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商量著到了楚府, 楚臨陽正站在門口清點出行的人, 衛韞下來時, 楚臨陽還有些詫異, 片刻後他看見楚瑜走下來, 便明白衛韞這是帶著楚瑜過來送行。
衛韞上前給楚臨陽打了招呼, 楚瑜跟了上來, 瞧了一眼周邊站著的人後,便道:「父親呢?」
「還在梳洗。」楚臨陽笑了笑,招呼了衛韞和楚瑜一起進門:「可用過早膳了?不如一起?」
楚府用膳的時間比衛府要晚, 衛韞和楚瑜雖然吃過了,卻還是跟著楚臨陽走了進去。
衛韞和楚臨陽客套說著些官話,楚瑜便在一旁靜靜聽著。楚家人正在吃飯, 楚臨西給謝韻撒嬌, 房間里都是笑聲,楚臨陽帶著衛韞楚瑜一來, 在場的人便愣了, 隨後楚臨西歡喜上前來, 十分高興道:「阿瑜, 你怎麼來了?」
「無禮!」
楚建昌趕緊叱喝, 但音調間卻並沒有真的動怒,板著臉道:「先給侯爺見禮。」
說著, 楚建昌便起身來,給衛韞行了禮。衛韞趕忙扶起楚建昌, 平穩道:「此番小七是特意來給楚伯父和楚大哥踐行, 伯父就將小七當作晚輩,千萬別太過客氣。」
楚建昌聞言倒也沒推辭,笑了笑道:「那今日來我便當你是侄兒吧,可曾用過早膳?」
說著,侍從從外面端了小桌上來,給楚瑜和衛韞擺放了位置。楚瑜坐到楚錦身邊,剛一坐下,就發現楚錦目光有些獃滯,看上去神情恍惚。
楚瑜有些詫異,不明白為何一夜之間楚錦就是這樣了。
她把目光落到楚臨陽身上,卻見楚臨陽正和衛韞說著話,兩人說了一會兒後,楚臨陽站起身來,要帶著衛韞去逛園子,楚瑜忙起身去,跟著道:「我也去!」
楚臨陽愣了愣,將目光落到衛韞身上,卻見衛韞面色不變,點了點頭。
楚臨陽便就笑了,頗有些無奈道:「那便來吧。」
三人一起走出屋去,楚瑜就跟在兩人後面,兩人當她不存在一般,衛韞同楚臨陽慢慢道:「你此去西南,到的時候,南越怕是不安寧了。」
「嗯。」楚臨陽點了點頭,一貫溫和的面容上也鎖起了眉,頗有些擔憂道:「我已經收了前方線報,南越集兵五萬壓境。其實單打南越我不擔心,我就是擔心北狄和南越同時進攻……」
「其實只要拖得久,也還好。」
衛韞思量著:「南越國小人少,如今進攻,約是和北狄圖謀,想撈點好處。你把戰線拖長一些,等南越覺得吃力,這時候我們再主動許南越好處,南越自然會停手。所以這一戰,大哥只守不攻,拖著就好。其實此戰之難,在於北狄。」
「北狄到底怎麼突然就進攻來了?」
楚臨陽不明白,衛韞面上有些無奈:「北狄今年多天災,去年冬雪凍死了大批牛羊,今年夏季又逢暴雨,導致了瘟疫,如今民怨沸騰。新皇本也善戰,外加上國內壓力,便一心想攻下大楚。」
「那他打幾個城池就好,怎的如此不死不休?」
楚臨陽還是不解。
楚家戰線在西南洛、徽兩州,偶有調派,但對於北方還是算不上了解,而衛家長居北線,說起這些事來,衛韞要比楚臨陽知道得多。
衛韞聽著楚臨陽的詢問,眼神漸冷:「北狄兇悍,其實邊境常年也就是我衛家子弟扛著。他們凶,我們更凶。如今衛家沒了,北狄還會怕誰?」
楚臨陽沒有說話,提起此事,他心知衛韞比誰都難過。許久後,他長嘆了一口氣:「你我因著阿瑜,也算親人。我想問你一句實話,當初戰場上,姚勇到底做了什麼,你可知曉?」
「不知。」
