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 有些話明知是騙人, 卻還是忍不住要說。
人能偽裝自己的情緒, 將難過裝成開心, 卻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 讓難過變成開心。
喜歡就是喜歡, 高興就是高興。
然而當楚瑜將花遞給他的時候, 他卻還是覺得,她說的事情,他都會儘力去辦到。
看著衛韞接過花, 楚瑜心裡一片柔軟,她的聲音都變得格外輕柔:「你放心,」她說, 「我和你眾位嫂嫂, 都會陪著你一起去送公公和幾位兄長下葬。」
衛韞垂眸,點了點頭。
將下葬的日子定下來後, 隔天柳雪陽就趕到了家裡。老夫人腿腳不便, 加上不願白髮人送黑髮人, 便沒有跟著柳雪陽回來。
柳雪陽回來的晚上, 衛府又是一片哭聲, 楚瑜在這哭聲里,輾轉難眠。
哭了許久, 那聲音終於沒了,楚瑜舒了口氣, 這才閉上眼睛。
等第二日醒來, 楚瑜到了靈堂前,便見衛韞早早待在靈堂里。
柳雪陽哭了一夜,精神頭不大好,衛韞陪在柳雪陽身邊,溫和勸慰著。旁邊張晗和王嵐紅著眼守在一邊,看上去似乎也是哭了許久,她們倆以前就常陪伴在柳雪陽身邊,素來最聽柳雪陽的話,如今婆婆回來哭了一夜,她們自然也要跟著。
楚瑜看著這模樣的幾個人,不免有些頭疼,她上前去,扶住柳雪陽,叫了大夫過來,忙道:「婆婆,您可還安好?」
「阿瑜……」柳雪陽由楚瑜扶著,抹著眼淚站起來:「他們都走了,留我們孤兒寡母,以後怎麼辦啊?」
「日子總是要過的。」楚瑜扶著柳雪陽坐到一邊,讓人擰了濕帕子過來,讓柳雪陽擦了臉,寬慰道,「下面還有五個小公子尚未長大,還要靠婆婆多加照看,未來的路還長,婆婆要保重身體,切勿給小七增加煩憂。」
聽著楚瑜的話,衛韞抬眼看了她一眼,舒了口氣。
他已經在這裡聽柳雪陽哭了一夜了,起初柳雪陽和張晗王嵐抱在一起哭,哭得撕心裂肺,滿院子都能聽見,他趕過來寬慰之後,才稍微好了些。如今楚瑜趕過來,衛韞下意識就鬆了口氣,心裡放了下去。
這種依賴的養成他並沒有察覺,甚至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對。
一行女眷整理了一陣子,管家找到衛韞,安排今日的行程。衛韞點頭吩咐下去,到了先生算出來的時辰,便讓人楚瑜帶著人跪到大門前去。
衛府並沒有通知其他人衛府送葬,然而在楚瑜出門前時,卻依舊見到許多人站在門口。
離衛府門口最近的是那些平素往來的官員,再遠一些,就是聞聲而來的百姓。衛家四世以來,不僅在邊疆征戰,還廣義疏財,在京中救下之人,數不勝數。
楚瑜抬頭掃過去,看見了為首那些人,謝太傅、長公主、楚建昌……
這群人中,一個身著白衣的中年人手執摺扇,靜靜看著這隻送葬的隊伍。
楚瑜只看了一眼,便認出了來人。
是淳德帝。
然而她沒多看,彷彿並不認識君主在此,只是將雙手交疊放在身前,朝著那個方向微微鞠了個躬,隨後又轉頭朝另一個方向,對著百姓鞠了個躬。
門裡少夫人牽著小公子陸續走了出來,分別站立在楚瑜和柳雪陽的身側。侍從將蒲團放到了衛家眾人膝下,楚瑜和柳雪陽領著幾位少夫人各自站在一邊,然後聽得一聲唱喝之聲:「跪–」
聽得這一聲,衛家眾人便恭敬跪了下去,而立於衛府大門兩旁的官員,也都低下頭來。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從官員之後,百姓陸陸續續跪了下來,頃刻之間,那長街之上,便跪到了一大片。
