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月和晚月知道楚瑜是在開玩笑, 以往沒有出嫁時, 她向來是這樣跳脫的性子。
而楚瑜則是發自內心的覺得, 她是真心實意的想要壓壓驚。
顧楚生叫她的名字?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如果說上輩子顧楚生最討厭的人是誰, 楚瑜覺得, 一定是自己。畢竟他這個人對誰都能彬彬有禮, 唯獨對她從來都是惡言相向。對誰都能以理智來衡量得失,唯獨對她就是厭惡已經超出了他的理智。
他叫她的名字,絕對不可能。
可是轉念一想, 楚瑜又有些不確定了。
其實在她千里夜奔去找顧楚生之前,她對顧楚生並不算了解。那時候的顧楚生,在她心裡就是一個完美大哥哥的形象。那時候的顧楚生對自己是什麼感情呢?
她不知道。
楚瑜驟然生出了一個很自戀的念頭, 難道顧楚生在最開始是喜歡自己的?只是因為後來的某些事, 或者她私奔的行為,反而轉變了這個態度?
總不能顧楚生也重生回來的吧?
一想到這個想法, 楚瑜就立刻否決的。
她和顧楚生糾纏的十二年, 感情是一步一步惡化, 後來兩看相厭。兩人剛成婚的時候, 情況還沒那麼惡劣, 偶爾的時候,顧楚生還是會對她好一下的, 尤其是在顧楚生不太清醒的時候。比如那時候他們住的縣令府衙十分簡陋,夜裡漏風, 有時候睡熟了, 風吹進來,他會迷迷糊糊抱緊她,然後問她一聲:「冷不冷?」
可後來呢?
後來感情一步一步惡化下去,她看不慣他做的許多陰險小人之事,他看不慣看她毫無女子儀態的莽撞冒失,等回到華京楚錦出現,他要迎楚錦入府,兩人更是吵得不可開交。
她嫉妒得面目全非,他失態得面目可憎。
這段感情,或者說她單方面的感情,走到最第十二年,唯有滿目瘡痍可言。
如果顧楚生是重生而來,怕此時此刻見到她,心裡不知道要有多噁心,必然是有多遠跑多遠,絕對不會慢一步。
回顧著上輩子,楚瑜內心那些可笑的念頭慢慢消失了去。她不太想知道顧楚生為什麼念她的名字,反正這輩子,這個人與自己,也無甚關係。
她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顧楚生,吩咐衛秋道:「好好照顧著,我先去休息了。」
說完她便回了自己屋中。
連日奔波,她也有些累了,如今的身體雖然比當年她病去時好很多,卻也是不能太多折騰。
她這輩子要好好保命,好好惜命,再不能為無謂的人做傻事兒。
一覺睡得很好,楚瑜睡醒之後,長月晚月伺候著她起來,顧楚生還在昏迷,楚瑜就帶著長月晚月去逛了會兒街,找了只烤鴨,吃完之後,打了包帶回去給衛秋。
回去的時候顧楚生總算是醒了,楚瑜走進房間里去瞧他。
進去時顧楚生正在喝粥,七八個衛家侍衛守在他身邊吃飯,楚瑜帶著烤鴨一進來,那就是滿室生香,顧楚生抬起頭來瞧她,眼裡瞬間帶了光。楚瑜假裝看不見他的神色,將打包來的烤鴨分給侍衛後,來到顧楚生身前。
顧楚生目光落在那烤鴨上,沒有移開,楚瑜以為他是饞了,便道:「你現在先喝粥吧,不適合吃那些。」
聽了這話,顧楚生心裡微微顫動。
他已經很久沒接受過楚瑜的關心了。
她死後二十年,無數人向他表達過關心,卻再沒有一個人,會讓他覺得,那份關心是真切的,發自內心的。哪怕是楚錦,後半生噓寒問暖二十年,也沒有讓他覺得有過半分心安。
他捧著那碗粥,無數辛酸苦楚湧上來。
他想拉著她說這二十年,想告訴她沒有她的二十年,他活得有多難。可是那些言語止於齒間,只有熱淚湧上來,在楚瑜說出那句:「快把粥喝了吧……」的瞬間,驟然落下。
楚瑜被顧楚生哭得嚇了一跳,後半句「別耽擱我們趕路」生生被逼了回去。她這輩子沒見過顧楚生哭,哪怕是在他父親被處死,落難那些年,他最難過的時候,也只是沙啞著同她說一句:「你過來。」
然後他就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的懷裡,顫抖著身子,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少年的顧楚生有多驕傲她知道,所以在顧楚生哭的時候,她嚇得小心翼翼開口:「這……可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顧楚生這輩子最痛苦的時候就是他爹死的時候,那時候都沒哭,怎麼現在就哭了?難道還有比死爹更難過的事情不成?
