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濛濛的天,昏沉沉的宮,東方的朝陽初初躍出地平線不久,還沒有來得及將溫暖的光芒灑遍整個慶國的土地,卻已經被那一團不知何時生起、何處而來的烏雲吞噬了進去,紅光頓顯清漫黯淡,天色愈發的暗了。
後宮裡,晨起洗沐的宮女開始燒水,雜役太監開始拿著比自己人還要高的竹掃帚打掃地面的灰塵,沒有人知道皇城前殿正在發生什麼,只是如同民間的百姓們一樣,日復一日地重複著自己的使命與生活。那些貴人們也不例外,雖然這些天京都的異狀,隱隱約約傳入了她們的耳朵之中,然而那件事情只局限於慶國極有限的人知道,所以人們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在園門處,遠遠望著御書房的那幾位大人物,自然是清楚此事的人們之一,然而他們的眼窩深陷,面容肅靜,就像是泥胎木雕一般木訥,沒有絲毫的反應。
陳老院長已經進入御書房很久了,然而卻一直沒有什麼動靜出現,由於眾人隔的遠,所以並沒有聽到陛下那一聲難得的憤怒的吼聲。這些人中,葉重和姚太監或許有這種實力,然而他們卻不會愚蠢的凝聚功力,去偷聽御書房內的聲音。關於那些事情,能少聽到一些,就好一些。
陳萍萍想聽,想聽一個原因,一個解釋,所以他回到了京都,冷漠地坐在黑色的輪椅上,靜靜地看著自己侍候了數十年的主子,慶國的皇帝陛下,想從他的嘴裡,聽到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人之將死,所執著的,不外乎是人生歷程當中最憤怒,最不可解的那些迷團。
然而慶帝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陳萍萍。自從聽到陳萍萍的那句話後,他就一直保持著站立地姿式,冷漠而微謔地看著對方,一直看了許久許久。
他的眼瞳里的利芒漸漸化成一絲淡淡的嘲諷,還有諸多的大不解。他地眼角微微眯了起來。就像是一隻雄獅。看著自己地國度上面經過的一隻游魅,在徒勞地拔動著實體的樹丫,向自己宣告著什麼。
慶帝奇怪的笑了起來,微微偏頭,雙唇抿的極緊。看著陳萍萍淡淡說道:「竟然……居然……是因為這些,因為這些!」
皇帝陛下地心中有大不解,想不通,他看著陳萍萍,就像看著一個怪物,默然許久後,搖頭嘆息無語,直到此時。他才終於明白,這條自幼年時跟隨自己的老黑狗。為什麼會背叛自己,為什麼會不惜一死。也要回京來質問自己。
當年那些夥伴對於那個女子的喜愛。慶帝是很清楚的,然而他再怎樣想。也不可能想到,陳萍萍,竟然會因為一個死去了多年的女子,而生起了強烈的復仇**,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他坐回了軟榻之上,沉默許久,雙手扶在膝上。
陳萍萍的雙手扶在黑色輪椅地扶手上,沉默而冷漠地看著他,一言不發,只是等著那個答案。
慶帝的面色有些微微發白,許久之後,他輕聲說道:「為了她……你竟然背叛……朕?」
這句話里所蘊藏地意味很悵然,很悲哀,還有一種發自內心最深處的憤怒與煩燥。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陳萍萍嘆息著說道:「我這一生,再也未有見過像她那樣地女子,不,應該是再也未有見過像她那樣地人,她像一個仙女一樣降落到這片凡塵之中,拼盡自己的全力,改變她所應該改變地,拯救她所認為應該拯救的。她幫助了你,打救了我,挽救了慶國,美好了天下……而你,卻生生的毀了她。」
這句話的語音里沒有驚嘆號,沒有憤怒,只是一股子蒼桑與悲傷。
慶帝沉默許久,手掌緩緩地在膝頭摩娑著,這一世從來沒有人當面問過他這個問題,更準確地說,根本沒有人敢問他這個問題,也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個問題,但凡知道這個問題的人,如今都已經成了黃土裡的一縷遊魂。
當年最親近的幾位夥伴,沒有任何人知道此事。
「我沒有殺她。」慶帝的眼睛眯了起來,對著面前這條老黑狗,他本來不需要解釋什麼,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內心最深處,有一絲隱痛,一絲被他強行抑止了二十多年的隱痛,就這樣緩緩地滲透了出來,佔據了他的身心,想讓這位世上最強大的男人解釋一些什麼。
也許是解釋給陳萍萍聽,也許是解釋給後宮小樓那幅畫像中的黃衫女子聽,也許……皇帝陛下只是想解釋給自己聽。
