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天空中,一隻蒼鷹正在飛舞,它並不懼怕下方那些人類的箭羽,無畏地向下滑掠,滑過綿連數里的戰場,它清楚地看到了那些死在敵人刀槍弩箭下的胡族兒郎的屍體,那些漸漸沁入沙礫紅土中的鮮血,以及十分刺激的鐵血味道。在紅山口設伏的慶軍開始打掃戰場,整理編隊,與草原主力一場大戰,縱使是最精銳的定州大軍,依然付出了極為極為慘烈的代價。
蒼鷹振動雙翅,飛的更高了一些,然後警懼地發現從東北方向的什圖海草甸方向,悄無聲息地襲來了一支慶國的輕騎部隊,這支部隊人數至少在四千人以上,順著沙丘與草甸天然起伏的下緣,默默地向著草原深處進發。
一聲怪鳴,蒼鷹似乎感受到了那支輕騎兵的肅殺與恐怖,往更高的冷雲中飛去,不知道飛了多久,它終於破開了冷雲,向著一方湖泊旁邊的小丘低掠而去。
在這小丘上有數千名草原西胡將士,中間夾雜著一部分自北方雪原遷過來的北方勇士,只是這一批將士很明顯是先前從紅山口大戰中辛苦逃脫的人,士氣十分低落,而且有很多人已經受傷了。
單于速必達的嘴唇有些乾枯,身上卻沒有什麼血漬,他冷漠地看著遠方紅山口的方向,知道那裡的定州軍在收整,無法在短時間內趕過來,想必那些慶人也不敢深入草原進行追擊。
他看了一眼身周的王庭勇士們,看著這些兒郎們身上地傷。想到先前在紅山口處的那一場大戰,他地眼眸寒冷了起來。
草原上一入冬日。便極少用兵,這是西胡和慶國都已經習慣了的事情,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為天寒地凍,糧草無措,胡人來如風去如電的手段難以施展。而今年冬天,這位單于卻聽從了胡歌一部的建議,籌集了手中最精銳的騎士,開始向西涼路發動進攻,看上去委實是一件不智的選擇,尤其是眼下這種凄涼的局面。似乎更是證實了這一點。
然而單于速必達是何許人?三十年前日漸衰落的單于王庭就出了他這樣一個人物,能夠在左右賢王的夾縫之中生存壯大,並且極為明智地接納了來自北方冰雪之中地蠻騎,開闊了自己的心胸,吸收中原人進入自己的庭帳……
若不是在這樣一個年代,若東方的大陸上不是有那樣幾位驚才絕艷的人物,單于速必達毫無疑問將成長成為草原上的明主。威震四方的人物。
他怎麼可能會犯這種低級地錯誤?速必達的目光穿掠山丘,落在了山丘頂端那個騎在馬上的胡女身上,神情變得極為複雜低落。
之所以今次選擇在寒冬冒險進攻慶國西涼路,單于速必達有自己的思考方式,因為他知道南慶朝廷現在內亂,那位皇帝陛下和他最寵愛的權臣之間在進行冷戰,而胡歌……
單于的眼角微眯,像一隻鷹一般地望向遠處紅山口的方向,在心裡想著,那個膽敢背叛草原。與監察院勾結的胡歌,應該已經死了吧,真是一個愚蠢的人,和監察院打交道的人,又有幾個能順順噹噹地活下去?
這一年裡胡歌在草原之上崛起,暗中究竟倚靠地是什麼,單于已經調查到了一些風聲,所以他也猜到了為什麼胡歌會選擇在這樣一個冬天進犯西涼路。單于速必達對於慶國京都里的政治風聲極為在意,只需要稍微一算,便算到了一定與那位失勢的小范大人有關。
范閑上次入草原。清洗了西涼路里的大部分密諜與草原派出去的眼線,王庭的實力受損嚴重,而且最後范閑還在單于的眼皮子下面帶著幾百黑騎施施然逃了,這個事實讓速必達感到了無窮的屈辱,尤其是每次他看著松芝仙令的時候。這種屈辱更加難以承受。
今年冬天胡歌對西涼路的偽攻。對於單于來說是一個機會,在與松芝仙令一番長談之後。他拒絕了王女要求自己謹慎地建議,而想藉此良機,將計就計,借著范閑想用外兵助定州大將軍地位的勢頭,攏齊草原上的力量,以絕決之勢,進攻西涼!