衛韞平靜開口,抬眼看向楚臨陽:「能否麻煩你也給我句實話,為何你一口咬定,此事與姚勇有關?不是我衛家失誤?」
「你怕是忘了,」楚臨陽笑了笑:「兩年前曾在北境跟你父兄共事過三個月,衛家的打法我清楚,追擊逃兵……」
楚臨陽搖了搖頭:「我不信。」
「而姚勇此人與你父親之間的分歧,我也清楚。」
三人轉過長廊,步入水榭之中。十二月的華京,湖面都結了薄冰,像是打融了一般的冰渣浮在水面上,看上去便讓人覺得寒冷。
衛韞下意識回頭,習慣性站在一個擋風的位置,不著痕迹將楚瑜在後面,同楚臨陽落座下來。楚臨陽瞧了衛韞一眼,沒有多說什麼,旁邊侍從趕緊放了炭火在庭中,暖氣升騰起來,楚臨陽繼續道:「我與你大哥,還算舊友。當年阿珺曾囑咐我,日後他若有什麼不測,讓我照看著你。我答應過他。」
聽到這話,衛韞瞬間愣住了。
他獃獃看著楚臨陽,好像是一個驟然迷路的少年。他聽著衛珺的名字,有那麼幾分倉皇無措,楚瑜坐在後面,溫和出聲:「小七。」
衛韞聽得楚瑜那從容又沉穩的聲音,這才回神,撿起平日的姿態,慢慢道:「多謝大哥了。」
「我答應他,也不是沒有什麼條件的。我同他說,我會好好照顧你,也煩請他好好照顧阿瑜。沒有想到,他去的這樣早,」楚臨陽面上露出苦笑:「這筆生意,真是不大划算。」
衛韞沒有回聲,提及那故去的人,氣氛難免有些沉重。楚臨陽見大家沉默下來,笑了笑道:「罷了,不說這些,你們今日前來,是有其他事兒的吧?」
「嗯。」衛韞跟著楚臨陽轉換了話題,點頭道:「今日來,一為送行,二在於打聽一下西南的情況,三……」
衛韞抬起頭來,眼巴巴看著楚臨陽。他與人交往,非親近之人向來高冷,此時雖然面上仍舊冷靜從容,眼裡卻全是渴盼,那孩子一般巴巴看著人的眼神,放在衛韞臉上,殺傷力太過於巨大。楚臨陽直覺不好,握住茶杯,將目光轉了過去,力圖讓自己鎮定一點:「三什麼?」
「楚大哥,你看,你與我哥哥乃舊友,也是我嫂嫂的親哥哥,小七看你,就像看待我親哥哥一般。以前我哥哥常同我感慨,您擅長經營,生財有道,你看,您方不方便……」
「借錢?」
楚臨陽瞬間明白了衛韞的意圖,他微笑著轉過頭去:「不知小侯爺,想借多少呢?」
「也不是很多,我想這對楚大哥來說也就九牛一毛……」
衛韞面上一派淡定,語氣裡帶了斟酌:「您看,就先借錢給我在洛州買一千畝……」
「小侯爺,」楚臨陽保持著微笑,慢慢開口:「一千畝地,你怎麼不去搶呢?」
衛韞保持鎮定,他臉皮向來夠厚,面對楚臨陽的埋汰,他不動聲色:「我知道您在外也放印子錢,我也不是仗著親戚的身份白借,該給的利息我會給,您看怎麼樣?」
楚臨陽抿了口茶,公事公辦道:「你買一千畝地是打算做什麼?」
「安置流民,種糧。」
衛韞沒有隱瞞,答得果斷。楚臨陽抬眼看他:「我這裡借錢,月十厘,你若是買來種糧,怕是給不起。」
衛韞沒說話,他看了楚瑜一眼,在算賬這件事上,他其實是沒有那麼清楚的。那一眼楚瑜就明白衛韞的意思,她有些無奈,卻還是只能硬著頭皮頂上道:「給得起。」
「嗯?」楚臨陽抬眼看向楚瑜,頗為意外:「鎮國公府這麼有錢了?」
「我們有把握的。」
楚瑜頂著楚臨陽的目光,說得有些心虛。想了想,她還是開口:「汜水的地價肯定會漲的。」
