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花枝交相映襯, 花瓣紛紛灑落如雨, 美如夢幻,見證著一場並不高明的戰局。
不似新局,彷彿這盤棋已下了很久。
熟悉的對手, 不, 應該是獵者與獵物。
雁初落子仍然快得不可思議, 西聆君也不慌不忙, 安然應對,只是出乎意料,他沒再像上次那樣故意求輸,而是攻勢凌厲,毫不留情。
很多年前,楓陵里, 一名女子被男人丟出門。
「你的傷已好了,賴著做什麼。」
「把這盆花送給我好不好?」她死皮賴臉地乞求, 「我找了它很久了。」
「好, 」看她欣喜若狂,他才坐到棋盤前,不咸不淡地說出後半句話, 「贏了我的棋,便送你。」
一葉花豈能輕易贈人, 他有心哄走這臉厚的女子。
「我不會下棋, 」她有點惱, 抽出腰間的彎刀, 「比武你敢不敢?」
當年征戰天下,他不知對多少人使過激將法,卻難得被人用在自己身上,他看著面前膽大包天的女子,不置可否:「與我比武,你不夠格。」
她立即沉下臉,舉刀,一刀將他的棋盤劈個稀爛,黑白棋子被強盛的刀氣逼得飛起,打在旁邊地上,嵌出一幅八卦圖。
他仍是端坐原地,面不改色:「越家刀法,不錯。」
她居高臨下沖他挑眉:「夠格跟你比嗎?」
他看她一眼:「不錯,打不過我。」
「你!」
「你要花何用?」
被他一問,她馬上忘記了生氣,懇求道:「聽說它的果實能解五靈界苦難,我父親哥哥和盧山叔他們都是武將,戰場險惡,我想求得果實護他們平安。」
他不說話了。
輪迴之果,幾時成了保佑平安的吉祥物?解五靈界苦難是說人服食了因果後,就能自五靈界轉世脫身托往他方而已。護佑親人平安,世間真有這般神奇之物,西聆族何至於只剩他一個。創千古偉業,貴為尊皇,縱然他讓這天下千萬人陪葬,也改變不了結果。
面對希冀的目光,他沒有糾正她的錯誤:「此花要用血供養,你也願意?」
她喜得連連點頭:「願意。」
……
空曠的石室里,他閉目坐在中間的竹席上,長發如墨瀑,眉宇間神色安寧,藍袍鋪開,在燈影里閃爍光澤,如澹澹水波。
「鳳歧!」她舉著個新燭台跑進來,「你這兒沒燭台,我在外面給你買了個。」
他彷彿不聞。
「你怎麼了?」她嚇得丟開燭台,走過去伸手去探他心口,輕輕按了按,發現尚有心跳,這才鬆了口氣。
少女體香隱隱飄來,刺激著此刻分外敏感的嗅覺,他亦沒料到她會來,雙眉微微皺了下,氣息逐漸不穩。
「在練功?」她並未察覺到變化,抬手去理他披散的長髮,替他拭汗,粉臉上悄悄泛起一絲紅暈。
柔軟的手指不時觸碰,氣息吐在耳畔頸間,練功的緊要關頭竟遭逢這樣的挑逗,他猛地睜開眼,黑眸不復往日清澈。
她倏地縮回手,臉上紅暈更重:「我就是看你累……」
熱情性急的女子羞澀起來,竟有著令六宮粉黛失色的嬌態,他扣住她的手臂,不待她反抗,將她強行翻轉身重重地壓在了地上。
……
棋局明朗,勝敗早已註定了,她根本是在賴皮,明明輸定了,卻還瞅到地方就落子,拖延著最後的時間,他便毫不留情,步步緊逼,奪了她的地盤,將她一步步逼到死角,再也無路可逃。
「楓山真美,等見過父親,我們將來就在這兒安家吧,再生幾個孩子,你教他們下棋撫琴,我教他們練武……」
「教練武,你確定能勝任?」
「我刀法很好!」
「嗯,誤人子弟還是可以的。」
……
復仇而生,鐵血征戰,五靈界至高無上的皇者,那顆心早已冷硬如岩石堅冰,他開創了輝煌盛世,立不世偉業,也失去了所有親人。臣子們奉承效忠,嬪妃們曲意逢迎,只為從他手裡獲取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利益,縱然他遁入道門,也是大名鼎鼎人人敬畏的永恆之主。而她,不知道他的身份,誤闖進他的世界,用那多餘的關心,把自己變作了他的親人。
率性的女子不知憂愁,惟獨記掛父親兄長的安危,她愛習武,沒有五靈界女人該有的柔弱姿態,卻也會笨手笨腳地為他做衣裳,在床頭雕刻他喜歡的楓葉紋,在楓葉下為他翩翩起舞,她永遠那麼熱情,熱情似火,燒紅了滿山楓葉,連帶著他的心也漸漸有了溫度……
「我想蓋座小屋,蓋幾個亭子……鳳歧,把這片楓山送給我吧?」
「可以。」
「真的?」
「可以,拿你換。」
當夜,她在床上哀求不止,他愛極了她求饒的模樣,沒有放過她,她難以承受,在他的肩頭留下了深深的牙印。
他的女人,愛得果斷,恨也果斷。
「不跟我走?」
「他們是我的親人,我怎麼可以離開他們?」