這本是一個妙策,想必定州里那位大將軍李弘成也得了范閑的消息,只會以為胡歌是假意進犯,哪裡會料到單于借勢而為,大舉進攻,攻其不備!
誰能料到,紅山口左右竟是集結了超過十萬的慶國精銳!此一役,胡歌被伏身死,王庭及右賢王部死傷慘重,至少兩萬餘名草原青壯喪身於紅土之上!
想及先前那一役地慘痛,單于的雙眼便眯地愈加厲害,心情也愈加寒冷。s他一夾馬腹,來到了松芝仙令的身邊,寒聲說道:「你說過,他只是借我草原之兵來幫助李弘成穩定地位。」
海棠朵朵沒有轉身,她身上的皮襖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身為單于,這般冒險的賭博本來就不應該做,我從來沒有真的相信過他……不過我想這一次和他無關,他也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被人算死了的棋子。」
兩個人同時沉默了起來,能夠將范閑的應對,將草原胡人將計就計的策略全部算的清清楚楚,並且早已謀劃,從而成就草原三十年未有的一次慘敗,如此高瞻遠矚,眼觀天下的人物,慶國只能有一個。
在那位慶國皇帝陛下的面前,似乎一切的陰謀詭計,都只不過是他棋盤裡的殺招的前戲。蒼鷹終於降落了下來,落到了速必達冷漠伸出的手臂上。天寒地凍,這畜生在冷雲里飛了片刻。便凍地瑟瑟發抖,身體上的毛羽顏色顯得格外黯淡。
速必達地雙瞳一縮,沉聲說道:「東北方有數千輕騎正掩了過來……」他寒聲說道:「慶人此次所謀極大,不知是哪位將領,竟然在這場大戰之後,還敢另遣強軍深入草原,這般冷的天氣,難道這些慶人還敢奢望將王庭一網打盡?」
話雖如此說,但單于心底也極為震驚於慶軍的強悍,以及所表現出來的毀滅一切的決心。此時湖泊周邊雖然還有數千草原兒郎,然而剛剛經歷一場大戰,正是疲乏低沉之際,再和那蓄勢已久的四千輕騎正面衝鋒,勝負不問而知。
速必達心裡惡毒地罵了一聲慶人卑鄙,竟是不給自己絲毫休息的機會,但身為王者。哪裡敢放任自己憤怒的情緒沖毀理智,在第一時間內,已經向山坡下方的部屬們發出了警告,頓時湖泊四周的王庭勇士們頓時行動了起來,動作速度極快,完全看不出先前地傷損和低落的情緒。
「跟本王走?」單于扭轉馬首,回頭看了一眼丘上的那位胡族女子。
「我去南慶。」海棠朵朵微低著頭,雙眼一直沒有離開紅山口的方向,面色恬靜,而聲音里卻流露出一絲自責與反省。
她能夠看到無數的怨魂正在那處升騰而起。因為胡歌對某人的信任,因為自己對某人的信任,因為單于對自己地信任,草原上數萬將士陷入了慶國鐵騎的包圍,死傷慘重,斷肢離首若腐朽沼澤里的枯木一樣鋪陣於地面。
這一幕地獄般的沙場景象,縱使是她,也不禁心神搖晃,在那一刻,這位天一道的現任掌門才發現。原來在千軍萬馬之中,一個人的力量,其實真的很渺小,什麼也改變不了。
「我要一個說法,如果不能。我總得給你。以及給這些死去的人們一個說法。」海棠說完這句話,輕夾馬腹。化作一道輕煙,馳下山丘,向著與日頭相反的方向疾行而去。
范閑讓洪亦青帶話給她,這話已經帶到了,只是因為西涼與草原間的事情,海棠一時不得脫身,而此時此刻,她必須去京都了。
單于速必達沒有回身再去看那道煙塵一眼,一聲厲喝,帶領著屬下地殘兵剩將,向著草原深處進發,他相信只要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鄉,那些在身後像狼崽子一樣撲過來的慶國輕騎兵,對自己再也構不成任何威脅。而在草原西方,只聽命於松芝仙令王女的那一萬北蠻鐵騎還有七千人活著,正在等待著自己。與大陸中北方那場莫名其妙的戰事相比,發生在慶國西涼路的這次與胡人間的戰爭,在歷史上的影響地位毫無疑問更加深遠和重要。這次戰爭的發端,其實只是慶國京都某間一百多兩銀子買的小院里,范閑讓啟年小組發出地那一道道命令。
正是因為有這些命令,胡歌帶領著左賢王的舊屬,假意向西涼路發動攻勢,而單于速必達鷹隼般的雙眼,卻瞧出了胡歌與監察院范閑之間的關係,借勢而發,不料所有的這一切,卻都在定州軍方地意料之中。