楚臨陽沒說話,他喝了口茶,許久後,他終於道:「既然是我妹妹想做生意,那當哥哥的,自然是要支持一下。這錢我借你,等一會兒我會讓人清點,晚些時間將銀票送到你府上去。」
聽了這話,楚瑜和衛韞都舒了一口氣。楚臨陽瞧著他們兩跪坐在一起的模樣,忍不住笑了。那笑容里滿是包容寵溺,楚瑜瞧見,一時不由得呆了呆。
楚臨陽靜靜看著她,好久後,終於道:「以往我走總不願意讓你瞧見,怕你難過,這一次你也不要瞧,沒事兒就回去吧。」
楚瑜抿了抿唇,楚臨陽遠處從來不讓家人送別,這是他一貫的規矩。
她抬眼看著他,好久後,終於道:「好。」
兩人都是不擅言辭的人,這聲好之後,所有人便沉默下來,還是楚臨陽先開的口,嘆息道:「走吧。」
三人一起回的飯廳,屋裡的人都已經用完飯,正坐在一旁說著話。
楚瑜和衛韞同眾人告別,轉身便打算離開。楚建昌和謝韻打算送著他們離開,楚臨陽突然道:「我同阿錦去送就好。」
楚錦似乎早已經料到,她沒有吭聲,乖乖跟在楚臨陽身後,同楚錦衛韞一起走出來。
四人走在長廊上,楚臨陽帶著衛韞上前說話,楚錦和楚瑜遠遠跟在後面,楚瑜沒有出聲,楚錦也不說話,然而許久後,楚錦突然開口:「對不起。」
楚瑜有些詫異,她轉過頭去,看見楚錦有些麻木的神情。
楚瑜從來沒從楚錦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她記憶里的楚錦,永遠是充滿野心與慾望的存在。
而此時此刻的楚錦,卻似乎是什麼都不想要了。
她像一個精緻的玩偶,行走在長廊之上。楚瑜皺了皺眉眉頭:「你怎麼了?」
「沒怎麼,」楚錦聲音里沒有半分情緒,平靜道:「我對不起你很多,今日給你道歉。」
楚瑜沒說話,她目光落在楚錦身上,想問什麼,卻又覺得,這與她並沒有多大幹系,問多了,怕又多惹麻煩。
她壓抑著好奇心,聽著楚錦慢慢回顧著過往。
「十二歲那年,你傷了腳,卻還是去井裡救貓,我答應你用繩子拉你上去,卻暈倒在井邊,讓你帶著傷在井下困了一下午,這件事,是我算計你。對不起。」
楚瑜微微一愣,沒想到楚錦說起這件事。
這件事她記得。十二歲那年,她初回華京,見到這瓷人一般的妹妹,甚是喜愛。楚錦身子骨差,謝韻不讓她養貓,於是楚錦就在後院,偷偷養了一隻小貓。
有一日小貓落水,楚錦就哭著來求她救貓,那時候她腳上帶著傷,卻還是下井去幫她救貓。楚錦說好在上面給她遞繩子,卻暈倒在了井邊,然後那楚瑜就在井下突出的岩石上蹲著,用身體溫暖著那貓兒,楚錦暈了多久,楚瑜抱著那貓蜷縮在井下多久。
等後來她被楚臨陽最先發現,救起來的時候腳上傷口別泡太久發了膿,當天晚上就發了高燒。
她向來身體好,那一次嚇壞了家裡人,連向來疼愛楚錦的謝韻,都忍不住對楚錦發了火。
這樣遙遠的事情,隔著兩輩子想起來,楚瑜也沒覺得難過,甚至因少年時那份天真,忍不住有了笑意。
她揚起笑容,滿不在意道:「啊,我知道。」
楚錦猛地一震,她頓住腳步,抬頭看她,神色莫測。
楚瑜有些不好意思,想起小時候的事來,她甚至忍不住有些孩子氣的抓了抓頭髮:「就,那隻貓嘛。其實是我練武時候不小心用石頭打到它的腿,所以它掉下井就沒能爬上來。你來找我時候我心虛,也沒敢和你說它那腿是我做的。」
楚錦沒說話,她張了張口,一句話說不出口。
她怎麼能告訴楚瑜,那隻貓是她放下去的,不是貓自己摔下去的?
