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閔這樣說完, 楚瑜終於知道, 當年鳳陵城發生了什麼。
鳳陵城破後, 衛韞前去接應, 城樓上就一個楚臨陽, 卻就守住了城, 而城外面還有火燒灼的痕迹, 可見當年鳳陵城中五千人,正是靠著□□一直支撐到了最後。而城中浮屍遍野,也完全是因為饑荒所致。
蘇查之所以會圍困鳳陵三個月, 必然也有楚臨陽故意激他的作用在,楚臨陽不是跑不出來,他能出來, 卻甘願為了牽制北狄主力, 留在了鳳陵城中。
蘇查派主力攻打一個只有五千人的鳳陵卻久攻不下,心中必然激憤, 就像一場賭博, 輸了總想贏, 尤其是明明看著下一局就要贏。
楚臨陽定是同她如今一樣, 想方設法引誘著蘇查留在鳳陵, 蘇查要走,就讓他產生一種馬上就要贏的錯覺。
如果說蘇查一開始打鳳陵是為了□□, 那麼後來打鳳陵則完全是失了理智。
北狄的主力在這裡,也正是因此, 衛韞當年從天牢里出來, 毫無準備之下,仍舊能橫掃疆場,最後保住大楚。
當年的楚臨陽一人守城,他不是為了楚錦,也不是為了楚瑜,他是明知前路修羅地獄,卻仍舊持刀而立,用一城五千人,換來了大楚正面疆場最低損失的勝利!
而他最後撐在那裡,活活餓死於城中。
楚瑜想起上輩子楚臨陽死訊傳來之時,她忍不住捏緊了拳頭。熱血翻騰於胸中,那是她的兄長,她楚家的兒郎!
如今是她在這裡,讓她選擇,她卻也覺得,自己和楚臨陽的選擇並無不同。
而且此次她有了糧食和兩萬戰馬,不會出現當年彈盡糧絕之苦。
她抬頭看向韓閔,認真道:「多謝韓公子,只是您父親乃陛下的人,您來說這些,回去不怕被父親責罰嗎?」
「我不回去了。」
韓閔平靜道:「我想留在錦姐姐身邊。」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睜大了眼:「你要留在阿錦身邊?」
「要不是為了錦姐姐安危,」韓閔抿了抿唇,有些彆扭道:「我在這裡做什麼?」
楚瑜輕輕笑了,嘆了口氣道:「行吧,你去找阿錦,她若願意收留你,那便收留你吧。」
韓閔恭恭敬敬行了個禮,便起身去了。楚瑜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轉頭同坐在一旁的衛韞道:「你也聽見了吧?現在放心了?」
衛韞沒說話,楚瑜嘆了口氣道:「小七,你看現在城中有水有糧,還有這些東西,加上風陵山天險,我沒問題的。」
「一個月沒問題,」衛韞抬頭看她:「兩個月,三個月呢?」
楚瑜沒說話,衛韞平靜道:「如果蘇查只守不攻,如果我被北皇的嫡系纏住無法來救你,你就被困在這裡,你怎麼辦?」
楚瑜依舊沉默,衛韞冷著聲音:「你這裡有兩萬人,加上城裡的百姓官員,那些糧食和戰馬能撐多久?我一個月若是回不來,你們吃什麼?吃人嗎?!」
上輩子楚臨陽被圍困了三個月,衛韞被糾纏在正面戰場上,三個月後的鳳陵是什麼樣,楚瑜已經知道。
「那你,」楚瑜抬起頭來,認真看著他:「一個月後,回來接我。」
衛韞微微一愣,楚瑜目光堅定:「你多久來,我等多久,等到我不能等。可是若我真的等到了不能等,在我拖著蘇查的情況下,你還打得如此艱辛,證明你那邊的確打得太艱難,那我不拖著蘇查,大楚必敗。」
「如果能用我換大楚正面最少損失贏下來,換衛楚兩家好好的,我不覺得吃虧。」
就像上輩子的楚臨陽,君臣鬥爭、內外交患,各大世家為著自己著想之時,他便用命換來了最後勝利。
「一個國家有蠅營狗苟之輩,有爭權奪利之人,然而也要有人願意犧牲,才能維持一國盛世。若這人一定要在我等之中選擇,」楚瑜平靜開口,抬眼看著衛韞:「願始於楚瑜。」
她說得太平靜,彷彿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衛韞整個人都在顫抖,他艱難站起來,指著她,沙啞著聲道:「你要去犧牲……那你想過我嗎?」
楚瑜微微一愣,衛韞提了聲音:「你走了,我怎麼辦?衛家怎麼辦?!」
她怎麼能死呢?
