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遠去的馬車,聽著四周隱隱傳來的喧嘩之聲,范閑稍微放了些心——安排藤子京去二十八里坡慶余堂,便是要趁著此時京都的混亂,想方設法,將慶余堂的那些老掌柜們接出京都,散於民間。
這不是范閑突然生出的念頭,而是從一開始,他所擬定的計劃中的一環。這些老掌柜對於范閑來說很重要,而他們腦中對於內庫工藝的掌握,和那些機密的熟悉,對於慶國來說更為重要,皇帝陛下雖然念著舊情,留了他們一命,但絕對不會讓他們離開京都,落入到別的勢力手中,從葉家覆滅至今,已有二十年時間,如果想要把那麼多老掌柜統統帶出京去,基本上是一個不能完成的任務。
可是長公主和太子的謀反,京都的混亂,則給一直苦心經營此事的范閑,留下了一個大大的機會。京都眾人皆以為陛下已死,宮中亂成一團,京都大亂,一抹亮光現於范閑眼前。
只是他現在著實沒有什麼人手可以利用,加之後來隱約猜到陛下可能活著,他便將這個計劃暫時停止。然而太平別院里。長公主最後附在他耳邊說地那幾句話,促使他下了最後的決心。當然,即便沒有長公主的那些話,范閑依然會想方設法利用當前的局勢。
皇帝陛下和長公主的爭鬥從一開始就在另一個層面上進行著,而范閑雖然一味沉默,似乎只是一個被擺動的棋子。其實也有自己地心思。
他料准了京都必亂,選擇混水摸魚,火中取粟,目光與手段著實犀利。
不及安撫悲傷之中的婉兒,范閑轉身出了府門,長公主的遺體此時便擺放在後園一座幽室之中,他要回皇宮處置一些更緊要的問題,既然知道了皇帝陛下安好無恙的消息,在整件事情的安排上,他必須要做出一些強有力的調整。
不料剛一出府門。便有一隊騎兵踏塵而來,范閑眯眼去看,不知是誰的部下,如今京都局面早已大定。定州軍掌控宮外。葉重極老成地將皇宮的防禦重新交給了大皇子,城內已經沒有成建制的叛軍。
來地人果然是定州軍,一名渾身血污的校官拉停馬韁,連滾帶爬跑到范閑身前,惶急說道:「公爺,大帥有急事通報。」
慶國猛將牛人無數,各路大軍都習慣性地稱呼自己的主將為大帥,就如征西軍舊部稱呼大皇子一般,這名校官既然是定州軍的人。口中地大帥自然指地是葉重。范閑一驚。心想莫不是京中又出了什麼變數?他本來此時就急著要見葉重,也不及多說什麼,一拉馬韁。隨著那支小隊騎兵向著東華門的方向駛去,沿路沉默聽著,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范閑聽著那名校官的講述,才知道自己在太平別院的時節,葉重已經找了自己很久——原來太子承乾竟是被葉重堵在了東華門下,此時兩邊對壘,正在進行著談判,不知為何,李承乾要求自己去見他。
葉家雖然忽然反水,但叛軍依舊勢大,殘兵的戰鬥力也不可小覷,范閑根本沒有想到,太子竟然會被困在京都,此時看上去大勢初定的城內,原來在安靜的某處城門下,還隱著如此兇險的對峙。
他的眼瞳微縮,倒吸一口冷氣,如果叛軍被逐出京都,一旦野戰起,與自己沒有絲毫關係,自然由葉家及忠於陛下地各路軍方接手,可是被堵在了東華門?太子為什麼不衝出去?
一面微慮思考著,馬蹄卻未停止,沒有花多長時間,強行驅散開往正陽門方向擁擠出城地京都百姓,范閑一行人來到了東華門前。
東華門前一片安靜,死一般的安靜,被城門司及定州軍圍在一整條長街上的秦家叛軍,緊緊握著手中地兵器,緊張而慌張絕望地看著四周的軍隊。
叛軍正中央,秦家幾位家將的臉色已經變得十分難看,雙方在東華門下已經對峙了整整一個時辰,在太子的強力約束下,叛軍沒有向東華門發起總攻,也沒有向定州軍發起反突圍。而率領定州軍包圍此地的葉重,也展現了異常良好的耐心,就這樣消磨著時光,等待著太子要求必須到場的范閑到來。
葉重耐心好,叛軍的將領卻是度日如年,汗水唰唰地在臉上流過,然而他們也不敢輕動,因為敗勢如山,真要戰起來,只怕活不了幾個人,但他們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究竟在想什麼,事涉謀反,哪裡還有活路?
