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衛韞走得很早。
他甚至沒有驚動楚瑜, 等楚瑜醒過來的時候, 人早就已經走了, 楚瑜雙手攏在袖中, 站在門口, 獃獃看了門外好久, 直到長月叫她:「大夫人。」,楚瑜這才反應過來,她回了神, 低低應了一聲,才轉身回了屋中。
衛韞走後,整個白嶺上下就交給了楚瑜, 衛韞在前線, 楚瑜負責打理好後方。她其實並不太擅長這些,但是當年跟著顧楚生久了, 觀摩久了, 自然也知道一些門道。
後方最複雜的, 其實就是人情世故, 糧食、兵器、軍中物資, 從哪裡來,怎麼送過去, 到處都是門道。一個地方打仗,稅賦如何徵收, 如何鼓勵商貿, 什麼樣的政策才能最大程度保持軍資的狀態下又不擾民,這些都是楚瑜要去考慮的問題。
大楚一貫輕商人,然而楚瑜卻是一反常態大力鼓勵商貿,甚至鼓勵商人將資金投入到農產一事上,這些商人比楚瑜聰明得多,他們若是願意插手農產,有的是辦法增收。
衛韞出去十幾日,楚瑜幾乎都不回衛府,就直接休息在府衙。一來她不敢去見柳雪陽,二來她也的確沒有時間。
她有時候會想衛韞,想他的時候,她就寫信過去。青年回信很快,幾乎每天都有他的信件回來。這時候會讓楚瑜想起最初他跟著衛珺出征的時光,他代替衛珺寫信回來。楚瑜將衛韞寫給她的信都珍藏在一個盒子里,好好收起來,放在自己手邊。
每天辦公的時候,想他了,她就抬起頭看看那些信,感覺好像這個人還在自己身邊一樣。
而衛韞在前線也是如此。
他會將楚瑜的信細細摺疊好,放在自己胸口,每一次上戰場前,他都會抬手摸一摸那些信,感覺好像那個人就在身後,同他說那麼一句——懷瑜,早去早回。
或許是思念太過急切,衛韞這一仗打得很快,當衛韞將槍頭從北狄調回大楚內亂,大家才明白這位少年將才的能力,從來不是吹噓而來。
整個惠城的陷落,從進攻到全城淪陷,也不過半天。
這樣閃電般的進攻速度,瞬間震驚了整個大楚。而那天楚瑜收到的信也只有一句——我很快回來。
楚瑜看著信忍不住想笑,她明白衛韞的意思,打得這麼急,只是因為太想回來。
她有心想要訓斥一下他,卻又想著此時此刻,那個人必然是帶了些驕傲和急切,這樣的訓斥似乎有些不合時宜,於是想了好久,她也只是回了一句,嗯,等你回來。
衛韞要回來的消息柳雪陽和楚瑜幾乎是前後收到的。
楚瑜住在府衙這件事,讓柳雪陽有些不安。她也不知道楚瑜是怎麼想,柳雪陽幾次想找楚瑜談一談,卻又有些擔心,她怕萬一楚瑜不知道這件事,將這樣的感情攤開,未免太過難堪。又怕楚瑜知道這些事……那於衛家,更是難堪。
可這件事總要解決,柳雪陽急切想知道楚瑜和衛韞到底發展到了怎樣的程度,她本還在思索,可衛韞要回來這個消息,卻逼著她要下一個決定。
自己兒子的性子她是了解的,要做任何決斷,都要趕在衛韞回來之前。柳雪陽思前想後,愁得夜不能寐,桂嬤嬤看見了,終於道:「夫人這樣壓著自己又是何必呢?不若同其他人問一下?」
「問什麼呢?」柳雪陽嘆息道:「我難道要將此事宣揚得所有人都知道不成?」
「夫人何必明說呢?」桂嬤嬤出著主意:「您先去找二夫人、六夫人問一問,您也別明著說出來,就是提一提,看兩位夫人如何反應。如果有不尋常反應得,你再詐一詐,深挖一下,您看如何?」
柳雪陽沒說話。
她於大局上,的確算不得一個好的主母,但是在後宅這麼多年,卻也不是個純傻的。她以前不愛管事,可如今涉及到她唯一的兒子,她卻是不能不管。她幾乎是把一輩子里所有的腦子全用在了這事兒上,她深吸了一口氣,想了想,讓人先將王嵐叫了過來。