這一輩子,他都想要她在身邊,她怎麼能死呢?!
說話間,衛秋匆匆進來,焦急道:「侯爺,泉州方向點了烽火台!」
楚瑜和衛韞猛地回頭,泉州之後就是天守關,泉州點了烽火台,離天守關也就不遠了。
楚瑜站起身來,焦急道:「即刻準備,黎明時我送你出城。」
天亮之前北狄軍中大多數人必然還在睡覺,此時突襲最為安全。
然而在楚瑜往前的一瞬間,衛韞一把抓住她手腕,惡狠狠道:「你同我一起出去。」
「說了那麼多你不明白嗎?!」
楚瑜帶了怒意,亦是盯著他,怒道:「放開!」
「我不放!」
衛韞高吼出聲:「這天下誰都能死你不能!」
「為什麼?」
楚瑜盯著他:「為什麼我不能?我由父親養大,我父親吃朝廷俸祿,朝廷俸祿由百姓稅收供給,我由百姓供養長大,我為什麼不能?」
「衛韞你睜眼看看,」楚瑜抬手指向外面:「戰亂之間,餓死者有之,戰死者有之,人命本如草芥,只因做出選擇不同,方才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之別,我若能死得有價值,我怎麼不能死?」
「那你想過我嗎?」
衛韞紅著眼:「你死了,你想過我嗎?」
楚瑜皺起眉頭:「小七,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衛韞微微一愣,楚瑜平靜道:「沒有人會伴你一生,你父母不能,你哥哥不能,你孩子不能,我更不能。若你要許誰生死同衾,除了你妻子,誰都沒有資格。然而哪怕是你妻子,也未必會做到。」
衛韞獃獃看著她,楚瑜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依賴我,可小七,我終究只是你嫂子。我的生死,並不對你負責。」
我的生死,並不對你負責。
沒有人會伴你一生,除了你的妻子,誰都沒有資格。
楚瑜的話如同平底驚雷,炸在衛韞腦海之中。
他獃獃看著她,就這麼幾天,她瘦了許多,面色蒼白,然而那堅毅清明之色,讓她宛如一把出鞘利劍,帶著淡淡華光,美得令人炫目。
楚瑜看見衛韞呆愣在那裡,嘆了口氣,拉開衛韞拉著她的手,吩咐旁邊站著沒趕緊來的衛夏道:「去給小侯爺收拾行李,黎明前準備出發。」
說完,楚瑜便轉身離開,衛韞獃獃站在原地,看著楚瑜走在長廊間的背影。
鳳陵春花已蓄勢待發,探出枝頭,春風帶了些許暖意,吹得花枝輕輕顫動。
她從來如此,從容而來,從容而去,衛韞驟然發現,認識她以來,他看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背影,然而哪怕是她的背影,他卻仍舊能迷戀如斯。
他腦中是亂的,被衛夏拖著到了自己房間里,衛夏收拾著行李,衛韞跪坐在蒲團前,看著跳動的燭火。
他第一次去深究自己的內心,過往他從來不敢,然而今日他卻明白,他不能不敢,他必須清楚,必須明白。
他要什麼?他到底要做什麼。
這麼久以來,他一直以著孩子氣做遮羞布,去遮掩著自己的心思,他不敢揭開,不敢深想。
可是如今他卻必須要想明白。
唯有妻子能有此資格。
可他卻想她陪伴一生。
衛夏收拾好了東西,看見衛韞散著頭髮,跪坐在蒲團之上,面對著牆壁,一聲不吭。
衛夏想要說什麼,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嘆了口氣,退了下去。
房間里只剩下衛韞,他目光凝在燭火下,思緒清晰許多。
他想起第一次見楚瑜,少女身著嫁衣靠在長廊邊上,仰頭含笑瞧她。
又想起女子一襲嫁衣站在秋日平原之上,說要等候他和父兄歸來。
當年看不過驚艷,然而如今回想起這一刻,卻有些許痛楚縈繞上來。
盼她等的人是自己,願她等的是自己。
然後她在他帶著父兄棺木歸來那天,含笑而立,周邊哭聲震天,為她破開雲霧,抬手覆在他額頂,說出那麼一聲——回來就好。
從此她立在他的世界裡,再沒離開。
他以為這是依賴,這與他對他母親、對姐姐的感情,並無不同。然而直到她質問出聲——
她的生死,憑什麼,要對他負責?