眾人拱衛中的太子李承乾,表情顯得格外安靜,只是有些憔悴,並沒有太過慌張,直到看見遠遠駛來的范閑,才嘆了口氣,似乎心定了一些。
定州軍騎兵如波浪一般分開隊伍,范閑單騎從街中馳過,來到了葉重的身邊,看了對面的太子殿下一眼,皺了皺眉頭,不知該說些什麼,轉而偏頭,湊在葉重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
葉重的面色一喜,眼睛也亮了起來,旋即便是一陣心悸,知道自己先前的保守,給太子留的時間,算是對了,既然皇帝陛下大難不死,那謀反的太子該如何處理,應該交由皇帝陛下聖斷。
雖然是位謀反地廢太子。可依然是皇帝的兒子,葉重身為二皇子的岳父,自然不願意太子就這樣活生生死在自己手裡。
范閑抬眼看著太子,太子回望著他,發白的嘴唇微抖,似乎終於下了極其重要的決定。嘶聲緩緩說道:「你來了?」
叛軍繳械投降,成為定州軍刀槍所向的階下囚,秦家幾位家將也一臉絕望地被擒拿倒地。京都地戰事暫時告一段落,葉重率著大軍,護送著一輛黑色的馬車,往皇宮的地方駛去。
黑色的馬車是監察院第一時間內調過來的,此時的馬車中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范閑,一個就是太子李承乾,兄弟二人坐在幽暗的車廂內。許久都沒有人開口說第一句話。
「我答應你的第三個條件可能有問題。」范閑眼帘微垂,用一種抱歉的語氣說道:「如果我辦不到,你不要怪我騙你。」
太子李承乾不願意無數叛軍無辜士兵因為自己的緣故送命,以極大地勇氣投降。而他要求范閑親自前來答應了他三個條件。才肯束手就擒,因為李承乾清楚,在此時的京都,手握父皇遺詔,又有絕大多數人支持的范閑,比起擁有大軍卻心中暗謹的葉重來說,說話更有力量。
只要范閑肯答應自己,朝廷里就沒有人會再為難這些普通地士卒。此時聽到范閑這句話,太子承乾以為范閑反悔。盯著他地眼睛。憤怒說道:「為什麼?」
「一般的士卒性命我可以爭取一下,但我也不敢保證他們能活下來,雖說他們只是些炮灰。可是……這是謀反,慶律雖不嚴苛,可也沒有給他們留下活路。」
太子聽不懂炮灰一詞,但能猜到是什麼意思。
范閑望著太子有些蒼白的臉,嘆了一口氣說道:「至於那些參加到叛亂的官員和將領,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知道他們也活不了,但至少希望你不要株連……都是大戶之家,一旦殺將起來,只怕要死上數萬人。」
李承乾的臉色有些陰沉,希望范閑能再次承諾,畢竟先前在兩軍之前,范閑是親口答應了的。
「抄家滅門,還是株連九族,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范閑的眉頭皺的極緊,片晌後說道:「就像先前說地那樣,答應你地事情,我會盡量去做,但究竟能保住多少人,我……無法保證。」
范閑的眼前浮現出一副畫面,無數的人頭被斬落,無數地幼童被摔死,無數的達官夫人小姐被送入官坊之中,送入營坊之中,永世不得翻身,縱使他是個冷血之人,一旦思及京都馬上便要來到的慘劇,依然生出了些許涼意。
男人們為了自己的權利官爵而謀反,最後承擔悲慘後果的,卻不止是他們,還有他們的妻子,幼不知事的兒女,甚至是老家的遠房親戚,抑或是很多年前的朋友……
李承乾渾身顫抖著,一手攥住了范閑的衣領,蒼白微懼的臉上流露著難得的勇氣,低聲咆哮道:「如果不是你答應我,我怎麼會降?我怎麼甘心做你的階下囚!」
范閑沒有去掙脫太子無力的雙手,壓低聲音吼了回去:「不降?難道你真想在亂軍之中被人殺死?」
李承乾一怔,從范閑的話里聽出了一些別的味道,攥著他衣領的雙手下意識里鬆開來,顫著聲音說道:「我這個太子已經廢了,馬上就要死了,而你是監國,大學士們都支持你……就算平兒登基繼位,你也是帝師,你開口說一句話,誰敢不聽你的?」
范閑臉上的表情有些淡漠,開口說道:「陛下……還活著。」
