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門外庭中遍地霜色,時有寒雀驚叫,雲澤王府書房的燈光還亮著,蕭齊坐在案前聽暗衛稟報,眼睛始終望著門外夜色, 有點出神。
「幾位將軍處都無明顯動靜,只月初的時候, 寬將軍曾去了趟郴山營……昭恆將軍的侄兒進營探望, 留了兩日,還有……烏將軍日前接到封信,騎著快馬連夜出去了,好像是烏公子那邊送來的,應該是公子病情有變。」
暗衛長一一報完, 見他沒有反應,不由試探著喚道:「王上?」
蕭齊收回視線,點頭:「就這些?」
兩個多月過去,沿河始終不見屍體, 人自然是沒死, 極有可能做別的事去了,暗衛長揣度其心思,道:「依屬下看, 僅僅容貌相似而已, 將軍們豈會輕易相信她, 何況底下一有消息就會報上來的, 王上不必擔憂。」目前雁初的真實身份也就幾個人心裡清楚,他並不知情。
蕭齊笑了笑,皺眉。
帶傷逃出王府,卻又無任何動靜,她究竟去了哪裡?
他忽然問:「烏將軍連夜出去?」
「不過幾日工夫將軍就回來了,並沒耽誤軍中之事,公子的病想已無礙,」見蕭齊若有所思,暗衛長試探道,「烏公子的病王上也知道的,將軍時常過去探看,難道王上懷疑……」見蕭齊沒有表示,他忙道:「屬下這便叫人查。」
蕭齊制止他:「不必了,下去吧。」
話剛說完,門外就響起侍衛的聲音:「王上,夫人來了。」
蕭齊立時面露疲憊之色,抬手示意暗衛長退下,不消片刻,琉羽果然捧著點心走進來。
近兩個月蕭齊都沒再回過後園,往常二人也有爭執的時候,卻從未似這次嚴重,琉羽既恨透了越夕落,又暗暗後悔,想蕭齊一向愛自己的柔順,實不該糊塗與他鬥氣,鬧成這樣反稱了越夕落的心,不如低頭服個軟,蕭齊一向疼愛自己,只要好生哄兩句,他也不至於怎樣。
見蕭齊沒拒絕相見,琉羽自以為得計:「打擾你了么?」
蕭齊示意她說。
琉羽將手中點心放到案上,柔聲道:「我見你這幾天都很晚才睡,所以特地做了些你最喜歡吃的梅花桂餅,你嘗嘗。」
蕭齊看了眼那餅,沒什麼食慾:「放下吧。」
琉羽當他還在生氣,頓時紅了眼圈:「我知道,是我不懂事,才會惹你生氣煩惱。」她矮身跪在他膝旁,握住他的手:「我只是聽到大哥噩耗,一時糊塗,她又說些話氣我……在你心裡,我是不是已經成了一個心狠手辣的女人,你不再喜歡我了?」
縴手比往常瘦了許多,曾經的心上人多有憔悴,蕭齊沉默許久,最終仍是搖頭:「你想多了,早點回去歇息吧。」
見他起身要走,琉羽慌了,緊緊抓住他:「蕭齊!」
「琉羽,我累了。」蕭齊掰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出門。
費心得來的一切眼看又要失去,只因那個女人的歸來。
瑪瑙碟摔落,糕餅滾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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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雁初與烏將軍商議完畢,烏將軍沒有耽擱,第二日便趕回邊州營去了,烏元方因為服用了紫芝,多年纏身的血僵症終於得解,身體逐漸痊癒,只需調養數月恢復元氣,為了不令人起疑,他仍是留在西林,並未隨烏將軍回去。
冒著性命危險得來的紫芝就這麼失去,雁初仍覺得很愉快。
烏將軍固然忠誠可信,但有什麼比救了愛子更令他感激的呢?要一個人辦事不難,而要他真心愿意就難得了,施恩於他,他還不盡心竭力?紫芝再可貴,哪能貴過人心?這種交易已經很值得了,至於自己……
紫芝可以續命,雁初想到那人的話,恍惚了下。
她會如何選擇,早在他預料中吧,他明白,憑藉紫芝苟延殘喘對她來說毫無意義,所以他會刻意提醒,卻不會阻止,而是四處尋葯緩解她的傷勢。
什麼樣的原因,才會令他對她了解至此?