紅山口地那一張大網,不知道收割了多少胡人的性命,經此一役,左賢王部全喪,王庭及右賢王部損傷慘重,威信全失,草原上各部族開始蠢蠢欲動,單于速必達在那位叫松芝仙令地王女,在北齊天一道幫助下初始萌芽的建國雄心,就此破碎,數十年內,草原上一片混亂,再也無法出現一統的契機。
此一役,大敗西胡,影響深遠,史稱青州大捷。
而造成草原上不停動蕩的成因,除了紅山口一役之外,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則是被蒼鷹發現的那四千輕騎兵。一位年青的將領,全盤籌划了此次定州軍伏擊西胡精銳的戰役,並且這位將領極其突兀地戰鬥打響之際便脫離了紅山口戰場,以統帥之位,帶領著隱於東方側的四千輕騎,向著王庭的殘兵,發起了連綿整整半年地追擊。
這一場追擊在冰雪之中進行。在荒原之上縱馳,不論是追兵還是逃兵。都過著異常殘酷的生活,這一次追擊終究是將單于速必達打地喪盡了膽魄,怎樣也無法與那撒在遙遠西方的七千北蠻鐵騎聯繫上。
走過冬天,走過春天,走過風雪與長草,這一次令人瞠目結舌的追擊行動,一共維持了五個月,當單于王庭最後僅存的實力,終於聯繫到了海棠朵朵留在草原上的最後七千鐵騎後,慶國那些支勇敢而壯烈的輕騎兵。終於撤出了草原。
在草原中的五個月,這支人數只有四千人的輕騎兵一路燒殺劫掠,不知毀了多少胡人部落,用鐵血般的手段和紀律,維持著在草原中的艱難追擊,待第二年春天他們退回青州城時,四千人也僅僅只剩了八百。
徹底改變了慶國西方局勢。完全打消了草原西胡進犯中原心思地這支鐵騎,他們的統帥其實正是這次青州大捷的指揮官。身為一名本應在營帳之中指點江山的高級將領,卻悍勇地自主降階進入草原追擊,青州之捷,除了慶國皇帝陛下算無遺策的謀劃之外,這位年青將領才是真正厲害的角色,單于速必達敗在此人手上,一點也不冤枉。
這名年輕將領叫葉完,南慶樞密院正使葉重大帥長子,二王妃葉靈兒之兄。正是那個十七歲時離開定州軍,赴南詔前線,已經漸漸被京都人們遺忘,也被范閑遺忘的人物。
當葉完坐鎮青州,指揮布署紅山口一役,殺地胡人喊天喊地之際,慶國西涼路名義上的最高軍事長官,大將軍李弘成,卻被軟禁在定州的大將軍府里。
與他同在府中的,還有離開禁軍統領位置。前來定州接任的宮典。青州方面的軍報連綿不斷地送到了大將軍府中,宮典與李弘成分坐兩方,沉默地看著這些軍情,一言不發。
在青州附近投入作戰的部隊,基本上是西涼路定州軍本部。都是些土生土長的邊軍。葉家在此經營數十年,除了大皇子當年西征。在此地猶能留下些影響力之外,葉家便等若是定州軍的皇帝。如今皇帝陛下將葉家長子調回定州,率領這些定州老軍兇悍出擊,配合起來當然一點問題也沒有。
而令范閑心悸的那半部南詔邊軍,其實並沒有如他想像那般湧入定州城,而只是在京都西向蒼山北部停駐,然後擇其中一屬入了定州城,人數並不多,但足以控制住大將軍府。
此次定州軍權地交接,其實並不是軍士的交接,而只是將領的交接,葉府長子入了定州,在宮典所領禁軍等力量的配合下,很輕易地便將軍權從李弘成的手裡奪了過來。
如果一切如范閑安排,如果世間不是突然多出一個用兵如神,定州軍視如己出的年青將領葉完,那麼當胡歌率眾假意來襲,李弘成大可以趁此戰機,將自己留任的時間,再拖個一年半年。
大將軍府里十分安靜,沉默許久後,李弘成平靜說道:「行軍打仗,我不如葉完。」
宮典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半晌後沙聲應道:「葉完自幼在定州軍內長大,從三歲起便在馬上習武,操持戰陣,只是少年氣盛,不忿其父強壓其功,所以棄了定州城,投了南詔。」
「難怪在京中很少聽到此人的消息。」李弘成點了點頭。
宮典嘆了口氣,說道:「葉帥當年壓其功勛,也是想著他年紀太小,軍功太盛,只怕會引人忌憚,畢竟當年秦老爺子長子便是橫死營中。」
「秦恆也不如他。」李弘成看著面前的軍報,搖頭說道:「葉帥深知和光同塵之術,難怪能將這麼出色的兒子藏了這麼久。」