他目光平靜,伸手拿出自己手中劍來。
那把劍是年幼時衛珺送他的。
從小他就帶在身邊。小時候劍太長,他拿不了,等成年後,這把劍就再沒離身。
劍被他從劍鞘中抽出來,在夜色中露出寒光,映照出他的面容。
一瞬之間,他覺得那裡面並不是他。
是衛珺。
衛珺在那長劍之中,靜靜審視著他,兄弟兩隔著陰陽對視,衛珺神色平靜,似乎在質問他——
想要她嗎?
你的嫂子,我的妻子。
衛韞,你想要她嗎?
成為你的妻子,陪你一輩子,從此之後,成為那個生死為你負責,與你相關之人。
從此她留給你的不是再是背影,她去何處要惦念著你,哪怕去死,也該同你說一句,對不起。
而不是這樣輕飄飄告訴你,我的生死,與你無關。
衛韞的手微微顫抖。
腦海中衛珺和楚瑜的身影瘋狂交替。
「小七,她好看嗎?」
「我夫君衛珺何在!」
「我想為你娶一位嫂嫂,性子最好活潑一些,像我這樣,未免太悶了。」
「我做了一個夢,衛家滿門,只有你回來。」
「她楚府護得住她,我衛府護不住嗎?驕縱一些,又有何妨?」
「從未有人對我這樣好過,你哥哥是個很好的人。」
「小七,今日隨我,去接你嫂嫂。」
「小七,你哥哥去了,還有我陪著你。」
……
衛韞痛苦閉上眼睛,猛地將劍盒入劍鞘之中。
她留下是為了衛珺,她陪伴是為了衛珺。
他識得她是因為衛珺,他照顧他也該是為了衛珺。
可是為什麼在意識到這一刻,他卻終於察覺內心那份壓抑著的、隱藏著的痛苦。
是什麼時候變質?什麼時候動心。
是從她將手放在他額頂那一刻?是醉酒後在他面前舞動□□逗他一笑的那一刻?還是某個午後,長廊之上,仰頭朝他一笑的那一刻?
她用蘭花香,他就讓身邊人都換成了蘭花香的香膏。
她誇讚顧楚生姿態風流,他也慢慢學著顧楚生的模樣,穿上華服,帶上玉冠。
改變得悄無聲息,甚至他自己都不曾察覺,什麼時候,那分本該知識單純依賴和敬重,化作了這一份——
「我喜歡你……」
衛韞喃喃出聲。
於此夜色之中,他慢慢睜開眼睛。
「楚瑜……」
他顫抖著念出她的名字。
他喜歡她。
他從未有一刻,如此清晰意識到,這份感情,竟是這樣的模樣。
然而意識到的片刻,他卻忍不住將劍抱在胸口,慢慢躬身。
「對不起……」
對不起,大哥。
怎麼能有這麼齷齪的感情?
怎麼能去覬覦楚瑜這樣無暇之人?