「開門迎棺–」
又一聲唱喝,衛府大門嘎吱作響,門緩緩打開,露出大門之內的模樣。
衛韞立於棺木之前,身著孝服,頭髮用白色髮帶高束,。他身後七具棺木分列四行排開,他一個人立於棺木之前,身姿挺立,明明是少年之身,卻彷彿亦能頂天立地。
「祭文誦諸公,一紙顧生平–」
禮官再次唱喝,衛韞攤開了手中長卷,垂下眼眸,朗聲誦出他寫了幾日的祭文。
他的聲音很平穩,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音色,卻因那當中的鎮定沉穩,讓人分毫不敢將他只作少年看。
他文采算不得好,只是安安靜靜回顧著身後那七個人的一輩子。
他父親,他大哥,他那諸位兄長。
這七個人,生於護國之家,死於護國之戰。
哪怕他們被冠以污名,可在那清明人眼中,卻仍舊能清楚看明白,這些人,到底有多乾淨。
他回顧著這些人的一生,只是平平淡淡敘述他們所經歷過的戰役,周邊卻都慢慢有了啜泣之聲。而後他回顧到一些日常生活,哭聲越發蔓延開去。
「七月二十七日,長兄大婚,卻聞邊境告急,余舉家奔赴邊境,不眠不休奮戰七日,擊退敵軍。當夜擺酒,余與眾位兄長醉酒於城樓之上,夜望明星。」
「余年幼,不解此生,遂詢兄長,生平何願。」
「長兄答,願天下太平,舉世清明。」
「眾兄交贊,余再問,若得太平,眾兄欲何去?」
「兄長笑答,春看河邊柳,冬等雪白頭。與友三杯酒,醉卧春風樓。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不過凡夫子,風雨家燈暖,足夠。」
風雨家燈暖,足夠。
這話出來時,諸位少夫人終於無法忍住,那些壓抑的、平緩的悲傷頃刻間爆發而出,與周邊百姓的哭聲相交,整條長街都被哭聲掩埋。
楚瑜獃獃跪在地上,腦子裡也不知道怎麼,就想起出嫁那日,那些或肆意或張揚的衛家少年。
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楚瑜顫抖著閉上眼睛,在這樣的情緒下,感覺有什麼濕潤了眼角。
衛韞念完祭文時,他的聲音也啞了。可他沒有哭,他將祭文放入火盆,燃燒之後,揚起手來,高喊出聲:「起棺–」
那一聲聲音洪亮,仿若是在沙場之上,那一聲將軍高喊:「戰!」
棺材離開地面時,發出吱呀聲響,衛韞手中提著長明燈,帶著棺材走出衛家大門。
而後楚瑜站起身來,扶起哭得撕心裂肺的柳雪陽,帶著她一起,領著其他少夫人和小公子一起,跟在了棺材後面。
他們之後就是衛家的親兵家僕,長長一條隊伍,幾乎佔滿了整條街。
他們所過之處,都是哭聲、喊聲、喧鬧的人聲,零散叫著「衛將軍」。
衛將軍,叫的是誰,誰也不知道。因為那棺材之中躺著的,莫不都是衛將軍。
白色的錢紙滿天飄灑,官員自動跟在那長長的隊伍之後,百姓也跟在了後面。
他們走出華京,攀爬過高山,來到衛家墓地。
衛韞腿上傷勢未愈,爬山的動作讓他腿上痛了許多,他卻面色不改,彷彿是無事人一般,領著人到了事先已經挖好的墓地邊上,按著規矩,讓親人看了他們最後一面後,再將他們埋入黃土之中。
看那最後一面,大概是最殘忍的時候。可是整個過程中,衛韞卻都保持著冷靜平穩。
所有人都在哭,在鬧。他卻就站立在那裡,彷彿是這洪流中的定海神針,任憑那巨浪滔天,任憑那狂風暴雨,他都屹立在這裡。
你走不動了,你就靠著他歇息;你不知道去哪裡,你就抬頭看看他的方向。
這是衛家的支柱,也是衛家的棟樑。