還是說,這輩子她沒在他身邊,顧楚生性情大變了?
顧楚生一手抬著粥,一手抬手來擦了擦眼淚,隨後抬起頭來,含笑道:「沒什麼,只是許久沒有人對我這樣好,一時傷感罷了。」
這個理由……
楚瑜姑且相信了。
不然她也再找不出什麼理由了。
她看著面前少年紅著眼,捧著粥,一時有些感慨,嘆了口氣道:「你趕緊喝粥喝葯修養吧,別想太多了,對養傷不利。我們還要趕緊起程……」
「那我們就起程吧。」顧楚生果斷道:「我還撐得住。」
「不用不用!」楚瑜被顧楚生這拚命三郎的架勢嚇到了,昨晚大夫才同她說過,這人是對自己太狠了,再多狠一點就能把命給作沒了。她是來帶人回去告御狀的,不是來給他收屍的。於是她趕忙道:「你別亂動了,好好休息。現在也沒急到這個程度,你回去後還有一場仗有的打,給自己留點餘地。」
聽了這話,顧楚生思索了片刻,終於是點了點頭。
他低頭將粥給喝了,楚瑜便坐在一旁和侍衛們聊天吃烤鴨。
他靜靜在一旁看著,以前他最恨的就是楚瑜這不羈的性子,從來沒有多少男女之防,在軍營當著將士中的侃爺,回家了除了面子上過得去,私下也全無大夫人的樣子。這樣的性子放在武將世家沒什麼,可放到書香門第出身的顧楚生眼裡,那就是大大的罪過。
然而二十年過去,他見過太多齷齪骯髒,此刻瞧著楚瑜嗑著瓜子,竟也只覺得可愛了。
只是楚瑜聊了半天,等他粥都喝完了,也沒同他說一句話,他心裡不由得有些難受。他雖然理解她如今是衛家大夫人,和衛家侍衛聊天沒什麼,和一個外人太過熱絡不好,卻仍舊扛不住自己內心那份心酸苦楚。
為什麼不重生得早一點……
顧楚生閉上眼睛,有些怨恨自己。重生在他還是顧家大公子,重生在楚瑜還沒嫁人時,他無論如何,也要去搶了這門婚事才是。
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張開眼睛,終於打算不主動一點,於是開口道:「大夫人。」
楚瑜聽顧楚生這麼喚她,心裡十分愜意,轉過頭去看他:「顧大人何事?」
「有些事想與大夫人商議,大夫人可否屏退周邊?」
楚瑜沒想到顧楚生會說這話,她瞧了一眼衛秋,見衛秋面色平靜,完全是無妨的模樣。楚瑜猶豫了片刻,知曉顧楚生此人從來不會隨便行事,必然是有什麼重要的話,才要屏退周邊的人。於是她想了想,抬手道:「那煩請顧公子放簾吧。」
讓顧楚生把床簾放下來,隔著兩人相見,這也算是楚瑜的態度了。
顧楚生沒想到楚瑜會說這樣的話,愣了片刻之後,覺得心裡有那麼些苦澀。
他與她夫妻一輩子,從來沒有隔著帘子見過。
然而他面上只能是保持著平靜,抬了抬手道:「請下簾。」
晚月長月上前去,替顧楚生放下床簾,楚瑜朝衛秋點了點頭,衛秋便帶著眾人走了出去。等聽見房門關上,楚瑜坐在桌邊,平靜道:「顧大人有事可以說了。」
「這一次你過來,是衛韞派來的吧?」
顧楚生聽著楚瑜的聲音在外面,心裡酸澀無比。如今房裡沒有人了,楚瑜卻還是這樣的態度,擺明是要同他劃清界限。
可是不應該的啊……
顧楚生想不明白,她這樣喜歡他,願意為他跑了所有名譽私奔,怎麼就……這樣了呢?