蔣純的性子她清楚,蔣純若是知道這件事,瞞了這麼久,自然就是做出了選擇,不會告訴她什麼。這位兒媳是個頂頂聰明的人精,不願意說的話一個字兒都詐不出來,反倒是王嵐,卻是個不大聰明的。
柳雪陽思索了一會兒該說什麼,等王嵐被領進來後,她面上沒透露半分,只是道:「小七來信說要回來了,我夜裡做了噩夢,有些難睡,便叫你來說說話。」
王嵐有些疑惑,不明白柳雪陽為什麼做了噩夢要叫她過來。但她向來孝順,便乖巧勸了幾句。柳雪陽嘆了口氣,面上帶了些許擔心道:「我今夜夢裡又夢到你公公和幾位公子,心裡難過啊。」
聽得這話,王嵐心裡有些忐忑,她忍不住想,柳雪陽是否是知道了沈佑的事情來敲打她。然而柳雪陽嘆了口氣,卻是道:「其實幾個孩子里,我最心疼阿珺。他打小懂事,對他同楚瑜這門親事,最初還有些不喜歡,後來便坦然接受,我如今瞧著阿瑜,頂好一個姑娘,就覺得若是阿珺還在,知道阿瑜是這樣的性子,大概會很喜歡。他們夫妻之間,應該會很和睦吧?」
王嵐聽得這話,心裡開始有些些底,然而心跳卻是忍不住快了。
她絞著手帕,思索著柳雪陽到底是知道了幾分,今日叫她來,到底是要問些什麼。
她不是擅長遮掩的性子,這一番舉動都落在了柳雪陽和桂嬤嬤眼裡,柳雪陽心裡便是明白,怕就連王嵐,就看出了什麼來。
她捏著拳頭,笑著道:「阿嵐,我心裡是極喜愛阿瑜的,今日我有一個想法,想同你商量一下。」
「什……什麼?」
王嵐話都有些結巴,柳雪陽壓著心裡的情緒,面上假作慈愛道:「我想,阿瑜這孩子這樣好,小七又沒娶妻,阿瑜早晚要嫁人的,不若嫁給小七,這樣就能一直留在衛府了,你覺得如何?」
聽得這話,王嵐便完全確認,柳雪陽必定是知道了!
她冷汗涔涔,不知是該說不該說。柳雪陽閉上眼睛,猛地拍在了扶手上,怒道:「到現在你還要這樣包庇隱瞞?!你是怎麼知道的,知道多少,統統說出來!」
「婆婆!」
王嵐連忙跪下去,焦急道:「這件事……這件事……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啊。」
「事,大體如何我已知曉。」柳雪陽冷著聲:「你便將你知道的說出來便好。」
王嵐猶豫了片刻,柳雪陽憤然起身:「連你都要如此欺瞞於我嗎?!」
「婆婆息怒!」
王嵐見柳雪陽大怒,琢磨著也瞞不下去了,便將在馬車上所看到的一五一十說了出來,焦急道:「兒媳畢竟沒有看到其他,全是猜測,或許是大夫人有其他人也不定,故而兒媳沒有多嘴。」
柳雪陽沒說話,她捏著拳頭,整個人微微顫抖。
桂嬤嬤見狀,趕忙道:「六夫人,您先回去歇息吧,老夫人累了。今日的話,別再同他人提起了。」
王嵐早就想走了,她聽得這話,說了幾句讓柳雪陽保重的話,這邊起身來,焦急走了出去。出去後她也不知道怎麼辦,想了想,她急急朝著蔣純的房間奔了過去。
等王嵐走後,柳雪陽長袖往桌上狠狠拂過,桌上的東西瞬間砸了一地。
柳雪陽顫抖著身子,反覆道:「不知廉恥……不知廉恥……」
然而說著這話,她卻也不知道當是罵誰。
她突然覺得一切都變得格外骯髒噁心,她捏著拳頭,喘著粗氣,想起當年來。楚瑜剛才嫁進來,就信誓旦旦同她說不會離開衛家。當初她覺得是楚瑜赤子之心,可今日……
「他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柳雪陽急切出聲:「是阿珺走之後……還是……」
還是早在此之前,就有了交集。所以哪怕衛珺身死,她卻也不肯離開。反而在衛家,不顧生死,這麼多年。
如果真的是在衛珺身死之前……
那時候衛韞,衛韞也只有十四歲啊!