他緊咬住下唇,微微顫抖,眼淚在眼眶中打著轉,面對牆壁,抱劍跪俯而下。
彷彿面前是衛珺站立在前方,他如此鄭重而虔誠,說那麼一句:「我錯了。」
錯了就得迷途知返,錯了就得懸崖勒馬,錯了就要將這份感情藏在心裡,埋在暗處,哪怕是死了,都不該讓任何人察覺。
外面傳來士兵往來之聲,隨後有人敲門。
「小七,」楚瑜聲音在外面傳來,她似乎是有些無奈,她嘆了口氣,慢慢道:「出來吧,準備走了。」
衛韞跪在地上,一點一點平靜了自己顫抖的身子。
楚瑜站在外面,低著頭道:「我先前的話雖然說得重了些,但的確也是實話。你不用太過擔心,我心裡有數。蘇查是個聰明的,說不定不圍困我,便去找你了……」
衛韞慢慢睜開眼睛,隨著楚瑜的聲音,緩慢又堅定直起身子。而後他站起來,將劍放到一邊,同楚瑜道:「你且進來。」
楚瑜在外面聽見衛韞沙啞的聲音,愣了愣後,垂頭應聲,然後推了門進去。
進門之後,衛韞便道:「關門。」
「啊?」
楚瑜猶豫片刻,然而衛夏卻是十分聽話,立刻將門關上了。
房間里比外面暖和許多,屋裡就衛韞一個人,他背對著她,白色廣袖華衣,墨發散披於地,背影清瘦孤高,從背影來看,已是一個青年男子模樣。
楚瑜覺得氣氛有些壓抑,她沒敢動,站在門邊不遠處,低著聲認錯:「你先別和我置氣,我給你道歉,等以後回華京,所有事兒……」
說話間,衛韞慢慢站起來。衣袖隨著他動作垂落而下,他在燭火下轉過身來。
眉目昳麗風流,然而那神色卻剛毅如刀。
他靜靜看著她,神色之間是楚瑜從未見過的清明冷淡,而後他朝著她走來,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緩慢,彷彿是踏在刀尖上,卻又穩又簡單定。
最終他定在她身前,低頭看她。
他近來個子躥得快,如今已經比她高出大半個頭來,少年氣息猛地湧入鼻尖,讓楚瑜驚得下意識想往後退去。
然而在動作之前,理智讓她生生止住自己的行為,若是她真退了,氣氛難免更加尷尬。
她只能扭頭看向旁邊,摸了摸鼻尖道:「你長高了不少啊……」
話沒說完,衛韞猛地伸手,將楚瑜一把拉進懷裡,死死抱住她。
這是他第一次擁抱她,少年胸膛炙熱溫暖,廣袖將她整個人攏在懷裡。她可以清晰感知道他繃緊的肌肉,跳得飛快的心臟。
楚瑜整個人愣在原地,鼻尖縈繞著一股蘭花香氣。
楚瑜這才察覺,衛韞用的香囊,一直是與她一樣的一款。只是他的分量用得極少極輕,如今靠近了,才能聞出來。
或許正如這人的感情,只有你走近他心底去,才能窺見那麼一兩分的痕迹。
楚瑜獃獃被他擁在懷裡,整個人都是傻的。也不知怎麼,內心就又緩又沉的跳動起來。
「你好好守城,一個月內,我一定平了這場戰亂,前來接你。」
他沙啞出聲,那聲音已經帶了青年清朗,聽得人心怦然。
他的氣息划過她耳邊,她像一隻被人抓住要害的貓,睜著眼睛,根本不敢動彈。
衛韞緊緊抱著她,死死擁著她,彷彿這一輩子,也就能擁抱這個人這樣一次。
有許多話沒說出口,也不必說出口。
例如此番前去,或許就是陰陽相隔。
例如哪怕活著回來,亦是人不如初。
衛韞緊咬著唇,眼淚滾落下來。
「你放心,」他堅定出聲:「你不會死。」