「離開越軍,否則不相見。」
他決定抽身放棄,她就紅著眼睛找遍了楓陵,最後揮著彎刀警告:「你再不出來,我就砍光你的樹!」
她果真砍掉了半山的楓樹。
他現身相見,卻帶著扶簾婉玉。
她沖著他的背影叫:「你站住,不然我定會殺了她!」
……
他彎起唇角,落下最後一子,她再無退路。
面對這個結果,雁初咬住唇,手執棋子遲遲不語。
「上次設局引你進,這次你必然不肯再受戲弄,出手毫無章法,」西聆君將棋缽一推,起身踱到她身旁,在她頭頂笑道,「可惜這也早在我預料中,看你亂來毫無趣味,還是速戰速決的好,無論如何都是一個結果,何必掙扎。」
雁初將棋子丟回缽內,悵然道:「我是不是很像棋子,始終逃不出這個棋盤。」
西聆君道:「我的棋子,又能逃到哪裡。」
雁初臉紅:「你的花已經結果,很快就要成熟……」
「不必再喂它了,」西聆君打斷她,「你乖乖地聽話,我會治好你的傷。」
一切都是個錯誤,他犯下的錯誤,縱然習慣設局,自信控制一切,也有些不願面對她恢復記憶的後果
.
永恆之間不插手外界事,但要獲知外界消息是相當容易的,旁觀者了解的東西有時會比當局者更多,南王攻下京城,焰皇本已逃到雲州,身邊跟隨的人早就逃走無數,雲州城守備看情勢不對,終於也叛變了,焰皇身邊京衛與急焰軍折損大半,才殺出重圍,剩餘兵力實在難以支撐,焰皇心知大勢已去,於是主動向南王乞降,表示願意獻上皇印,南王也沒對兄長趕盡殺絕,允降,此刻焰皇正帶著皇印,領著殘兵殘將趕往京城。
算算時候,差不多了。
期間西聆君去了冰國一趟,數日後歸來,見雁初站在園門口,眸中不由生起笑意,自然而然牽起她的手:「在等我?」
雁初道:「你想多了,湊巧而已。」
他點頭:「哦,是湊巧。」
「我帶你去個地方。」雁初拉著他就走。
步入楓林,滿眼都是綠,微風裡楓影重疊,令人心曠神怡。
藍袍被風牽開,長長地拖在路面,他任由她拉著,和往常一樣不急不緩地沿著小徑朝前走,她則顯得有些殷切,幾乎是在前面小跑。
眼前情景恰如當年,她不知道他的身份,更不知道這裡是永恆之間,她只是將楓林當作了樂土,兩個人的樂土。
「你叫什麼?」
「鳳歧。」
……
終於,小徑到了盡頭,雁初推開楓陵的門,拉著他走進去。
房間的布置和以前沒有多大改變,床,燭台,只是中間那個架子不見了,重新放了張桌子和兩張椅子,桌子上擺滿了酒菜,極為豐盛。
西聆君微微皺了下眉,瞟她:「如此費心奉承,有何意圖?」
「你當誰都跟你一樣,那麼多心思算計,」雁初丟開他的手坐到桌旁,夾了片菜葉放到碗里,「誰奉承你,我做給自己吃的!」
想她是精心準備迎接自己回來,西聆君舒展雙眉,坐到她身旁:「蟲子才吃菜葉,特別是青蟲。」
平生最厭惡青蟲,雁初丟開筷子:「你成心的是不是?」
西聆君靠在椅背上微笑。
弈者動情,盤中局勢必受影響,但永恆之主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有什麼不能改變!棋子在他手中,一切都會照他的意願繼續,整個棋盤是他的,她也只能是他的。所有的報復與傷害已成過去,她將永遠不會記起前事,他會加倍補償她,給她更多,只有他的女人,才配共享他所擁有的一切。
「你總能達到目的。」雁初在他懷裡悶悶地道。
粉面含氣餒不甘之色,任性的眉眼看上去更加生動。
「因為我了解你,」他情不自禁低頭在她頸間,薄唇觸碰那紅得可愛的耳垂,「也熟悉你。」
雁初顫了下,躲開:「不鬧你了,我喝酒。」
他哪肯容她逃,順勢握住她執壺的手:「酒冷,不可多喝。」
「那你喝好么?」她紅唇輕啜,抿了一口酒,忽然直起身覆上他的唇。
心愛之人獻殷勤,黑眸里隱隱生起笑意,西聆君手臂略使力,輕易便將她的身體壓低了,變為主動。
酒香在唇間溢散,許久,雁初輕喘著縮在他懷裡,鳳眸水波盈盈,雙頰泛紅,嬌艷非常。
「鳳歧。」手滑進衣襟,在他的胸口上輕輕比劃。
「你的身體需要休息,」西聆君制止她,取出一粒藥丸遞到她唇邊。
這些日子兩人同住楓園,卻始終沒有過分親密,原是擔憂她身體的緣故,雁初知道此葯對傷勢定然有好處,不由抿嘴,反將那藥丸推到他唇邊:「喂我。」
「你變得不安分了。」
唇與唇的吸引與摩擦,藥丸在舌尖推動,雁初先敗下陣,任由他抱到床上,毫不客氣地撕開衣裳。
燈光搖曳,人影交疊。
……
弈崖,雨中雲霧瀰漫,不見棧道的影子。
雁初拔下玉簪輕擊血玉佩,悅耳的聲音響起,陣法破,隱藏的棧道果然浮現,直通藏花的雪洞
.
