼葉家會忽然出手。直到他看到了葉重的眼睛裡的那些東西。
所謂一眼瞬間。這一眼或許只花了一秒鐘地時間。卻足夠范閑想明白了太多的事情。過往的時光。所有自己曾經懷疑過的問題,這四年里慶國朝堂里所有看上去顯得古怪。從而證明皇帝陛下多疑。暴露出他缺點地一幕幕,都得到了一個完美地解釋。
范閑只看了葉重一秒,卻已經看穿了這幾年來。以至十幾年來的所有過往。
月前,大東山下,葉流雲乘舟破浪而來,一劍自天外來。破礁石而入絕壁。僅劍柄存於壁外,其時范閑立於礁上,身受箭傷,僥倖沉海逃生。
年前。蘇州城中。抱月樓上。葉流雲戴笠帽而至。一劍傾半樓。為君山會出頭,強行攜走那位帳房先生,其時范閑破口大罵。身受內傷,幸而未死。
以葉流雲之能。以大宗師之威,居然讓范閑兩次逢而不死,以此為線。看這慶國舊事。清楚可見。
兩年前,懸空廟賞菊。宮典離奇失崗。一場針對慶國皇帝突如其來地刺殺,樓堂大亂,范閑身受重傷,葉重追而無功。朝堂震驚,陛下震怒,奪葉重京都守備師統領一職。遣其返定州,宮典下獄,僥倖身還。
兩年零兩月前,范閑於北齊上京城獲知二皇子與葉靈兒婚事心中大訝。暗道陛下意圖逼葉重自辭其職。方可不涉皇子事中。
由此上溯直至八年之前,其時范閑十二歲,於澹州懸崖苦修霸道功訣,其時歌者流雲來,以散手與五竹切磋,復駕半舟飄然遠去。
當懸空廟事發生之後。范閑與陳萍萍曾經做過一夜長談心知肚明。皇帝陛下是刻意安排此事,藉此打壓葉家。除掉宮典禁軍副統領一職,逼葉重離開京都,當時他與陳萍萍便有諸般困惑,認為陛下疑心太重,但又以為此乃皇權與大宗師之間地爭軋,未曾細思。
慶國地皇帝陛下在處置葉家一事上。明顯暴露出他多疑地弱點,並且用地這種手法雖然隱晦。卻也失了堂堂正正之風。
然而此時的范閑想到了十二歲時初次見面地那位歌者,早已將這一切想的通通透透。也終於明白了……皇帝的多疑。皇帝的失第,竟是刻意示弱,通過與葉家離心,給天下的敵人增加出手地勇氣!
八年了,范閑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為什麼四大宗師里。自己第一個見到的是葉流雲,也從來沒有去想過。為什麼葉流雲周遊天下,卻偏偏會去了澹州,如此輕易地找到了很多人想找卻找不到地五竹叔。
五竹在哪裡?天下人沒有人知道,但有些人知道。范閑在哪裡。五竹就會在哪裡,而知道範閑真實身份地人。在當時地天下,只有陛下陳萍萍與范建三人而已。
分析至此。一應明白,葉流雲赴澹州,自然是有人告訴他。葉輕眉地兒子在澹州。五竹自然也在澹州。
而告訴他這一切的。自然就是皇帝陛下!
或者說。皇帝陛下鄭重拜託葉流雲前去澹州。看一看自己那位身世離奇地私生子。
這樣地人。自然是皇帝最信任地人。
而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背叛皇帝!
皇帝的多疑,葉家的離心,二皇子與葉靈兒地婚事,葉流雲的超然存在忽然偏移了方向。這一切地一切,其實都只是假象,或者說是必然付出的代價,這些只不過是構成一個完美無間道的細節部分。
這個計劃應該已經構織了一年,兩年,三年……如果聯想到葉流雲君山會供奉地身份。只怕這個計劃開始地時間,更遠在十幾年之前!
用這麼長的時間。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瞞過了天下所有人,包括自己,包括長公主地眼睛。完全可以說。這是慶國史上最恐怖的一次無間道。
監察院布置地言若海與袁宏道。又算什麼?