楚瑜沒注意到她神色,還像小時候一樣,有那麼些傻氣道:「我知道你氣這件事,所以故意裝暈不拉我上來。暈不暈呼吸都是不一樣的,我上來時候就聽出來了。」
「那你為什麼當初不直接告訴父母呢?」
楚錦故作冷靜,捏著拳頭。楚瑜回想著過往,心裡竟是覺得有那麼幾分暖意:「本來是想的,結果我被抬到床上的時候,我看見你在一旁怕得哭,一直問我我會不會死,我就覺得,算了。」
「這對我來說,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楚瑜靠在長柱子上,語調裡帶了那麼幾分無奈:「我要是告訴家裡人,按照家裡的脾氣,父親除了上軍棍就是上竹條,母親罵人傷人又沒重點,哥哥就更算了,他能把你當我打,你這身子骨,受不起。」
楚瑜說著,思緒忍不住遠了去。
其實年少的自己和楚錦,也並不是那麼壞的關係。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後來的呢?
如果說楚臨陽死之前,楚錦做的一切是為了自己富貴榮華,楚臨陽死之後,楚錦嫁給顧楚生之後,那鋪天蓋地的,簡直是恨了。
楚錦看著站在長廊上,眼中有回憶之色的楚瑜。她覺得有什麼翻湧在她喉間。
楚瑜偏了偏頭看楚錦,她比楚錦高出半個頭去,楚錦瘦弱,站在她身邊,看上去讓人覺得柔弱又憐惜。
她眉眼間還有少年氣,並不全是楚瑜死去時,那精緻又惡毒的女人。楚瑜靜靜看著她,一時之間竟也覺得,其實並沒有那麼恨的。
年少的楚錦也會偷偷養貓,也會哭著問她會不會死。
人的成長都是一步一步,哪有人真的就從一開始,就壞成這樣?
來得及,一切都來得及。
楚瑜靜靜看著面前捏著拳頭,紅著眼的姑娘。她抿了抿唇,終於是伸出手,將楚錦擁入了懷裡。
「阿錦,」她抱著她,像年少時一樣,溫和開口:「你該多出去看看。這世間有大好山河,你不該拘於這宅院寸土。你會發現所謂財富不過過眼雲煙,所謂男人的一時愛慕不過晨間露珠,所謂女子的名聲、後宅的心機,那都是在消耗你的生命和美麗。你本來是個特別特別好的姑娘,」
楚瑜說著,楚錦捏著拳頭,睜著眼睛,眼淚簌簌而落。楚瑜感受著肩頭被眼淚打濕,她擁緊她一些,嘆息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樣,可是阿錦,你該找回你自己。別被這世間的陰暗、恐懼、絕望、痛苦種種,去把自己變得面目全非。可能你不懂我今天在說什麼,但這也是我作為姐姐,想給你的最好的東西。你把我當家人,我就把你當家人。你若把我當仇人,阿錦,」楚瑜嘆息出聲:「我也從不是個讓人欺辱的人,你可明白?」
「我沒有,」楚錦咬牙開口:「想欺辱你。」
「我知道,」楚瑜溫和了聲音,放開她,靜靜看著她,重複道:「我知道。」
楚錦抬眼迎向她的目光,牙齒微微顫抖。
「我只是……」
只是什麼?