顧楚生克制著自己的情緒,聽外面楚瑜道:「正是小侯爺派妾身前來救顧大人,如今張燈已為我衛府所救,顧大人所做所為,我衛府均已悉知,如今顧大人為姚勇追殺,小侯爺擔心顧大人安危,便讓妾身過來,救顧大人回京之後,將姚勇之事呈稟聖上,為顧大人主持一個公道。」
顧楚生沒說話,他聽著楚瑜一口一個「我衛府」,覺得內心彷彿是被刀割一般。
衛府和她什麼關係?衛珺都死了,衛珺明明都沒了,他們甚至都沒有圓房,她可能見都沒見過那個男人,就要把一輩子送給那個男人了?!
他腦中無數情緒翻湧,讓他一貫的理智幾乎都要毀了去,可他卻仍舊控制著自己,看著床簾上綉著的梅花,平靜道:「小侯爺下一步,是打算讓我去告御狀,他再聯合其他人保我。就不知我和陛下耗著的時候,小侯爺還有什麼打算?」
楚瑜聽著顧楚生分析,顧楚生向來足智多謀,她也一貫信服,便道:「顧大人說的打算,是指什麼打算?」
「我這份狀紙,也不過就是在陛下心中埋顆種子,不知道小侯爺可有其他準備,給這顆種子澆水施肥,讓它生根發芽?」
「這個,自然是有的。」楚瑜為了給顧楚生安心,若讓顧楚生知道自己要單槍匹馬去扛姚勇,他絕對不會幹,只能安撫道:「顧大人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其他事情,小侯爺自會安排。」
「衛大夫人可知,顧某做此事,是搭著生命風險在做?」
顧楚生看著梅花搖搖晃晃,覺得自己已經壓抑不住了。
人就在外面,他掀開帘子就能看到,他再往前一步就能擁抱。
然而他此時此刻什麼都做不了,甚至還要叫一聲,衛大夫人。
楚瑜聽著顧楚生的話,不免笑了。她就知道顧楚生做這些事必有所圖,於是她抿了口茶,含笑道:「顧大人放心,事成之後,衛家絕不會虧待大人,顧大人想要什麼,大可說來。」
她想,此時此刻的顧楚生,要的不過是官場上的那些好處,這點東西,哪怕顧楚生不說,她也會說動衛韞給,就顧楚生的能耐,就當個縣令,著實可惜了。
可是裡面人卻是許久沒說話。
楚瑜有些疑惑,詢問了一聲:「顧大人?」
「阿瑜,」裡面的聲音終於再次響了起來,夾雜著顧楚生嘶啞的聲音:「如果我想要你呢?」
這句話出來,楚瑜整個人都懵了。
顧楚生閉上眼睛。
其實不該在此刻說出口的,可是他受不了了,他安耐不住了。他見不得她這樣雲淡風輕抽身世外,也看不得自己這樣苦苦隱藏狼狽不堪。
以前多少人罵過他顧楚生狼子野心,這話的確不錯。
他從來都是一匹孤狼,他看中什麼,就一定會咬死了,絕不放口。
「你成婚前,曾給我一封信,邀我同你一起私奔。」顧楚生慢慢睜開眼睛,撩起帘子,露出他精緻如玉的面容。
少年眼神裡帶著血性,帶著狂熱的執著,他盯著楚瑜,認真開口:「我答應了,如今我來了,你隨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