又是什麼原因,才會令她在夢中見到他的身影?
事情安排妥當,雁初別過烏元方,潛回京城附近探聽消息,哪知半路上就真的聽到了一個對她不算重要的大消息——牧風國將軍府被查抄了!
男丁判流放,女人為奴,如此下場,令人唏噓。
雁初聽到這事,第一反應便是想起前日從風火澤回來被關口的守將攔阻的事,將軍府公然挑釁永恆之間是事實,何等囂張,然而才短短一個多月,將軍府就被查抄,見證這般翻天覆地的變化,任誰都要感嘆世事無常。
然而,這次將軍府的事,還有上次地國之變,永恆之間恰好都出現在其中,湊巧得令人難以置信,雖說永恆之間的確沒有直接參与什麼,可是雁初隱約有種直覺,永恆之間遠遠超出了旁觀者的範圍。
如果是報復,那……報復之狠毒殘酷,很像史書上那人的作風不是嗎?
雁初還是覺得不可能。
他現在的身份是道門隱者,本是自權謀場中脫身,定然已悟了,實在沒理由再插手。
說到底這些都與自己無關,雁初放下疑慮,將注意力移到正事上。
目前仍不能掉以輕心,但聯絡上烏將軍,總算是走出了第一步,愉快的心情急於找人分享,雁初幾乎毫不遲疑地先去了霰白山,當她頂著嚴寒登上山頂,已是黃昏時分了。
雪花紛紛,懸崖外北風低號,宣洩著不盡的寂寞。
雁初顧不得滿身風雪,快步走進雪洞,邊呵氣暖手邊笑道:「蕭炎!看我回來了!」
雪洞冷清,空無人影,惟有一連串的回聲響個不住。
雁初將里里外外都找了個遍,連其他小洞都沒放過,蕭炎依舊蹤影全無,她這才在石台前停住腳步。
空空的石台,那邪惡的妖孽曾經就歪倒在上面,撫摸著妖異長睫,誘惑她跟他走,說送她一世快活。而如今,只有幾個瓷瓶依舊擺在那兒,記得上次見到他,他正割破了手往瓶里盛血,末了還托她保存,她以為那是他的新遊戲。
雁初將視線移向洞中央那盆花。
先前沒留意到,原本充滿生機的花朵此時顏色淺淡,葉片半垂,應是缺乏照料的緣故。
殘花重生,已將結果,他如此重視,怎會放棄照料?
寒氣順著毛孔往體內鑽,心疾又有發作跡象,雁初拉緊衣裳,忍了痛楚,慢慢地俯下身,伸手從石台上取過一隻瓷瓶。
觸及瓶身,雁初便覺四周寒意消減,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旺盛的邪火靈之氣,瓶內血液因有了這縷邪火靈之氣,不能凝結,散發著淡淡的腥味,殘忍的味道。
雁初抱著瓶子看了許久,走到花前,緩緩將血傾入花盆
.