細雨紛紛而下,周邊人來來往往,衛韞麻木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家人一個個沉入黃土裡。
直到最後,衛珺下葬。
楚瑜站在他身邊,看著衛珺的棺木打開。
屍體經過了特殊處理,除了面色青白了些,看上去和活著並沒有太大區別。
他躺在棺木里,彷彿是睡了過去一樣,唇邊還帶著些淺笑。
他慣來是溫和的人,無論何時都會下意識微笑,於是哪怕不笑的時候,也覺得有了笑容。
楚瑜靜靜看著他,這個只見過一面的丈夫。
第一次見他,她許了他一輩子。
第二次見他,他已經結束了這一輩子。
她看了好久,她想記著他,這個青年長得清秀普通,沒有任何驚艷之處,她怕未來時光太長,她便忘了他。
他九歲與她訂下婚約,為了這份婚約,他就一直等著她及笄,等著她長大。其他所有衛家公子都有相愛的人來銘記,他不該沒有。
她或許對他沒有愛,卻不會少了這份妻子的責任。於是她目光凝視在他面容上,久久不去。許久後,衛韞終於看不下去,沙啞出聲:「嫂嫂,該裝棺了。」
楚瑜回過神來,點了點頭,面上有些茫然,好久後,才緩過來,慢慢說了聲:「好。」
衛韞吩咐著人裝棺,他和楚瑜是整個畫面里唯一尚能自持的人。他們鎮定送著那些人離開,等一切安穩,帶著哭哭啼啼的所有人下山。
走到山腳下,哭聲漸漸小了。等走到家門口,那哭聲才算徹底歇下。
沒有誰的眼淚會為誰留一輩子,所有傷口終會癒合。
那些嘶吼的、痛哭出來的聲音,就是暴露於陽光下的傷口,他們看上去猙獰狼藉,卻也恢復得最快最簡單。最難的是那些放在陰暗處舔舐的傷口,它們被人藏起來,在暗處默默潰爛,發膿,反反覆復紅腫,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回到家裡時已是夜裡,眾人散去,只留衛家人回了衛家。
大家都很疲憊,楚瑜讓廚房準備了晚膳,讓一家子人一起到飯廳用飯。
因為驟然少了這樣多人,飯廳顯得格外空曠,楚瑜留了那些故去的人的位置,酒席開始後,就給眾人倒了酒。
「這是我父親埋給我的女兒紅,如今已足十五年。」
楚瑜起身倒著酒,笑著道:「我出生時我父親埋了許多,都在我出嫁那日喝完了,唯獨最好的兩壇留下來,今天就都給你們了。」
說著,她回到自己位置上,舉杯道:「今日我們痛飲一夜,此夜過後,過去就過去了。」
你我,各奔前程。
後面的話沒說出來,然而在場的諸位少夫人,卻都是明了的。
所有人沒說話,片刻後,卻是姚珏猛地站起身來,大喊了一聲:「喝,喝完了,明天就是明天了!」
說著,姚珏舉起杯來,仰頭灌下,吼了一聲:「好酒!」
姚珏開了頭之後,氣氛活絡起來,大家一面吃菜,一面玩鬧,彷彿是過去丈夫出征後一個普通家宴,大家你推攮我,我笑話你。
王嵐懷孕不能飲酒,就含笑看著,姚珏看上去最豪氣,酒量卻是最差,沒一會兒就發起酒瘋,逢人就開始拉扯著對方划拳喝酒。張晗被她拉扯過去,兩個人醉在一起,滿嘴說著胡話。
「我們家四郎,你別看指頭斷了,可厲害了,那銅錢大這麼孔,他百步之外,就能把銅錢釘在樹上!」
「四郎……算什麼,」張晗迷迷糊糊,打了個嗝:「我夫君,那才是厲害呢。我頭一次見他,花燈節,有人調戲我,他手裡就拿著一把摺扇,把十幾個帶刀的人,啪啪啪,」張晗手在空中舞動了一陣子,嘟囔道,「全拍到湖裡去了。」
喝了酒的蔣純聽到她們誇自己夫君,有些不開心了,忙加入了組織,開始誇讚起自己夫君來:「我們二郎啊……」