李承乾驟聞此訊,雙臂無力地垂在了膝蓋之上,雖然葉重反水之初,他已經猜到這種可能性,可一旦真的聽到這個消息,依然難免震驚。
「她也死了范閑靜靜說出這句話來,然後側臉看著太子,只見李承乾的臉愈發的蒼白,雙眼木然無神地看著車廂壁,久久說不出話來,他漸漸地低下頭,佝著身子,將自己地腦袋埋了下去。雙肩不停地顫抖著,發出一陣壓抑的聲音。
或許是被太子殿下的哭聲所激,范閑的胸中一陣煩悶,下意識里運起天一道的真氣法門疏清經脈,不料行至膻中處,竟是無來由地一陣劇痛。他雙眼一黑即明,再也控制不住,一口鮮血卟的一聲噴在了車廂壁上,打地啪啪作響。
由大東山至京都,身受重傷,萬里奔波,未及痊癒,強行用藥物壓制,又經歷了無數次危險的廝殺,他終於支撐不住。傷勢爆發了出來。
太子此時的心情全部被父皇活著的消息和姑姑死去的消息包圍著,根本沒有注意到范閑的情況,埋著頭陷入了無盡的悲傷。
范閑抹了抹嘴唇邊上的血滴,喘了兩口粗氣。看了一眼身旁這個傢伙。忍不住搖了搖頭。李承乾和他的年紀相仿,又不像自己擁有兩世的生命,算起來只不過是一個年青人罷了。
就這樣,車內地兩兄弟一人吐血,一人哭泣,黑色的馬車進入了皇宮。
包紮完傷勢的大皇子,沉默地將馬車直接領到了後宮,東宮的門口。范閑與太子下車,走了進去。這座東宮一直是慶國皇位接班人地住所。而如今,卻真正變成太子地牢籠,或者說是日後的墳墓。
大皇子與太子輕聲說了幾句什麼。看了范閑一眼,便轉身離開。此時的東宮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外面的禁軍士兵在巡邏著。
范閑沒有太多時間去和太子說些什麼,捂著胸口,直接對他說道:「你只有一天的時間。」
李承乾愕然抬頭,此時似乎從噩夢中蘇醒過來,怔怔望著范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陛下應該後天便會回京。」范閑平靜地看著他,「這座東宮當年就曾經被你放火燒過一次,我想東宮再被燒一次,也不會太讓人意外。」
李承乾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盯著范閑的眼睛,似乎是想確認他到底在說什麼,嘴唇動了兩下,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見他沒有接話,范閑低頭陰沉說道:「**而死,對於你不是難事……」沒有等他把話說完,李承乾已經是冷漠地搖了搖頭,說道:「然後你趁著火勢,把我救出皇宮,把我送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他看著范閑,眼神非常複雜,「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忽然變成如此溫良的一個人,」
「不用謝我。」范閑說道:「只不過長輩們習慣了安排一切,但我不大習慣。」李承乾困難地笑了起來,說道:「我還真是有些看不透你……」
「你知道我是個無情之人,難得發次善心。皇后也死了,你應該恨我才對,如果你想活下去,今天晚上放把火。」
「要冒這種風險,不像是你的作風。」
「我這一生陰晦久了,險些忘了當年說過自己要掄圓了活,經歷了這麼多地事情,我才明白如果要活地精彩,首先便要活出膽魄來。」
范閑不再看他,轉身離開這座寂清的宮殿。
李承乾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忽然如此好心,眉頭漸漸皺了起來,悲哀了起來,長嘆息了一聲,就在這座闊大宮殿地地板上躺了下去,臉上浮出超脫的笑容,四肢伸展,似乎從來未有如此放鬆自由過。始終沒有燃起火勢,范閑一直在含光殿的方向,冷眼注視著那處的方向,確認了東宮的平靜,他搖了搖頭,心中微感凄涼,皇帝大約後日便會抵京,所有的一切又將回到那位強大帝王的手中——留太子一條性命,不是范閑臨時起意,也不是他有婦人之仁,而是一種物傷其類的悲哀感作怪——他與太子,包括老二,其實只不過是皇帝陛下棋盤上的棋子,是被命運或是長輩們操控著的傀儡。