他死了,她也不會死。
聽到這裡,楚瑜慢慢緩過來。
衛韞身子微微顫抖,楚瑜內心軟成一片。
她依稀明白,此時此刻,衛韞不過是覺得,或許這一次見面,便是訣別。她放開那些男女之防,順著內心,抬手擁抱住他,用手心順撫著他的背,溫柔道:「你別怕,小七。」
「生死無畏,哪怕我真的遭遇不測,未來還會有人陪你走下去。」
衛韞沒說話,他閉上眼睛,感受著這個人擁抱著他的感覺。
或許這輩子,他也只得她這樣,擁抱他一次。
許久之後,外面傳來劉榮的聲音:「大夫人,都準備好了。」
楚瑜和衛韞同時睜眼,眼中帶了冷色,衛韞放開楚瑜,迅速轉身,他轉到屏風後,迅速換了兵甲,同楚瑜道:「你守城一個月,這一個月我會想辦法平了前方,逼著蘇查回頭,你只要做一件事,」衛韞從屏風後轉出來,他穿上銀甲,腰上佩劍,頭頂銀冠,手握紅纓長/槍,靜靜看她,平靜道:「等我。」
「若我等不了了呢?」
楚瑜忍不住笑了,衛韞垂下眼眸:「那便不等吧。」
她若等不了,他便追著去就好。
若是黃泉路,便無所謂了。追上她,到衛珺面前去,看他們在地府團聚,也是圓滿。
然而這話他沒說出來,只是在楚瑜驚詫目光中,往門邊走去,迅速點兵。
楚瑜趕緊追上去,將一個匣子交到了衛珺手裡,同他道:「這是鳳陵城這些年來所有弄出來的東西,你帶在手裡。火/葯的方子也在裡面,韓閔偷來的,你到了華京,趕緊讓人量產。」
衛韞應聲,一行人到了門口,楚錦正帶人給將士分發著□□,同時讓韓閔反覆給他們示範講解著使用方法。
衛韞出來,等候了片刻後,所有人便準備好了,這是韓秀匆匆忙忙趕緊來,怒吼出聲:「韓閔,你給我滾出來!」
韓閔迅速往衛韞背後躲過去,衛韞轉頭迎上韓秀憤怒的眼神,平靜道:「大人並非對百姓不聞不問之人,為何要為陛下鞠躬盡瘁至此?」
「陛下對我有知遇之恩,」韓秀冷靜道:「天下誰當皇帝不是當?如今陛下乃皇室正統,我不為陛下做事,難道要為你這亂臣賊子不成?!」
衛韞聞言冷笑:「若非陛下,大楚江山何以至此?」
「如今追究得失有什麼意義?」韓秀抬手同韓閔道:「韓閔,你出來。」
「父親,」韓閔站在衛韞身後,探出半個身子來:「您自己都說了,如今追究得失沒有意義,□□我已經送了他們,方子我也偷了,您守著也沒有意義,何不和小侯爺、衛大夫人徹底結盟,早日了了這亂世?」
韓秀抿唇不予,韓閔提了聲音道:「父親,您忘了母親是怎麼死的嗎?錦姐姐已經同我說清楚了。若不是那狗皇帝縱容姚勇,讓衛家死在白帝谷,我大楚怎會淪落至此?!若不是我大楚如今國破,母親又怎麼會在路上被流民所殺?」
「夠了!」韓秀提了聲音:「你給我滾出來!」
說著,韓秀衝過去,想要抓韓閔出來,衛韞一把抓住他的手,平靜道:「韓大人,我要出城了,請您別耽擱。」
韓秀冷冷看著衛韞,衛韞迎著他的目光,許久後,韓秀冷笑出聲:「你與陛下,又有什麼不同?他玩弄權術,你不是?」
「我此刻站在這裡,他棄了鳳陵,這就是不同。」
「可你還不是棄了鳳陵!」
韓秀怒吼出聲:「你若不是棄了鳳陵,你此刻怎麼要走?」
「我不是棄了鳳陵,」衛韞平靜道:「我有很重要的東西放在鳳陵,我怎麼可能棄了鳳陵?」