「我沒有殺她。」皇帝陛下的聲音提高了一些,語氣堅定了一些,口氣冷漠了一些,再次重複了一句,對著陳萍萍眯著眼睛說道。
「您沒有殺她?」陳萍萍眼角的皺紋深到快要遮住他的雙眼,他有些疲憊地抬起頭來,看著皇帝陛下,用一種冷漠到了極點的笑聲問道:「那她是怎麼死的?」
「不要說什麼西征未歸,不要說什麼王公貴族叛亂,不要說什麼天命所指,恰在那時,我,范建,五竹,葉重……所有的人都恰好不在京都,恰好她又剛剛生下孩子,是在最虛弱的時候!」陳萍萍的眼光就像兩把刀子一樣刺向皇帝的面容,寒沁沁說道:「陛下以孝治天下,最好還是不要把這些罪孽都推到太后娘娘的身上,皇后那個蠢貨以及她的家族已經替您背了二十年的黑鍋,難道您又想讓您自己的親生母親接著去背?」
「西征草原,是你的旨意!范建當時只是太常寺司庫兼戶部員外郎,負責一應軍需供應,他為什麼也被你調到王帳隨軍?」陳萍萍的眼睛眯的極緊,無數的寒意從那些稀疏而蒼老的眼睫毛里往外滲去,「軍需後勤,按我們當年的手法,一向是交給范建全權處理,我大慶鐵騎外伐之時。他慣常都是留在京中處理一切,為什麼那次你非要讓范建跟著你投身西征軍中?」
「你在怕什麼?你怕范建留在京中,他手下秘密訓練出來的虎衛,會壞了秦業的大事?」
陳萍萍地唇角泛起一絲冷笑:「是啊,又提到秦家這位老爺子了。誰能想的到。這位三朝元老,原來才是當初陛下您留在京都的殺招……時任京都守備師的葉重也被急召入了定州,整個京都,都在秦家的控制之下,就算皇后想造反。想攻入太平別院,可是秦業若不點頭,誰能做到這一點?」
「三年前京都謀叛,秦業跳出來地時候,陛下您是不是很高興,終於有機會,有借口,可以把當初唯一知道您在太平別院血案里所扮演角色地人除掉。殺人滅口?」陳萍萍對著慶帝冷冷說道:「當然,您是不屑殺人滅口的。就算秦家說什麼,您也不會在乎。然而范閑終究長大了。你不得不接受,你和她的兒子。是你所有子息當中最成材的一個人,相處的愈久,你愈看重范閑,你也就愈不願意讓他知道他地親生母親是死在你的手上,所以秦業……他不死怎麼行?」
陳萍萍微尖微沙的聲音在御書房裡不停地響起,慶帝沒有說話,只是冷漠而冷靜地聽著,聽著這些字字句句,他的表情略微有些怪異,似乎有淡淡悲哀,但似乎又有淡淡的解脫。
「說回二十二年前的太平別院。」陳萍萍說的有些太急,這些話大概是這位老跛子在暗中隱忍了數十年的話語和推斷,此時終於有機會在皇帝陛下地面前一吐而盡,他大聲的咳嗽了起來,咳地面上生起兩團不健康的紅暈。
許久之後他才平息了下來,嘆息著說道:「再說說我吧,當時既然你已經決定向太平別院動手,當然不會允許我還留在京都,所以整個北方地防線忽然靠急,不時有風聲傳來,北方那個國度即將全力南攻。我身為監察院院長,首謀軍事,陛下您又忙於西征之事,我只好代聖駕北狩,親身前去擦探情況。」
「如今想來,能讓整個軍方系統都配合此次演出,甚至還能調動異國地力量,除了陛下您的意旨之外,有誰能夠做到?」陳萍萍地眼睛眯了起來,說道:「然而我的心裡一直有個疑問,能讓當年那個初初新立的北齊朝配合陛下的心意,莫非您與苦荷那個死光頭暗中有勾結?」
「當然,苦荷已經死了,我也沒處去問人去。」陳萍萍搖了搖頭。
「朕沒有找苦荷。」陳萍萍的指控到了此時,慶帝終於冷漠地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朕不需要找任何人,也沒有找任何人。」
陳萍萍用一種憐惘而不屑的目光看著他,說道:「最後說到五竹,他是最不可能離開她身邊的人,而他當時卻偏偏離開了京都。毫無疑問,這是我這些年來最想不明白的事情,只要五竹在她身邊,這個天下無論是誰,只怕都很難把她殺死。」
慶帝的眉梢微微跳動一下,卻依舊保持著沉默。
「陛下,我對您一直有猜忌,我甚至對范建也一直在猜忌,我始終不知道,當初的這幾個夥伴里,究竟是誰做的這件事情。」陳萍萍的唇角耷拉著,緩聲說道:「然而直到很多年以後,五竹告訴我,他在范府外面的小巷子里,遇到了一個人,他殺了那個人,而且自己也受了重傷,我才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這個世上能夠傷到五竹的人太少,除了四位大宗師之外。」陳萍萍平靜地說道:「所以我判定,神廟又有使者來到了人間。」「既然神廟中人能夠在那個時刻來,那麼二十二年前,他們也能來人。你我都清楚,只有神廟來人,才能讓五竹如此警惕,甚至會離開她的身邊,務求要讓神廟來人不靠近她。」
「神廟來人在范府外麵攤上的那次刺殺,針對的是范閑,傷害的卻是五竹,那是因為陛下您一直想知道五竹究竟在哪裡。」陳萍萍說道:「而第一次神廟來人的出現,針對的是她,調走的卻依然是五竹。」