楚瑜和謝玖酒量大,就在一旁靜靜聽著。
某些事情上,謝玖和楚瑜有著一種骨子裡的相似。比如說喝酒這件事,謝玖和楚瑜都是一口一口喝,只要察覺有輕微的醉意,她們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後,繼續喝。
從容冷靜,絕不容許半分失態。
然而這一夜,她們優雅喝著酒,卻失去了那份控制。謝玖面色帶著紅,轉頭看著楚瑜,含著笑道:「有時候我覺得咱們是一樣的人,但後來發現,你我不是一樣的人。」
「你啊,」她抬手,如玉的指尖指著楚瑜心口,「心裡還是熱的,還像個孩子。」
楚瑜輕笑,卻是道:「你以為,你不是?」
謝玖沒回話,她突然回頭,同身後侍女道:「拿琴來!」
「以前阿雅喜歡聽我彈琴,你別看他出身在衛家這樣的武將之家,卻是個比世家公子還要雅緻的人物。」
謝玖說著,看見琴被侍女抱了過來,直起身道:「如今我再給他彈一次琴吧。」
說著,她走到中央去,從侍女手中接過琴,席地而坐,撥動了琴弦之後,輕輕奏響。
這是一首小調,音調溫和清淺,也聽不出是哪裡的曲子,溫婉安靜,彷彿是跟著月色涓涓流動。
「狼煙點九州,將軍帶吳鉤,我捧杏花酒,送君至橋頭……」
「三月春光暖,簪花侯城門,且問歸來人,將軍名可聞……」
楚瑜靜靜看著謝玖,她琴聲響起時,眾人便停住了聲,沒有多久,大家便跟著唱了起來。
她們都是大好年華,楚瑜看著她們唱著這小調,一時竟有些心上發悶,她端著酒走出門去,便看見衛韞坐在長廊之上,靜靜看著月亮。
酒氣讓她覺得有些燥熱,她走到衛韞身邊,坐下來道:「小七怎麼沒去睡?」
衛韞帶著傷撐了一天,早就扛不住了,於是楚瑜便讓他先去睡了。
然而卻沒想到,這人一直坐在外面,並沒有離開。
下午下過小雨,夜裡卻是天朗氣清,明月當空,空氣里瀰漫著雨後的濕味,連帶著泥土的清新。
衛韞靜靜看著月亮,卻是道:「我以前經常聽這些調子。」
楚瑜沒說話,衛韞繼續道:「以前很喜歡,每次聽我都覺得,好像自己所有努力都有意義。我沒有哥哥們那麼大的心,我就覺得,我之所以手握長/槍在沙場拚命,就是為了家裡這些人。我想看她們每天這樣開心,唱歌跳舞,思索哪一種胭脂更好看。」
「可是也不知道今天怎麼了,」衛韞苦笑了一下:「我今日聽著這些曲子,卻覺得……」
他頓住聲,思索著接下來的詞語,楚瑜抿了一口酒,慢慢道:「覺得什麼?」
「我終究……沒能護好她們。」
衛韞轉頭看向楚瑜:「嫂嫂,我是不是太沒用?」
聽到這話,楚瑜仰頭將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完,隨後站起身子,將頭上素白髮帶一拉,頭髮便散落下來,隨後用髮帶將所有頭髮系在身後,走到庭院兵器架邊上。
而後她將長/槍從那兵器架上猛地取下,手撫摸上那長/槍。
「小時候母親總想讓我和妹妹一樣學著跳舞,學彈琴,學寫字,學唱那些咿咿呀呀江南小調。可我卻都不喜歡,我什麼都做不好,除了手中這把長/槍。」
說著,楚瑜手中長/槍一抖,一手持槍指地,一手負在身後,慢慢抬頭,目光落在衛韞身上:「無他可悅君,願為君一舞。」
音落瞬間,長/槍猛地探出,在空中划過一個漂亮的弧度。
裡面是女子柔軟的歌聲,外面是長/槍破空凌厲的風聲。
明月落在那素白的身影上,合著那溫和的音調,一瞬之間,衛韞覺得面前彷彿是一個美好的夢境。
夢境里這個姑娘,如此堅韌,如此強勢,她的長/槍猶如游龍,帶著不遜於當世任何英雄少年的寒光。