韓秀微微一愣,楚瑜也回過頭去,不明白衛韞放了什麼在鳳陵。
旁邊韓閔見韓秀動搖,衝出去跪在韓秀面前,抱住韓秀大腿道:「父親,您別鬧了,讓他們走吧。」
韓秀沒說話,衛韞抬了抬手,所有人馬便往城門集結而去,韓秀目光隨著那些人朝向遠方,許久後,他閉上眼睛,轉過頭去,沉聲道:「我給你們準備開路。」
韓秀說完之後,楚瑜跟著衛韞一同上街出城,而後她便發現,許多青衣白面具的人從城池後方涌了出來。
她來之前根本沒見到這麼多人,不由得詫異道:「這麼多人是哪裡來的?」
「韓秀專門研究這些東西的地方建在地下,我也沒去過,」劉榮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如今他大概是將人都帶了出來。」
楚瑜看著這些人,這些人許多明顯都不是將士,腳步虛浮,他們匆匆忙忙上了城池,按照韓秀的話在做什麼。
劉榮同旁邊衛韞鞠了個躬道:「還請小侯爺聽韓大人吩咐,等韓大人擊鼓之後再行。」
衛韞點點頭,在劉榮帶領下下山,卻是藏在林子里,根本沒往前。
楚瑜爬上城樓,看見韓秀指揮人將一個個小型圓筒裝在一個兩尺寬的□□之上。
片刻後,韓秀道:「開弓。」
所有人集體拉弓,而後韓秀手中小旗再揮:「點火。」
箭矢上都開始點火。
最後韓秀提聲:「射!」
一瞬之間,羽箭如雨而出,帶著火光在天空划過弧度,一路朝著遠方疾馳而去。
這□□射出的箭去得極遠,之間漫天火光而落,發出「轟轟」巨響。
北狄瞬間亂起來。
「天罰!」
有北狄士兵用北狄語大吼出來:「這是天罰啊!」
這一番變故自然驚動了帳篷里的蘇查,他匆匆忙忙出去,看著帶著火的羽箭落入地上,隨後發出轟然巨響,炸出大概三尺神坑。
士兵瘋狂逃竄,蘇查卻是十分冷靜,立刻道:「後退十里!」
然而也就是此刻,一路人馬從鳳陵城中沖了出來,蘇查立刻反應過來,怒吼出聲:「守住他們!守住!」
話沒說完,第二波箭雨已經落下,轟轟在地面炸開,炸得地動山搖。
北狄軍已經徹底亂了,蘇查親自出戰,怒道:「都停下來,怕什麼!」
說完之後,他領著自己的親兵逆著人流,朝著衛韞奔了過去,大喝出聲:「北狄兒郎,隨我來戰!」
北狄戰鼓聲響了起來,所有人看著蘇查朝著衛韞衝去,第三波箭雨落下,蘇查卻是已經摸清了這箭雨落下的距離和炸開的程度。
這些箭雨雖然看上去聲勢浩大,但是間隔太大,實際上能炸毀的面積不大,命中率極低,不過是嚇人罷了。北狄軍看見蘇查靈巧穿梭在那爆炸聲中,士氣慢慢凝聚起來,終於再一次扛起軍旗,嘶吼著朝著衛韞衝去。
楚瑜站在城樓上,看見衛韞銀甲衛隊如龍入潮水,陷入北狄戰場之中。她捏著拳頭,沒有言語,旁邊韓閔焦急出聲:「父親,再打啊!再射箭啊!」
「不行,」韓秀平靜道:「兩方人馬距離太近,不能再用了。」
然而說話間,戰場卻是再一次轟隆隆響起來,卻是衛韞等人開始用炸/葯開路。
衛韞身上帶的火/葯比箭矢射出來的火/葯威力大得多,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一抓一個準。
楚瑜只看見火光在戰場上不斷響起,那隻銀甲軍隊艱難前移著,她來到戰鼓前,舉起戰鼓狠狠錘響!