「五竹似乎就是一面牆,一面只有神廟才能撼動以及調動的牆。」陳萍萍忽然笑了起來。說道:「雖然只有兩次,但兩次都太巧了,都出現在陛下您有動機地時節。」
「陛下,我知道你一直忌憚老五。」陳萍萍的眼瞳顯得淡漠起來,靜靜地望著慶帝說道:「從范閑入京之後。你就一直想知道五竹的真實下落。好在……范閑他一直連我都瞞著,所以陛下您自然也不知道。」
「你為什麼這麼忌憚老五?」陳萍萍的唇角微翹,嘲諷笑了起來,「你怕老五知道當年的事情,拿著那把鐵釺就殺到皇宮裡來殺你?你身為九五至尊。難道還是依然有害怕地人?」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起來,搖頭說道:「不,只是像老五這樣地人,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自何處來便歸何處去。你或許還不知道,當初安之在澹州的時候,朕就請流雲世叔去看過老五一次,只要老五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他對朕,便沒有任何威脅。」
「這是你一慣以來的看法。像大宗師這種怪物,本來就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陳萍萍冷漠說道:「所以我很好奇。那為什麼你還活著。不去自殺算了?」
這句話很惡毒,然而皇帝的面色沒有絲毫顫動。或許那種情緒正在他的內心醞釀,然而此時卻依然沒有爆發出來。
陳萍萍沒有絲毫怯色,依舊冷漠說道:「當年你調走了我們所有地人,又挑得皇后那個蠢貨發瘋,再讓秦業在一旁註視操控,太平別院的血案就此發生,這看上去雖然簡單,但實際上卻是無比困難,當中的環節只要一處出問題,她……或許依舊不會死。」
「一個簡單而強大到沒有缺點的謀劃,這個世界上大概也只有陛下你才能夠營織出來。」
陳萍萍輕輕地撫摸著輪椅光滑的扶手,嘆息說道:「尤其是關於神廟來人的事情,我直到現在,依然沒有想明白是為什麼,為什麼神廟會按照你的計划行事。」
「或許是因為你們的目地本來都是一樣的,都想讓她這個傲立於世地角色,悄無聲息地被抹掉。」陳萍萍微諷看著慶帝。
慶帝沉默許久,沒有反駁這個推論,只是溫和笑著說道:「你這老狗,一生都在想著如何害人,要想清楚這些事情,並不是什麼難事,朕只是從來沒有想到,你會對此事一直念念不忘。」
「然而。」他加重語氣說道:「朕……沒有殺她。」
「是的,你沒有殺她。」陳萍萍笑了起來,笑地極為怪異,「我們偉大地皇帝陛下,當然不會親自動手,殺死對慶國有再造之恩的那個女子,你當然不會殺死幫助老李家坐上龍椅地大恩人,你當然不會殺死自己心中最愛慕的女人,你當然不會殺死自己兒子的親生母親。」
「血是很難洗清的,你當然不會讓血流到自己的手上。」陳萍萍的眉頭皺的極緊,聲音從胸膛深處逼了出來,寒意逼人,「你的雙手依然潔白,你永遠是無比的光明正確,手上有血的只是龍椅下面那些愚蠢或是暴戾的人們……」
「我們替她報仇,掃蕩乾淨了慶國內所有的頑固王公貴族,那一夜京都流了多少血?那個夜裡,皇后和太后所有的親族被殺光,你是不是笑的很快意?」陳萍萍幽幽問道:「所有的光耀灌注入你的身體,所有的黑暗與無恥歸於你的臣下和親人,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
「你當然沒有殺她。」陳萍萍抿著唇,一面輕聲咳著,一面緩緩說道:「因為你從來沒有動過一根手指頭……尤其是老秦家死後,世上再沒有任何人知道當年黑暗中的一切,沒有任何人有證據,說是陛下你親手操控了太平別院血案。」
「然而……」這位坐在黑色輪椅上的老跛子微諷地搖著頭,「你永遠說服不了你自己,也說服不了奴才我,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二十二年前,你親手殺死了她,殺死了一個偉大的……不,就是一個剛剛替你生了兒子,處在人生最虛弱時刻的孤獨的女子。」
「人世間最卑劣與無恥的事情,莫過於此。」陳萍萍說完了最後這句話,整個人的身體都顯得疲憊了起來,靠坐在黑色的輪椅上,緩緩閉上了雙眼。
皇帝也緩緩地閉上了雙眼,一直平靜的面容顯得有些蒼白,他沉默許久之後輕聲說道:「不錯,是朕殺了她。」
旋即,他睜開了雙眼,眼眸里一片平靜與肅然,說道:「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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