楓葉因她動作緩緩飄落,成了月光下唯一的暖色,十四歲的衛韞盯著楚瑜,眼睛一眨不眨。
他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景色,這樣的美麗不是一種單純的景緻之美,它彷彿帶著一種無聲的力量,像一雙手,扶著已經搖搖欲墜的他慢慢站起來,他目光一動不動盯著那姑娘,聽著身後傳來的歌聲。
「春看河邊柳,冬等雪白頭。與友三杯酒,醉卧春風樓。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那女子眉眼裡帶著明亮的笑意,長/槍帶著光划過黑夜。
直到最後,琴聲緩緩而去,女子在空中一個翻身,長/槍猛地落入地面,她單膝跪在他身前,揚起頭來。
明亮的眼在月光下帶著笑意,帶著絲毫不遜於男子的爽朗豪氣。
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這詩詞哪裡只能是留給那衛家男兒?面前這個姑娘,又怎麼不能是最風流?
衛韞看著她,聽她含笑開口:「衛韞,我不需要你護著,我們誰都不需要你護著。」
「你只要你好好當你自己,那就夠了。我在這裡,」她聲音越發溫和,「一直都在。」
衛韞沒說話,他看著面前手執長/槍,單膝跪前的少女,如玉的面容上浮現出笑意。
「上次你給我了一朵花,換我以後高興一些。這一次你給我這一隻舞,我該給你什麼呢?」
沒想到衛韞這麼說,楚瑜挑了挑眉頭:「你能給什麼?」
衛韞沒說話,在楚瑜問話那瞬間,他腦海里猛地閃過一句話來。
能得此一舞,願死效卿前。
這話止於唇齒,他默默看著她,好久後,卻是笑了。
「我很高興。」
他認真開口:「嫂嫂在,我真的,很高興。」
月光很亮,楚瑜歪了歪頭,帶了幾分孩子般清澈的笑意,靜靜看著他。
那一晚上大家鬧了很久,終於才各自睡了。
這一夜彷彿是將所有感情宣洩至盡,那些愛或者痛,都隨著歌聲夜色而去。誰都知道,日子要往未來走。
一夜宿醉之後,等第二天楚瑜醒來,已經是中午了,楚瑜讓人梳洗過後,沒多久,謝玖讓人通報,而後走了進來。
楚瑜正在吃東西,見謝玖過來,不由得有些詫異:「怎得來這麼早?」
「也是時候了,」謝玖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幾分苦澀不甘,卻也是下定了決心,走進來道,「我是來找你幫個忙的。」
「你說吧,」楚瑜看她的神色,就大概猜到了她的來意。其實這話她也已經等了很久,謝玖能撐這麼久,本來也在她預料之外了。於是她也沒有推辭,招呼著謝玖坐下來。
謝玖坐定下來後,抿了口茶,躊躇了片刻,終於是抿了抿唇道,「如今五郎已經下葬……」
她垂下眼眸,緊緊抓著衣衫:「小七回來,衛府也已經安定下來。我來找你……是想請你幫忙,同小七和婆婆求一份放妻書的。」
「怎的不自己去?」楚瑜有些疑惑,謝玖苦笑了一下:「比起小七,我還是更願意麵對你說這些話。」
楚瑜明白謝玖的難處。這世上對女子本也苛刻,若不嫁個有權勢的人家,哪怕是回娘家,怕也是備受欺凌。謝玖這些人的一輩子,本就精於算計,能為衛家做到這個程度,已是謝玖能給的很多了。
楚瑜面上平靜,點了點頭,寬慰道:「這樣也好,你尚年輕,以你的才貌,再嫁也不是難事。」
大楚民風尚算開放,世人重女子才貌,再嫁雖然不如首嫁,但也不會過多刁難。謝玖沒說話,楚瑜見她不語,想了想,開口詢問,「可還有其他吩咐?」
「你……鐵了心在衛家了?」謝玖有些猶疑,「你如今才十五歲……」