太子已然沒有任何力量,他的死與活,對於范閑來說沒有任何關係。太子是個好人,這是很久以前范閑就曾經對陳萍萍說過地話。從別宮外面道路上的第一次相遇開始,這位太子殿下留給范閑的印象就極為溫和,尤其是最近這兩年,雖然爭鬥不止,可是又算什麼呢?范閑能夠遣十三郎去護太子南詔之行,此時便敢放太子一命。
如果范閑要擺脫身後的那些絲線。保李承乾一命,就是他**撕扯的第一次表態,如今皇宮盡在他手,以監察院的偽裝現場手段,以陛下對於太子性情地了解,用**而死的由頭,神不知鬼不覺地瞞過陛下的眼耳,並不是難事。
只是太子如同長公主一般,心早就已經死了,對於心死之人。范閑自然不會再愚蠢的強行冒險做些什麼,能有此動念,就足以證明草甸一槍之後,他的心性……已經改變了太多。
入夜。宮燈俱滅。城外依然未曾全部平靜,皇城之內卻是鴉雀無聲,黑沁沁的天,籠罩著宮內平坦的園地,四處駐守的禁軍與監察院官員,站在原地不動,就像是雕像一般。
「誰?」含光殿內響起一聲極其警惕的聲音,一位宮女點亮了宮燈,看清楚了面前的人。趕緊跪了下來。
范閑揮手示意她起來。吩咐她將所有地宮女太監都領出含光殿去,此時還沒有太多人知道皇帝已然在回京的路上,范閑身為監國。身為三皇子的先生,等若是真正的皇帝,整個皇宮暢行無阻,沒有一個人敢對他地到來表示疑惑。
一盞昏暗地燈光亮起,所有的宮女嬤嬤衣衫不整地退出宮去,范閑一人漫步在闊大的宮殿之中,緩緩走到鳳床之前,看著那位躺在床上的老婦人,不等這位婦人怨毒的眼神投注過來,范閑右手輕輕一抹,自發中取出一枚未淬毒的細針,扎進了老婦人的脖頸上。
看著昏睡過去的太后,范閑蹲下身子,鑽進了鳳床之下,摸到那個暗格,手指微微**,將暗格打開。
三年前,他就曾經夜入含光殿,用迷倒殿內眾人,從這個暗格里取出箱子的鑰匙,複製了一把,當時暗格里還有一張白布和一封信,但因為時間緊迫,無法仔細察看。今天這暗格中有一把鑰匙,一張白布,但那封信……卻不見了。
范閑手中拿著白布,細細地摩娑著,陷入了思考之中,卻始終沒有什麼頭緒。半晌後,他重新將白布放入暗格之中,小心擺成原來地模樣,然後站起身來,坐到了床上太后地身邊,取下了她頸下的那枚細針。
太后一朝醒來,雙眼便怨毒地盯著范閑,似乎要吃了他。已經一天一夜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動也無法動彈,感覺著自己本來就已經不多的生命,似乎正在不停地流出體外,那種恐懼與憤怒,卻又無法發泄出來,真是快要瘋了。
「陛下後天便要返京,我來看望皇祖母。」
范閑望著她,半晌後說道:「是不是很吃驚?這才知道自己前些天犯了多大地錯誤?」
太后的眼神里一片震驚,如果她早知道陛下還活著,京都里的局面一定不是現在這種,然而她的眼神在震驚之後,帶上了一抹喜色。
「不要高興的太早。」范閑拍了拍她滿是皺紋的手,和聲說道:「我會讓陛下見你一面,你就死去,相信我,即便陛下是天底下最強大的人,可是在醫術這方面,他不如我……不信你可以試一下,你這時候已經能說話了。」
「如果您想有一個比較尊嚴的死法,而不是現在這樣,就請回答我幾個問題。」范閑說道:「那封信是誰寫的?寫的什麼內容?還有就是……老秦家和二十年前那件事情,究竟有什麼關係?」
長公主臨死之前讓范閑去問陳萍萍,而他選擇了簡單直接粗暴地訊問皇太后。
「不要覺得我冷血無恥,想想二十年前,你們這些人曾經做過什麼。」范閑低頭說道:「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你貴為太后,只怕也逃不過天理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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