她說不出口,過往翻滾上來,從十二歲那年,對楚臨陽那句「憑什麼」,就成為了她的執念。
她反覆掙扎,終於出聲:「不甘心。」
說完之後,她彷彿是將自己一生最狼狽的一刻放在了楚瑜面前。她慢慢閉上眼睛:「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怕大哥,又希望大哥對我像對你一樣好。我感覺不到誰愛我,母親不愛我,她愛的是父親,她在乎的是自己,她只會反反覆復和我說,她對我多好,要我記得;父親不愛我,他從不喜歡我,只會罵我;哥哥……哥哥……」
楚錦說不下去,楚瑜靜靜聽著。
她突然覺得有那麼些酸楚。
如果上輩子她早些知道楚錦在想什麼。甚至於如果上輩子她早一點詢問過哪怕一次,或許就不會讓楚錦變成後來的模樣。
她看著抽噎不停的楚錦,抬手覆在楚錦的頭髮上。
「那我呢?」
楚錦獃獃抬頭看她,楚瑜平靜出聲:「阿錦,如果你不曾害我,其實我很愛你。」
「我們家的人不懂得表達感情,可是並不代表不愛。哥哥每年回家,在邊境時候都會給你挑禮物,遇到好看的娃娃,都買下來,和我說是帶給阿錦的。父親一個隨時準備給我上軍棍的糙漢,卻能控制住自己,再暴怒都沒對你動過手。至於母親……」楚瑜苦笑:「她偏心都偏得我難過了,她要你記得她對你的好,也只是因為你是她的唯一,我和父兄都在邊境,她誰都沒有在身邊,她不安,她害怕。」
「阿錦,」楚瑜嘆了口氣:「你看,那麼多人愛你呀。」
楚錦沒有說話,衛韞和楚臨陽站在前方,他們等了一會兒了,看那對姐妹哭哭抱抱。楚臨陽看了看天時,衛韞察覺他怕是要走了,便同楚瑜道:「嫂子,可能回了?」
「我這就來。」
楚瑜揚聲,嘆了口氣後,提裙轉身。楚錦突然叫住她:「阿姐,你可遇到過什麼傷害你的事。你看著就怕,卻又執著放不下?」
楚瑜久久沒有回聲,她背對著楚錦,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好久後,才道:「有。」
比如顧楚生,比如她。他們都是她上輩子的噩夢,她害怕,又執著。她以為自己會恨他們一輩子,纏繞在這噩夢裡,拚命逃脫,卻又不得超生。
「怎麼辦?」
「面對它。」楚瑜抬頭看著衛韞,果決道:「它若是緣的糾纏,那就解開。它若是孽的牽扯,那就斬斷。」
楚錦沒說話,楚瑜知道她已明白,提步上前。
她從容來到衛韞身邊,衛韞和楚臨陽都察覺,她身上似乎帶了股子決絕的氣息。楚臨陽皺了皺眉,卻也沒有說話。人都有自己的路,她不開口,他不干涉。
楚臨陽送著楚瑜和衛韞上了馬車,到了馬車上後,衛韞看著楚瑜的模樣,終於開口:「嫂嫂怎麼了?」
楚瑜聽到衛韞的聲音,慢慢抬頭。
馬車裡映照出長廊上楚臨陽和楚錦的身影,她目光有些茫然。
「我以為我這輩子,和她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
衛韞沒說話,他聽不明白她的意思,卻也知道她想說話。他看她靜靜看著外面,神色迷惘。
「我曾經恨她,恨在骨子裡。你說一個人怎麼能在恨里,去看到一個人的好?」
衛韞沒說話,他給楚瑜倒了茶,端到她面前,讓她捧在手心裡。
溫度從手上蔓延上來,讓她渾身肌肉和內心一點一點舒展開。
「其實人一輩子,不過是在求一個心上的圓滿。如果一個人心是滿的,就能看到這個世界本來的樣子。」衛韞喝著茶,慢慢出聲:「心不滿,拚命想要求什麼,執著什麼,就會被蒙住眼睛。看么看到純善,要麼看到純惡,甚至於善變成惡,惡變成善。」
楚瑜沒說話,衛韞這樣一點,她才猛地反映過來。
這輩子不一樣的不僅是楚錦,還有她楚瑜。