「你也說了,我如今才十五歲,」楚瑜笑了笑,目光落到茶杯里漂浮著的茶梗上,「如今我也沒有喜歡的人,回家裡去也不知道做什麼,倒不如留在衛府。我與你處境不同,我父母沒逼著我,我自個兒也沒想嫁人,」楚瑜眼神溫和,「倒不是品性高潔,只是個人選擇不同罷了。」
謝玖聽了這話,嘆了口氣:「說來倒有些讓人不齒,只是你若留在衛府,還煩請你照顧一下陵寒……」
衛陵寒是謝玖的孩子,如今也才三歲。楚瑜忙點頭:「這你放心,我留下來,本也是做了照顧小公子的打算。你雖然出去了,可是孩子在這裡,這也算你半個家,」說著,楚瑜笑著瞧她:「到時候,你可以常來看看我,也看看陵寒。」
聽著楚瑜這話,謝玖心中的巨石轟然落地,無限感激湧上來,她一時竟有那麼幾分無措,她抬頭看著楚瑜,許久後,正要開口說什麼,楚瑜便眨了眨眼,笑著打斷了她:「不過我且說好,這些可都是有些酬勞的。」
「什麼酬勞?」
謝玖也看出楚瑜是玩鬧的意思,楚瑜想了想:「四少夫人的琴彈得甚好,得空便來給我撫琴一曲,權當酬勞。」
「好。」謝玖點頭應下:「我一定來。」
見謝玖放鬆下來,楚瑜斜靠在椅背上:「這一次就你來?除了你,還有誰要這放妻書的?」
「除了蔣純,都求我過來,讓你轉達小七。」
楚瑜點了點頭,多問了句:「那王嵐的孩子怎麼辦?」
「她先生下來,孩子照顧到兩歲,她再出府。」
這答案大概是早就想好的,謝玖解釋道:「只是到時候她再單獨拿這放妻書她覺得尷尬,便想著現在同我們一起吧。」
楚瑜應了聲,王嵐向來是個沒主見的,讓她單獨去和衛韞要放妻書,倒的確不是她能做出來的事兒。
楚瑜又和謝玖說了一會兒去留的事兒,謝玖便告辭回去,準備回去收拾東西。
謝玖走之前,突然想起什麼來,同楚瑜道:「話說你那妹妹在和宋世子議親,你可知道?」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隨後點了點頭:「如今知道了。」
知道是知道,她卻也不放在心上。楚錦做了什麼,似乎也同她沒了多大幹系。
謝玖見她沒什麼反應,也明白對於楚瑜來說,楚錦大概沒什麼分量,便轉身走了出去。
她出門的時候,身子有些岣嶁,看上去彷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楚瑜靜靜看著她的背影,沒有多言。
論起對衛家的感情,她決計比不上這些少夫人。她們真心實意愛著自己的丈夫,可對於楚瑜來說,她對衛府,或許敬仰和責任更多。所以她們雖然離開,卻要花上許多時間,去慢慢療愈自己的傷痛,楚瑜卻能在一夜醉酒後,就調正好自己,迎接後面的長路。
楚瑜閉上眼睛,定了定心神。
如今將衛家那七位逝者下葬,不過是衛韞重新站起來的開始而已,後面的路只會更難走,她得扶著衛韞走下去。
休息了片之後,楚瑜便叫人通知了柳雪陽和衛韞,而後去柳雪陽房中見了他們。
楚瑜到柳雪陽房中時,衛韞已經先到了,柳雪陽面上神色不太好,喪夫喪子對她來說打擊著實太大了。見楚瑜進來,她神情懨懨道:「可是有什麼事?」
楚瑜將謝玖的要求一五一十說了,一聽謝玖的話,柳雪陽便開始落眼淚。衛韞靜靜聽著,倒也沒多說什麼,等說完之後,柳雪陽終於道:「她們……她們……」
說著,她也不知道該怪誰,憋了半天,終於只是道:「還好珺兒娶的是你。」
「幾位少夫人年齡也不算小了,與我不同,再在衛家熬幾年,後面的路便更難走了。」楚瑜規勸:「婆婆,將心比心,若婆婆是她們,婆婆覺得會怎樣?。」