「我定州軍此生所念,便是平定西胡。」宮典亦是出身自定州軍地將領,他望著李弘成說道:「忠於陛下是理所應當之義,不論這天下對我定州軍有何評價,但為了陛下和慶國的利益,我們什麼都願意做。」
李弘成苦笑一聲,知道這句話說的是當年葉靈兒嫁給二皇子,結果定州軍最後在京都叛亂一事中臨陣倒戈,給了二皇子最沉重的一擊。
「我不知道範閑私底下對你說過些什麼,但如果此次引外賊進犯,只是想保你這個大將軍的位置……」宮典地雙眼眯了起來,寒意大作說道:「我極為不恥范閑此舉。」
李弘成抬起臉眼,平靜地望著宮典,說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范閑又是什麼人?我既然敢讓胡歌來,自然是有我地手段,就算葉完不來,難道你以為我就會讓胡人佔半點便宜?」
「終究是沒有發生的事情,還有可以迴轉地餘地。」宮典說道:「但我想,陛下對小范大人一定是失望到了極點……」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世子回京都後,煩請替本將帶句話給小范大人,本將一向欣賞他,然而這一次卻有些失望,男兒生於天地間,怎可拿將士們的鮮血當籌碼?」
李弘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笑非笑地望著宮典,沉默半晌後平靜說道:「你終究還是不了解范閑,若他真是一個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角色,若他真的不將慶國將士們的性命當作一回事,如今這大慶……只怕早已變成千瘡百孔的一件破衣衫,陛下再如何雄才偉略,卻哪裡攔得住他從內部將這衣衫撕破?你低估了他的能力,你也小瞧了他的品性。」
宮典沉默不語,心裡卻隱有寒意,他不知道在陛下的面前,那位小范大人已經受此大創,難道還能有什麼反手之力?戰,然而面對的是如狼似虎的數萬草原騎兵,慶國朝廷,更準確地說是慶國皇帝陛下,為此下了極大的心力。一道密旨除了李弘成的軍權,另一道密旨賦予了葉府長子葉完全權指揮的權力,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帝陛下對那位年青將領的信心或者說賭博,在最後終究是取得了全盤的勝利。
勝利需要基礎,需要兵士,為了戰勝草原上的胡人,定州城內外數大軍營里的士兵全部被調空了,定州軍全員出擊,再加上青州一屬,最後才獲得了如此戰果,而如今的定州城內,則是由宮典親自帶來的那批軍人以及葉完留下的少部分南詔邊軍,在維持著秩序和治安。
李弘成沉默地回到了府中,在書房裡看著那張大大的地圖發獃,然後對一直陪在身後的那名門客說道:「我馬上就要回京都了,我送你出定州,至於以後怎樣逃走,那就要看你的本事。這名門客沉默片刻後說道:「子越替大人謝過將軍大恩。」此人正是范閑親信鄧子越,全權負責監察院四處駐西涼事宜,只是京都劇變之後,鄧子越成了朝廷必須要抓獲的角色,誰也沒有想到,此人竟是如此大膽,居然就躲在了大將軍府里。
「此次青州大捷,除了陛下聖目如炬,小葉將軍用兵如神外,監察院也是全數啟動,言冰雲一直在定州城內,想必京都都不知道。」鄧子越嘆息了一聲後說道:「小范大人的謀劃,全數落在了陛下的算中,事到臨頭,我總不可能背棄大慶的利益,去通知那些胡人……相信小范大人和屬下應該也是一般想法。」
李弘成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忽然覺得宮典的話有道理,范閑再怎麼折騰,終究不是陛下的對手,他又捨不得讓大慶百姓陷入悲慘境地之中,既然如此,何苦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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