弈園中雪花飄零,楓葉亦凋落無數,過於鮮艷的顏色映著薄薄的白雪,十分刺眼。亭內,西聆君一粒粒往盤中擺放棋子,旁邊扶簾婉玉坐在輪椅上,手裡捧著個小小的檀木匣子,含笑與他說話。
「這是冰帝送與你的。」
「放著吧,」西聆君手底落子不停,粒粒有聲,「冰帝身體怎樣?」
「我看著是極嚴重,」扶簾婉玉輕輕嘆息,將匣子放下,半晌又道,「此番我回去一趟,他們倒也有心,遍尋民間高明的醫者為我診治。」
西聆君順口接著她的話問:「怎樣了?」
「有不少醫者來診治過。」扶簾婉玉低頭不再往下說,顯然是醫治無果。
西聆君便不再問了。
扶簾婉玉溫柔一笑,倒是自己開解了自己:「左右都是在這永恆之間,沒有外人,治不治得好又有什麼關係。」她停了停又道:「昨日我外出恰好見到了越夕落,她好象去了霰白山?」
「是嗎。」西聆君將手伸入棋缽取子,動作依舊不見半分停頓。
無論他是否真不在意,目的都達到了,畢竟跟了這麼多年,對他的個性至少還是略知一二的,扶簾婉玉笑道:「順口一提罷了,我只是覺得霰白山寒冷,不利於她的傷勢,萬一出了什麼岔子,免得你知道我見過她,又懷疑我。」
恰在此時,使者進來報:「弈主,雁初姑娘來訪。」
西聆君抬眸道:「讓她進來。」
扶簾婉玉低聲道:「我先回房了。」
使女過來推著輪椅出園門,恰好與匆匆進來的雁初撞了個對面,兩人都心裡有數,彼此擦身而過,彷彿都沒看見對方。
雁初遠遠的就看見亭中人,不由自主將腳步放慢。
他執棋的時候,比平日更加從容、更加清閑,平展的眉頭有著令人心動的魅力,也有著令人敬畏的氣勢。
「你就讓我贏一次好不好?」
「不行。」
……
風過,記憶碎片隨風而散,雁初驀然回神,慢慢地走進亭子,在棋盤前站定,輕聲道:「這次誤了飼花之期,你別見怪。」
西聆君「嗯」了聲,點頭:「不見怪。」
雁初臉上莫名地一熱,忙道:「我回來路上,聽說牧風國將軍府被查抄了。」
西聆君繼續往盤中落子:「我知曉。」
雁初留神觀察他的反應,不見有異,於是試探著問:「當初將軍府挑釁,你……不生氣?」
西聆君抬手示意:「坐。」
雁初只好停止追問,往他對面坐下。
西聆君極為自然地握住她的手,眼睛仍盯著棋盤:「剛回來?」
雁初答以實話:「前日便回來了。」
棋子布下,成為一面殘局,西聆君這才將視線移向她:「很好。」
雁初明白話中所包含的意思,這是對她沒有說謊表示滿意,她反覆衡量著,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來:「蕭炎呢?」
「他沒事,」見她不安,西聆君一笑,「防備我?我無須瞞你,自古元君身負邪火靈,受焰皇之印上的火靈控制,失去多餘的邪火靈,元君就沒有繼續留在外面的理由。」
話說得含蓄,意思卻很明顯。猜測被證實,雁初怔怔地坐著,難以回答。
西聆君忽然問:「他那盆花你可曾見過?」
聽他特意提起花,雁初心中微動,搖頭:「殘花而已,不見結果,想來元君已棄了。」
那盆殘花原無可能再結果,西聆君不過隨口證實下,聞言道:「罷了,殘花而已。」
雁初遲疑著問道:「你可有辦法救他?」
西聆君收回視線,手指輕叩棋盤:「作為焰國人的信仰,他的回歸是天命,倘若焰邪元君消失,你可知會對焰國局勢造成多大影響?」
雁初道:「別人的事與我無干。」
「後悔了?覺得他是為了你?」西聆君道,「當初若非他對你產生興趣,連我也來不及救你,幫你,殺你,他做事並無太多理由,你的內疚與關切是多餘的。」
「我明白,」雁初垂眸道:「但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幫過我,也救了你,留在皇宮不是他願意的,而且……」
剛說到這裡,她就覺得背後忽然多了片無形壓力。
須臾,一縷漆黑長發垂落到她頸間,輕微的呼吸聲響在耳畔,有點熟悉,眼角餘光瞥見淺藍的袍角,不知何時他站到了她身後。
雙手落到她肩頭,他俯身在她頭頂:「我近日新創了套內功,先傳與你,對你的傷有些好處,元君的事你就不必多想了。」
「可……」
「記住我說的話。」