被這麼一說,柳雪陽愣了愣,片刻後,她嘆了口氣:「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一想起來這是我衛府的孩子,我心裡就……」
說著,她擺了擺手:「罷了罷了,她們要就給她們吧,強留著也是害了她們,對衛府也沒多大用,便就這樣吧。」
柳雪陽一面說,一面招呼了人將筆墨拿過來,吩咐衛韞寫了放妻書。等衛韞寫完後,柳雪陽這才想起來,轉頭看向楚瑜:「她們都為自己謀划了,阿瑜你呢?」
「我年紀還小,」楚瑜笑了笑:「也沒什麼打算。就想著先陪小叔將衛府重建起來,將五位小公子帶大一些再說。母親身體不好,府里總得留幾個人。」
「你……」柳雪陽欲言又止,想說什麼,最後只是道:「放心吧,我們衛府總不會讓你吃虧的。」
楚瑜點點頭,從衛韞手裡拿過放妻書,一一審過後,同柳雪陽和衛韞道:「那我這就給他們送去了。」
柳雪陽點點頭,神色有些疲憊。
等楚瑜走遠了,柳雪陽才嘆了口氣:「這阿瑜啊,真是個傻孩子。她如今也十五了,陪你再把侯府建起來,那至少也要二十齣頭,到時候哪裡有現在再找個郎君容易啊?」
衛韞沒說話,扶著柳雪陽去了床上。
柳雪陽身體本也不大好,這一次這麼一激,更是虛弱,她坐到床上,同衛韞道:「你大嫂這份心不容易,你需得好好記在心上,她本可以不留下,可她如今留下了,這就是恩。」
「我明白。」
衛韞點頭,眼中沒帶絲毫敷衍:「大嫂的好,我都記在心裡。」
「她不為自己打算,我們卻是要為她打算的。剛嫁進門就沒了丈夫,她這輩子,也算是坎坷了,你日後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千萬別忤逆不敬。」
「兒子省得。」
「你交友比我們這些婦人廣,日後你重振侯府,在外便多關注些適齡的才俊,替你大嫂二嫂留意一下。家境好壞不重要,咱們衛家照拂著他們,總不會過得太差,重要的是人品端正,會心疼人。」
聽到這話,衛韞愣了愣,一時沒答,柳雪陽等了一會兒,沒見他回聲,回頭道:「小七?」
「嗯,」衛韞聽到這一聲喚,這才回了神,忙道:「我會多加註意,日後若有合適的,我會幫嫂嫂們打算。」
柳雪陽躺在床上,點了點頭,眼裡露出擔憂來:「可惜我珺兒……若要說心疼人,誰比我衛府的兒郎會心疼人?阿瑜這樣好的姑娘……還有阿純……唉,」說著,柳雪陽嘆了口氣,連連道:「可惜了……」
聽到這話,衛韞沒有出聲。直到服侍著柳雪陽睡下,他才走了出去。
出門後,衛韞還有些恍惚,衛夏忍不住道:「七公子在想什麼?」
「在想,」衛韞目光落到遠處:「如果大嫂二嫂離開了衛家,衛家是什麼樣子?」
聽到這話,衛夏嘆了口氣:「公子說的我們明白,少夫人和二少夫人若走了,府里的確是……」
說著,衛夏又道:「可是總也不能將她們一直留在衛府。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尚還年輕,尤其是少夫人,這世上感情一事,若不能品嘗一二,總歸是遺憾。」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衛秋一眼瞪了過去:「別和七公子說這些個亂七八糟的。」
衛韞沒說話,聽著衛夏的話,他心裡有些恍惚。
蔣純有孩子還好,可楚瑜是留不住的,也是不能留的。
他不但不能留,還得想著法子給她謀劃著出路,尋一個配得上她的男人。
可如今她再嫁之身,哪怕普天皆知她未曾圓房,可再嫁之身,要嫁得與她品性相配的男人,怕也是不容易吧?