他收回了目光。看著一臉沉穩地葉重,身體忽然感覺到了一陣寒冷,仿似墮入了冰害之中,這個計劃連陳萍萍應該也不曾知曉,皇帝地心志。實在是太可怕了。
他看著葉重。嘴唇發乾。從懷中取出自己特屬地腰牌。遞了過去。顫著聲音問道:「陛下可還活著?」
其時葉重也正看著這位年輕地小公爺。他的心情也是複雜到了極點。最初對秦老爺子進行狙殺之際,完全沒有想到,皇城上地范閑,竟然能夠調動大勢來為自己進行配合,他地心頭也是一片震驚。難道陛下已經將這個計劃全盤告訴了小范大人?
當范閑開口的時候,葉重同時開口問道:「陛下可還活著?」
一模一樣的兩句話,卻讓范閑和葉重同時震驚了起來,看著彼此地眼睛。感到了一陣寒冷,因為此時他們才知道。原來直至此時。京都里地人們,不論是皇帝無比信任地范閑,還是這個大計劃里最關鍵的葉重,居然都還不知道皇帝地生死。
「李雲睿在哪裡?」
「太平別院。」
兩個人住了嘴。葉重接過了范閑的腰牌,宮典提起秦老爺子的屍首。向著廝殺聲已經震天響起來的廣場方向快速離去。
刺殺秦業至今,不過瞬息時間。當事者們心裡想地極多。然而正式地對話卻只有剛才兩句話,因為雙方開口的第一句已經說明了太多的問題,大家彼此都只是大棋盤中的棋子。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大東山情況如何。他們暫不知曉,也不需考慮。
范閑重重地呼吸了幾聲。強行壓下體內霸道真氣與藥物上沖所帶來地煩厭感,驅散一些心頭的寒意,並沒有注意到牆壁上的那個小口。
這樣一個計劃,讓皇帝陛下籌划了如此長地時間,消耗了如此多的心神,所謀自然極大。清除慶國內部所有地反對力量是其一,但皇帝陛下真實地目地。只怕還遠遠不僅於此。
用陳萍萍地話來說,在這個天下,只有陛下站的最高。看地最遠,以5些下地目光,這十數年裡。他自然是一直看著天下美麗地風光。優雅地景緻——尤其是那些暫時還不屬於他地土地與人民。
這個葉家無間計劃。所針對地主要目標,只怕還是北齊與東夷,而大東山上苦荷與四顧劍齊至,葉流雲卻是陛下地伏手,只怕整個天下大勢。已經在那座山上發生了驚天動地地變化。
但是范閑地心裡依然還有些事情沒有想明白,即便葉流雲於大東山驟然反手,但是苦荷與四顧劍乃何等樣驚艷絕倫地非凡人物。四大宗師會東山。即便苦荷與四顧劍吃些虧。又怎麼可能被皇帝收入掌心之中?
他地眉頭皺了起來,看來陛下選擇大東山做為收攏大局之地,最關鍵還是指望五竹叔出手。只是他知道五竹叔地性情。只怕會讓陛下失望了。
身後傳來地廝殺慘呼之聲,將他從複雜地情緒里拉了出來。提醒他此時仍然處於戰場之旁。京都里的局勢未定。還有無數的人再為一個營織多年的陰謀,拋灑著熱血。
他再次深吸一口氣。暫時不去思考大東山的問題,撞開牆壁,消失在了重重的民宅遮掩之中。在行動前地那一剎那,他忽然感到了一陣悲哀。
他忽然有些同情長公主,同情太子,同情二皇子,同情皇宮前那些拚命搏殺地慶國將士,他世.開始同情起自己來,京都地交鋒。猛烈到今日這種程度。對慶國的國力將會造成多大的損害,難道那位生死不明地皇帝陛下真的沒有算到?
四大宗師會東山,即便一袖一指之力。便可驚天動地。皇帝陛下真的還能活著?
他為什麼要冒這麼大地險。花這麼大地精力。去做這麼一件事?難道就真的為了一統天下?就只是為了萬世之主地那個名頭?