而衛珺等了她這麼多年……
柳雪陽眼睛通紅,一想到這個可能,想到那英年早逝的大兒子,她就有些按捺不住自己。
她一定要將事情搞清楚,她必須知道,楚瑜和衛韞,到底是衛韞一廂情願,還是兩人早就有了首尾。
她急切沖了出去,叫出衛忠留給她的所有人來,直接朝著楚瑜的院子沖了過去。進了屋子之後,柳雪陽讓人將大門關上,紅著眼道:「找,所有和男人有關的東西,都找出來!」
暗衛得了令,便開始迅速翻找起來。
楚瑜珍藏東西的柜子上了鎖,暗衛翻出來,柳雪陽便讓人砸了開來。
砸開之後,裡面零零散散放著些物件。雖然看不出主人,卻明顯看得出來是有關感情之物。這些東西下面是一些信件,柳雪陽將信件打開來,卻是當年衛韞代替衛珺和楚瑜的通信。
柳雪陽一眼就認出這是當年衛韞別具特色的字體,看到落款日期,她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她整個人都在抖,桂嬤嬤捧著衣服走上前來。
衛韞常在楚瑜這裡過夜,楚瑜也會準備一些他的用品遺物,桂嬤嬤將東西捧了過來,柳雪陽將抬手摸過尺寸,便確定,這的確是衛韞的。
她身子顫抖,胸間血氣翻湧。
她一共就兩個兒子,一個兒子潔身自好,從九歲守到二十四歲,就等著這個女人,可這個女人卻這樣不知廉恥,勾搭上了自己唯一剩下的兒子。
她這是要毀了衛韞,這是要毀了衛家!
可是饒是腦海中已經有了無數對於這段感情齷齪的推測,柳雪陽卻仍舊還是記起那年楚瑜握著她的手,同她說「身是衛家婦,生死衛家人」的畫面。
她不能輕易判一個人的罪,若是冤枉,那就太讓人寒心。
她深吸了一口氣,在夜裡抬起頭來,冷聲道:「請大夫人回來。」
而這時,蔣純早已在柳雪陽去楚瑜院落時便讓人去請了楚瑜。
楚瑜尚未歇下,正和魏清平說著去元城救災的路線。雖然魏清平並不明白為什麼楚瑜這樣肯定青州會有災情,但是她卻從來不質疑朋友,只是靜靜聽著楚瑜說話。
小廝來時,楚瑜也說的差不多了,小廝焦急衝進了房中,跪在地上道:「大夫人,二夫人派人來說,老夫人領著人去您的房裡搜查,讓您趕緊回去,早做準備!」
聽得這話,魏清平愣了愣,猛地反應過來,怒道:「她敢如此?!」
隨意闖入一個人房中,這當真是莫大的羞辱了。
然而楚瑜面色卻很平淡,她似乎對柳雪陽這一場毫不意外。她甚至氣定神閑捲起了地圖,交給了魏清平,淡道:「你休息一下,明日就啟程吧,能快一點走就快一點。我會追上來。」
說著,她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衫,便打算往外走去。
魏清平被她的舉動搞得有些莫名,等楚瑜走到長廊邊上,換上木屐時,她才反應過來,焦急道:「你現在還回去?那柳雪陽擺明是要找你麻煩了。」
楚瑜沒說話。
她穿著淡青色廣袖長衫,白色單衫在內,捲雲紋路印在廣袖邊角。白色髮帶在她身後隨意挽起,在夜裡潤了濕氣,髮帶垂落在她的發間。
她沒有回頭,雙手攏在袖間,帶著從容平靜,淡道:「她既然去了我房裡,自然是打算同我攤牌,有些事,我是要同她說清楚的。」
小雨淅淅瀝瀝,楚瑜抬眼,目光中帶了一絲冷意。
「我不惹事,可若事來了,我卻也不怕事。」
說完,她抬手猛地撐開雨傘,步入風雨之間。
神態沉靜如水,姿態自帶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