也只能等他重振鎮國侯府,日後看看能不能用著權勢,為她謀出一條錦繡前程了。
衛韞腦子裡亂七八糟想著許多,衛秋和衛夏在他身後爭執。
衛韞年少,府里還沒給他配專門的侍從,如今衛珺走了,衛夏衛秋便乾脆留給了衛韞。
衛韞聽著衛夏在後面吵嚷著:「衛秋你個朽木,讓你個大好年華的姑娘守寡一輩子,你不覺得殘忍嗎?」
「你……」
「行了,」衛韞覺得自己終於琢磨出了法子,淡道:「如今的情形,嫂嫂就算再嫁也都是些歪瓜裂棗,等以後我重振侯府,給嫂嫂挑個好的。」
「到時候嫂嫂看上了誰,我就去讓那人過來提親。」
「要是不過來呢?」衛夏有些好奇,聽到這話,衛韞冷笑一聲:「要人還是要命,就看他自己選了。」
這話出來,衛夏信服了,覺得是個極好的辦法。
衛夏正還要說些什麼,管家就從長廊外急急走了進來,他來到衛韞身前,壓低了聲:「公子,宮裡來了人,說陛下要您進宮一趟。」
衛韞聞言,眼中冷光一閃,片刻後,他同衛秋道:「去將輪椅推過來,再給我拿狐裘暖爐來。」
衛秋應聲回去,衛韞就近快步去了楚瑜房中,冷聲道:「嫂嫂,借我些粉。」
「作甚?」
楚瑜從裡間走出來,將粉拋給了衛韞。衛韞衝到鏡子面前,開始往臉上抹粉,一面抹一面道:「陛下招我進宮去,怕不會有好事。」
一聽這話,楚瑜便緊張起來,皺眉道:「陛下若讓你上前線,你切勿衝動應下……」
「我明白。」不等楚瑜說完,衛韞便已經撲完了粉,他塗抹得不夠均勻,楚瑜有些無奈,走到他面前來,抬手替他抹勻。
她的手帶著溫度,觸碰到他冰冷的面容上時,他下意識就想退後,卻又生生止住。只是屏住呼吸,讓她將粉在面上抹勻。
衛韞皮膚本就偏白,如今這麼一塗抹,在夜裡更顯得蒼白如紙。衛秋推了輪椅,帶了狐裘過來,衛韞將頭髮抓散幾縷落到耳邊,狐裘一披,暖爐一抱,再往輪椅上一坐,整個人瞬間就化作了一個病弱公子,輕輕咳嗽兩聲,便彷彿馬上要羽化歸去一般。
楚瑜看著衛韞的演技,內心百感交集,衛韞坐在輪椅上,抱著暖爐,瞬間入了戲,他輕咳了兩聲,隨後用虛弱的聲音同衛秋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