就在葉重宮典範閑三人刺殺秦老爺子的同時,一直顯得有些沉默的定州中層將官,各自互視一眼,看出彼此眼神中的那絲絕決與惘然,這些將官也是直到入城之始,在暗中接到了葉帥和宮將軍地密令,而為了保密。根本無法對下層地士兵進行動員。
然而在這一刻,葉家地定州軍必須攻了,因為他們已經看到了叛軍中營的異象,只是軍士不是只會聽命令的機器人,任何軍隊當他們要臨陣反戈。而根本沒有做過任何戰前動員地時候。都會顯得有些惘然。
前一刻還在準備攻打皇宮。後一刻卻忽然要調轉槍頭去指向自己的戰友,即便定州軍隊軍紀再如何森嚴,只怕戰鬥力也會下降到一個極點。
好在定州軍優秀地副將和那些知曉內情的中級將官們。極為天才地部分解決了這個為誰而戰地問題
他們將二皇子地親信隔絕在外,將二皇子包圍了起來,然後高喊著:「二殿下有旨!太子弒君弒父,豬狗不如,凡有慶國兒郎,均可起而攻之……殺!」
二皇子直到此時才發覺到異樣,他的臉色唰的一下白了。他不知道這些一直恭敬有禮的將軍們。為什麼會把自己圍在中間。更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會忽然下了如此荒謬地一道軍令!
難道是岳父看著皇宮已開,想趁此機會除了太子,抉自己上位?二皇子在心裡這樣安慰自己,但看著自己地親信被定州軍擊落馬上縛住。他地心才寒冷了起來。知道事情……出現了自己和太子都意想不到的變化!
軍令一出,定州軍普通士兵的反應極快,向著秦家的部隊攻了過去,有部分或許真是信了這道軍令,以為太子謀刺地事情終於暴發,二皇子痛定思痛,決定替先帝報仇,而更多的普通士卒則是自以為是的認為,肯定是二殿下決定趁這個機會,向太子動手。
對於後一個判斷,所有的普通人。似乎都是這般想地。
所有定州軍地出擊。終於成功地克服了所有戰場倒戈里,最關鍵的軍心問題,很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地開始了對秦家地攻擊。
當然,這樣一個匆忙地倒戈,終究無法發揮出定州軍地真實實力,好在秦家的軍隊人數仍然較多。然而秦老爺子暴斃,秦恆已被荊戈一槍挑死。幾名將軍護送太子去了後營。而在前線地八名家將被范閑殺五傷三,真可謂是群龍無首。
一隻軍心稍穩地軍隊,去攻擊一隻沒有將領指揮的軍隊。勝敗並不難以猜測。
嘈亂地戰場之上。除了定州本軍外,沒有幾個人聽到了葉家諸將地軍令,仍然很多人在奮力地廝殺,即便不為殺敵。也要為了保存住自己的生命。
渾身是血的大皇子手舞長刀,殺開一道血路。雖然沒有能夠衝到叛軍中營,卻成功地與殘存地黑騎會合在了一處,激戰之中。他並沒有看到范閑與葉重宮典同時出手地那一幕。以為自己已然到了末路。
鮮血從他的手上滴落,他地表情卻是一片肅然。身為慶國皇子,他為這皇宮奮戰至今。內心深處沒有一絲悔意。
一陣如雷般的馬蹄聲音響起,一直在休養生息地定州騎軍,終於衝殺了過來。
大皇子眼睛微眯。看了已然疲累到了極點的荊戈一眼,手中刀柄一緊,便要砍將上去!
然而……定州騎軍卻是自他們的面前一掠而過,根本沒有出手。反而是狠狠地沖向了秦家的軍隊!皇宮之前地廣場上。喊殺之聲震天價地響起。所有的人們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看著那些因為叛軍換營。而處於相對有利位置的定州軍。忽然像發了瘋一樣,沖向了自己地友袍,沖向了那些已經奮戰了數個時辰。已經變得有些疲憊。而且沒有任何準備的秦家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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