她不由得輕輕笑了。
「其實我很感激你哥哥。」
衛韞轉頭看了過來,楚瑜看向車簾外,目光裡帶了暖意。
「成婚那天,他見到我,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後來將紅綢遞到我手裡,一路特別小心,就怕我摔了碰了。」
「這輩子都沒人這麼對過我,」楚瑜嘆息出聲來:「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心裡開始滿起來。」
重生回來的時候,在她心裡帶著無數戾氣,只想逃脫的時候。
這是她第一縷溫暖。
衛韞沒說話。
其實在他聽到楚瑜這話的瞬間,無數心疼驟然而上,他差點脫口而出——我以後對嫂嫂也這樣好。
然而這話止在唇齒之間,旋即他便覺得不妥。
那是他哥哥能做的事,不是他的。他哥哥是她丈夫,是與他全然不同的存在。有些事,衛珺做得,衛韞做不得。
他對她的好,永遠要在那一道線之外,止乎於禮。
雖然他想將這世界上所有好的都給她,以報她對衛府那份情誼,她於他危難時給予的那份溫暖。可有些東西能給,有些東西,要有資格才給。
衛韞說不出這是什麼感覺,他喝著茶,看著外面的景色,就覺得,莫名的,今日的茶,有些過於澀了。
*********
楚瑜與衛韞在華京中商議著後續之事時,千里之外的昆陽,顧楚生正在縣令府衙之中披著文書。
白城攻破之後,昆陽就成為首當其衝的關鍵要地,姚勇屯兵於此,與他共守昆陽。
「公子,」侍從張燈從外面急著走出來,小聲道:「身份文牒我都已經準備好了,您看什麼時候走合適?」
顧楚生沒說話,他一手握筆,一手抬手,張燈將準備好的文牒都放在他手上,同時道:「城外的人和銀兩也按公子的吩咐準備好,公子不用擔心。」
「嗯。」
顧楚生迅速翻開文書確認沒有問題後,提筆在正在批奏的摺子上道:「送給公孫繆的銀子,他可收了?」
公孫繆是姚勇身邊的心腹,對姚勇的態度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給他送銀子,便是要試探姚勇的態度。
張燈放心點頭:「收了。」
顧楚生握著筆頓了頓,抬頭看向張燈:「怎麼收的?」
「就……直接收的。」張燈看著顧楚生的神情,竟有種自己似乎是做錯了什麼的感覺。他猶豫著細化了公孫繆的意思:「公孫先生還說,下午就來請您過府,為您引薦姚……」
話沒說完,顧楚生便站起身來,開始收拾行李。張燈有些不明白:「大人您這是做什麼?」
「走。」
顧楚生果斷開口。張燈有些摸不著頭腦:「公孫先生不是答應給大人引薦姚將軍了嗎?大人為何還要走?」
「你見過受賄直接就拿錢的嗎?」顧楚生冷冷看了張燈一眼:「若非主上示意,怎敢這麼明目張胆的拿錢?」
聽到這話,張燈猛地反應過來,頓時覺得背後冷汗岑岑,忙幫著顧楚生收拾起東西來。
顧楚生早已經在之前就把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如今只是翻找出來,扛著東西便打算往外走去。還沒到門口,外面卻突然傳來匆忙的腳步聲,顧楚生旋即將東西交給陳燈,冷聲道:「你躲著去。」
說著,便假裝淡定坐到了書桌前,繼續看摺子。
沒有多久,一個身著白衣綉竹的中年男子便帶著人走了進來。這人手執羽扇,面有美髯,他身後跟著兩排士兵,站在庭院外面,神色肅然。
來人正是姚勇手下第一謀士公孫繆,他上前來,朝著顧楚生行了個禮道:「顧大人。」
「公孫先生。」
顧楚生站起身子,笑著上前行禮:「公孫先生今日怎的來此?」
「小事小事。」