那鼓聲帶著殺伐之意,錘得人熱血沸騰。衛韞□□挑開攔路之人,在夜色中回頭,便見那女子素衣散發,立於城樓之上,震天火光之中,女子白衫獵獵作響,合著血色殘光,美不勝收。
他只看了一眼,便回過頭來,無限勇氣湧上來,看著前方被炸出來的屍山血海之路,大喝一聲:「沖!」
他要活下去。
他必須活下去。
他不但要活下去,他還要踏平北狄,接她回家。
那一聲嘶吼喝著鼓聲,激得他身後人士氣大振。
陽光升起來時,這條白色巨龍終於來到了包圍口,他們一直保持著陣型沒有亂過,於是當衛韞破開北狄為圍阻之後,後面人立刻緊隨而上,順利跟著衛韞沖了出去。
此時泉州烽火台狼煙滾滾,衛韞帶著人狂奔而去,蘇查駕馬欲追,卻被一個男人拉住,冷靜道:「不用追了。」
那男人帶著一個銀色面具,穿著水藍色長衫,卻全然是大楚人的打扮。
蘇查被他攔出幾分怒氣,怒喝道:「他肯定帶著火/葯的方子,孤不追他就拿到華京去了,華京若是量產了這東西,北狄還打什麼!」
「你追不上。」
藍衣男子直接道:「若再追下去,鳳陵里的人就跑了。」
蘇查愣了愣,藍衣男子抬眼看向鳳陵城,見到鳳陵城上白衣獵獵的女子,細長薄涼的唇微微勾起:「韓秀還在鳳陵城裡,你若得了韓秀,也能拿到火/葯的方子,還怕大楚不成?」
聽到這話,蘇查冷靜了一下,片刻後,他又道:「你同我說鳳陵城裡的人貪生怕死,如今他們這副樣子,我若強攻,他們把東西都毀了怎麼辦?」
「無妨,」藍衣男子平靜道:「你先假裝攻城困住他們,等他們感覺到了生死關頭,這時候我們暗中派人去找韓秀,只要韓秀還想活,就會自己出來。」
「打一棒子給顆紅棗,」藍衣男子摸著手中玉戒指,眯起眼道:「強攻不行,你又焉知,強攻不是手段?」
蘇查沉吟片刻,然而如今兵馬已經調來了鳳陵,鳳陵不過區區兩萬人,就算有□□支撐,被圍困久了,糧草必然出事。
想了許久,蘇查終於定下心來,依了這男子所言,繼續圍攻下去。
只是他還是有些感慨:「若陛下肯聽我的,不去打什麼天守關,只攻鳳陵,今日必就拿下了。天守關易打,可若大楚拿到了火/葯北狄卻沒拿到,日後再打就難了,你說陛下怎的如此糊塗?!」
「陛下有陛下的考量。」
藍衣男子淡淡說了這麼一句,見城樓上的女子轉身離開,他也覺得無趣,同蘇查打了聲招呼,便轉身離開了。
衛韞衝出重圍之後不敢停歇,帶著楚瑜給他的匣子一路狂奔回京。他提前讓人先到衛府通知做好準備,一到家中,衛府所有人便已經候在正堂。顧楚生站在前列,他消瘦許多,他一進來,他便迎上來,張口就道:「楚瑜呢?!」
衛韞深深看了他一眼。
過往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不過是覺得這個人討厭。
如今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便是厭惡又欽佩,如此之下,還要將自己所有情緒壓下,去盡量正視這個人,平靜道:「先做下來,我將事情同你們說清楚。」
衛韞迅速將鳳陵城所有事完整說了一遍,隨後道:「現在情況就是這樣,嫂子如今在鳳陵城,她最多能守一個月,所以我們要一個月之內掃平北狄後方。」
「這不可能。」
沈佑果斷開口:「北狄軍隊其實分成兩隻,蘇查的人馬在鳳陵城,可北皇蘇燦手中人馬也不少,如今蘇燦正在全力攻打泉州,一路朝天守關過來,我們要在一個月內掃平蘇燦人馬,怕是不容易。」
「若我將火/葯帶來了呢?」
衛韞盯著沈佑,沈佑卻是盯著他道:「你能短時間產出多少火/葯?」
哪怕有方子,然而如今大楚全線狼煙,安全之地,卻也很難馬上就建起一個像鳳陵城這樣批量生產的軍事基地。
一個月時間,對於一場舉國之戰來說,的確太難了。
顧楚生聽著他們說話,慢慢笑了起來。