聽他的聲音溫和含笑,雁初沉默,卻不見身後那雙眸子寒冷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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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聆君果真傳授了一卷內功心法,雁初懷著百般滋味告辭出了永恆之間,找到京城外的一家茶鋪子,進門與夥計對了暗號,那夥計立即恭敬地將她讓進裡間,領著她出後門,然後上了輛準備好的馬車,往城內馳去。
車內整整齊齊備著套男裝,雁初換上。
馬車順利地進了城,在一家青樓前停下。雁初下了車,回頭見原本毫不起眼的馬車竟變了個模樣,車外壁不知何時多了層裝飾的幔子,顯得華貴了幾分,車夫身上也換了身體面的衣裳,儼然就是城內富家僕人的模樣,很合他此刻扮演的身份,連雁初也幾乎認不出來,她頓時莞爾。
車夫低聲說了幾句話便駕車離去,雁初依照他所說,進門對了暗號,果然有丫鬟領著她上樓,進了房間。
房間里幽香瀰漫,床上綉帳低垂,其中有人影。
丫鬟抿嘴朝雁初作了個禮,然後一言不發退出去,關上了門。
雁初朝那床拜下:「無酒也無琴,悶壞了殿下這般風雅之人,實乃雁初之過。」
「值得等待的人,本王亦有耐心等待。」一隻手掀起綉帳,露出俊美臉容,南王坐在帳內,身上是慣常的紅黑色錦袍,帶著細緻的翻雲紋,「等候半日甚覺無聊,竟睡著了。」
雁初笑了笑,袍冠齊整,哪是睡著過的樣子。
「王佩可還在?」
「已毀。」
「本王的東西,你用起來倒很大方,」南王口裡責備,語氣卻不甚在意,「你要如何賠償?」
雁初道:「三部越軍。」
南王目光微亮,笑了:「你果然沒令本王失望,三部越軍也賠得起了,請上來商議。」
「殿下的床有許多女人想上,除了雁初,」雁初站在原地不動,「斗膽請殿下下來說話。」
「這倒是你的脾氣,」南王整理衣袍,起身走到她面前,「焰邪元君前日在朝堂現身了。」
局勢動蕩,流言不止,蕭炎的回歸對焰皇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焰皇急於讓他露面,不過是想藉此證實自己是應天命的皇者,壓下那些流言。
雁初面露恍然之色:「難怪京中氣氛不對。」
南王坐到椅子上:「元君自降生那日起就沒再露面,導致許多人對新皇即位產生懷疑,如今他在這種時候回來,於本王的確不利。」
雁初道:「殿下不怕?」
南王道:「本王不是皇兄,不需要用元君證實什麼。」
局勢變化而冷靜以對,無患得患失之心,雁初亦忍不住暗暗佩服:「殿下放心,元君突然現身,天命應在誰還說不定呢。」
南王道:「這是永恆之間的判斷?」
雁初反問:「殿下會在意?」
南王點頭:「本王的確不在意。」
雁初主動提壺為他斟滿茶:「雁初有一事請殿下相助。」
「有求於本王,換個地方更好,」南王看著那執壺的玉手,「本王下床後就習慣騙人了。」
雁初莞爾:「越軍還沒在殿下手裡呢,殿下會破例的。」
「威脅本王,要付得起代價。」
「威脅雁初,殿下的代價更大。」
面對她的冒犯,南王眼底笑意不改,他取過茶杯看了看,飲了一小口,道:「講。」
雁初道:「我要回定王府。」
南王皺眉,表情明顯不贊同:「這是以身犯險,你確定?」
雁初道:「蕭齊若真捨得殺我,就不會留我到現在。」
「心狠的女人,可惜也只是個女人,」南王美目凌厲,「你設計脫身時,根本沒打算再回去,眼下事情既成,更無必要。」
如今回去只會令蕭齊更加懷疑,也難怪他生氣。雁初沉默半日,道:「我有必須回去的理由,何況蕭齊已生疑,定會留意越軍那邊,我回去或許可以安他的心,讓他放鬆警惕。」她神色坦然:「我若出事,越軍那邊自會有人聯絡殿下。」
南王擱下茶杯,半晌開口道:「明日酉時,你會去景山,那是影妃身亡之地。」
「一切由殿下安排,」雁初適時打住這話題,問道,「元君回來,殿下打算幾時離開京城?」
蕭炎的恐怖力量她是親眼見識過的,如今失去多餘的邪火靈,重受控制,焰皇要利用他對付誰很容易,好在也正因為受皇印控制,他的行動就不能離開皇印十里之外,只要離開京城就安全了。
「時候到了,本王自會脫身,」南王沒打算談這話題,「不早了,你且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