公孫繆拱手道:「姚將軍仰慕大人才華久矣,在下奉將軍之命前來,特來邀請大人過府一敘。」
「這當真是太好了!」顧楚生面上激動道:「我本就想見將軍許久,大人且客廳候在下片刻,在下為將軍換上華衣,這就前來。」
「何必呢?」
公孫繆抬手攔住顧楚生:「我等又非那些世俗之輩,將軍欣賞大人,欣賞的是那份才華氣度,而非身上華衣。顧大人且就跟我走吧,莫讓大人久侯了。」
聽到這話,顧楚生面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來:「將軍可是有什麼特殊之事,為何請得如此著急?」
公孫繆面色僵了僵,但那不自然只是一閃而過,很快便笑道:「顧大人誤會了,只是在下今日小兒在家中等候在下,在下想早些回家,故而做事快些。」
「如此,」顧楚生點了點頭道:「先生真是顧家之人。那顧某也不為難先生,這就走罷!」
「多謝多謝。」公孫繆連忙拱手道謝,顧楚生滿不在意笑笑,同公孫繆有說有笑走了出去。
一行人剛出去不久,張燈便從屏風之後探出頭來,他提了佩劍,縱身一躍,便上了橫樑,順著橫樑來到某一處往上一推,便撥開了磚瓦,隨後跳了上去。
這個出口是顧楚生提前準備的,就是為了防著這一刻。
張燈順著提前準備好的路線迅速離開了府衙,看著張燈遠去的背影,躲在暗處的衛家暗衛紛紛看向了衛秋。
衛秋朝著南邊的人打了個手勢,三個暗衛迅速跟著張燈跑了過去。而衛秋則帶著人,跟著顧楚生就往姚勇所在之處趕了過去。
顧楚生同公孫繆一路閑聊,不斷訴說著自己對姚勇的敬佩之情。公孫繆含笑聽著,心情倒也十分愉悅。只覺這顧楚生當真是個傻的。
姚勇棄城,他還敢去疏散百姓?那這份功勞怎麼可能給他,給不了他,又怕他日後再京中去同天子提起此事,那自然只能殺了他。
公孫繆看著面前生機勃勃的少年,心中有些惋惜——如此才俊,倒是可惜了。
「這昆陽的護城河乃昆州前任太守修建,環城一圈,外連歸燕江,如今雖然是冬季,但這護城河卻是水量不減。」
顧楚生給公孫繆介紹著護城河,興緻勃勃道:「大人可知這是為何?」
公孫繆也覺得奇怪,一般冬日水流都會減少甚至枯竭,為何這昆陽的護城河還是水流湍急?
顧楚生駕馬往前走了些,指著護城河上一座石獅道:「先生你過來看,便就是這個……」
公孫繆下意識跟著探過頭去,也就是這一瞬間,顧楚生猛地出手,一把挾持住公孫繆,手中袖刀抵在公孫繆身上,怒喝了一聲:「站住!」
公孫繆瞬間明了了自己的處境,顧楚生不是沒察覺姚勇的意思,而是察覺了,察覺得太透了!
冷汗從公孫繆背後升起,他素來知道姚勇的手段,若他把顧楚生放跑了,怕是一家老小都走不了!
「別管我!」
公孫繆大吼出聲:「拿下他!」
顧楚生面色巨變,點了公孫繆穴位之後,提著公孫繆縱身一躍,就跳入了護城河中。
羽箭瞬間緊追而至,顧楚生沉入水下,抬起公孫繆就擋住了頭上的羽箭,隨後便將人一推,順著水流滾了過去。
岸上人一時不知所措,全然不見了人影。
而衛家暗衛統統看向衛秋,焦急道:「老大,人不見了,怎麼辦?」
衛秋抿了抿唇,吩咐下去:「衛丙回去飛鴿傳書回稟侯爺,其他人跟我走!」
所有人分散開去,岸上人都紛紛朝著下游追去,顧楚生躲在河岸石獅下的中空處,捂著自己的傷口,微微喘息。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被逼到這個程度了。
可是沒關係……
他眼中帶著狂熱,他活得下來,他這就回華京去。
回到華京,就能見到阿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