衛韞看向顧楚生,對方死死盯著他,眼裡彷彿是滴出血來:「沒事兒啊,鳳陵城還能再守兩個月。」
當年楚臨陽就守了三個月,楚瑜如今有兵有糧,不可能比當年楚臨陽守得還短。
顧楚生搖搖晃晃站起來,大笑出聲:「拿你嫂子的命,去換這三個月啊!你不是早就料好的嗎?一個月平了北狄?」
顧楚生「呸」了一聲,冷聲道:「痴人說夢!」
衛韞沒說話,他靜靜看著地面,顧楚生見他不語,無數憤怒湧上來,無力湧上來。
「衛韞,」他沙啞出聲:「她待你不薄啊。」
「沈佑,」衛韞抬眼看他,平靜道:「你回北狄去,我想辦法給你一個假身份,你偽造一件蘇查的信物帶在身上,你到北狄皇城等我。」
沈佑皺起眉頭:「你讓我過去做什麼?」
「到時候我會告訴你。」
衛韞抬了抬手:「你先先去,今日啟程。」
「衛韞!」顧楚生提了聲音:「你當真就這麼放她在戰場上了嗎?!」
「衛夏,」衛韞平靜開口,同衛夏道:「去前線找宋世瀾,讓他棄了泉州,直接走,順便把二夫人接回來。然後讓宋世瀾候在一丈峽,等姚勇帶兵從天守關逃脫往青州,就在在那裡守著姚勇,格殺勿論。」
「是。」衛夏應聲,退了下去。
「衛秋,你去找楚臨陽,」衛韞迅速寫了封信,同衛秋道:「告訴他,讓他給姚勇去一封信,邀請姚勇共守天守關,打起來之後,立刻棄城逃了,留姚勇一個人守天守關。」
「是。」
「衛韞!」
「顧楚生,」衛韞抬頭,靜靜看著他,語調沒有一點波瀾:「楚臨陽棄城後,你去勸說姚勇棄了天守關。而後同秦時月一起,守住天守關,等我過來。」
「衛韞,」顧楚生冷著聲音:「你聽明白我說什麼了嗎?你記不記得我同你說什麼,我給你賣命,是因為我要娶楚瑜。如今你如此對她,你憑什麼以為,我還要幫你?」
衛韞垂眸看著白紙,死死握著手中玉制毛筆,剋制著自己情緒。
不能說,不能嫉妒,不能言語。
他與顧楚生不同,顧楚生喜歡那個人,可以坦坦蕩蕩喜歡,可他這份喜歡,註定應該爛在黑暗裡。
「楚臨陽棄城之後,你勸說姚勇棄城,到時華京岌岌可危,我便同陛下手中要過帥印,回去拿下天守關。而後我會讓楚臨陽和宋世瀾一路奪城,你回到華京來,華京衛家的軍力由你全全掌握,你周旋世家,將淳德帝困在宮裡,拔了他的爪牙。」
聽到此刻,顧楚生終於品出那麼幾分不對來。
衛韞平靜道:「奪下天守關後,我會帶五千輕騎,攀過雪山,從雪山入北狄,直入王城,劫持北帝,命蘇燦下令,全線退兵。」
聽到這話,顧楚生睜大了眼睛,全然一副看瘋子的眼神看著衛韞,衛韞平靜道:「這時蘇燦的人會有所損耗,蘇查從鳳陵撤軍時,楚臨陽和宋世瀾再追北狄亂軍,蘇查顧忌都城,必不戀戰,此戰盡量多絞殺他們兵力,一路追到北狄,往皇城打過來。」
「我會在皇城與他們裡應外合,而嫂嫂出鳳陵之後,如果姚勇還活著,讓她封住姚勇的軍隊,逼著姚勇不出青州。陳國若有異動,你就往前,許之以重金,穩住陳國。」
衛韞神色淡然說著所有要發生的事的可能性。
顧楚生聽著,慢慢沉默了下來。
「衛韞,」他終於開口:「且不說你們如何過了那雪山,如何五千人馬攻下北都,就算你攻下了北都,你用五千人馬在北狄腹心等楚臨陽和宋世瀾,一旦大楚兵至,蘇查第一個就要殺你陪葬,你此一去,活下來的機會小之又小,你可明白?」
聽到這話,衛韞慢慢笑了。
「我知道。」
「那你……」
「可是,我不能不管她。」
說著,衛韞抬起頭來,目光穿過春日澄澈如洗的天空,越過那層層雲海,彷彿是看到了遠方城樓上那襲獵獵雪衣。而後他將目光落到庭院里。
那人曾在這個庭院里,月華如水,長/槍如龍,給他過一場旖旎又華美的夢境。
那時候他坐在長廊上,聽著室內女子們合歌而唱,看著眼前女子姿態風流。
那時候他想著什麼?
他想——
能得此一舞,願死效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