時隔數月再次歸來,京城已經易主,百姓們紛紛享受著戰亂之後的寧靜,一切顯得井然有序,沒有想像中那般混亂,武力與太平,並不矛盾。南王入城後沒有住進宮裡,仍留在舊王府上,由於當初那場大火的緣故,房屋都有翻新過的痕迹。
廳上,雁初跪地:「雁初願為殿下分憂。」
今非昔比,南王仍著紅黑相間的王者服色,眉宇間卻透著果決,已有皇者之威,妖嬈面容也被這種氣度給掩蓋下去了。
「不行!」南王斷然拒絕。
雁初道:「殿下真想放過他?」
南王踱了幾步,道:「皇兄是什麼樣的人,本王說想留他性命是假的,但如今局勢初定,他又是主動乞降,這時候不論派誰去動手,本王都脫不了干係,本王已有篡位之嫌,不想再多個暴君之名,本王也知你必定不服,來日方長……」
「養虎為患,前車之鑒,殿下就不怕夜長夢多?殿下那位皇兄非苟活之人,暫時乞降,不知道將來會做什麼,」雁初道,「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殿下可派使者受降,前去迎皇印,雁初是越將軍之女,且是永恆之間的弟子,身無掛礙,由我動手,是為報仇,誰都怪不到殿下身上。」
南王道:「永恆之間門規森嚴,你做出這等事,他們豈會放過你?」
「西聆君不會殺我。」
「你的命更重要。」
「雁初保證活著回來見殿下。」
沉默。
「記住你的話,」南王轉過身去,「著烏將軍為使,前去迎皇兄回京。」
有一類男人,在他們的大事面前,女人永遠都是最先被放棄的,否則又怎會明知危險而選擇相信一個口頭的保證?
無情,才是天生的皇者。
雁初褪下腕間的鐲子輕輕擱在几上,然後出了門。
盧山遲等在外面,他並不知道二人在裡面商量了什麼,也沒有多問,領著雁初回到自己的住處,命下人準備飯菜,兩人高高興興吃過飯,然後坐著說話,內容無非是上次來不及說的那些,如何受傷墮入冰流,如何被西聆君所救,盧山遲不免又將蕭齊罵了個透,提到焰皇猶有不甘。
雁初道:「歸服南王殿下,一切聽憑殿下安排,這是保住越軍唯一的辦法,盧山叔務必令烏將軍他們明白。」
盧山遲嘆道:「當年你父親執掌越軍才招至大禍,阿叔怎會不明白這道理。」
雁初鬆了口氣,道:「太平盛世即將到來,幾位將軍不若趁早尋個好出路,安心過日子。」
盧山遲示意她放心。
雁初沉默片刻,走到他面前鄭重地跪下,道:「阿落原本是不願再讓阿叔費心的,但眼下還有件要緊的事,只有託付給阿叔才能放心。」
盧山遲立刻扶起她:「你的事,阿叔自當辦到。」
他無妻無子,一直將雁初兄妹當成親生女兒看待。
雁初望望廳外無人,迅速將一粒藍瑩瑩的果子放到他手裡:「殿下即位,元君便要轉世,轉世之初力量受制,要靠近他不難,阿叔務必讓他服食此果,莫讓外人知曉。」
盧山遲看著果子,驚疑:「這是……」
神秘的輪迴之果,西聆君永遠都不知道還多了一粒的存在,雁初道:「我不能告訴盧山叔,盧山叔也莫要多問,只這件事務必替我辦到。」
盧山遲瞪眼:「你莫要犯傻,蕭齊死了就死了,這世上就沒人了嗎!」
「阿叔想哪裡去了,」雁初打斷他,「我如今是永恆之間的弟子,即刻要回去,恐怕將來不容易相見,才會將此事託付給阿叔。」
盧山遲也清楚永恆之間不插手外事的規矩,打消了些疑慮,語氣緩和了:「正該為自己打算,進永恆之間也好,永恆之間護得住你平安,只是南王殿下前日跟老夫提起,說你救過他,老夫還想著你是不是……」
「阿叔想多了,他的後宮還會缺人?」雁初替他拉了拉衣衫,又理了理鬍子,「我這便走了,阿叔保重。」
盧山遲傷感:「好容易見你回來,說幾句話就走,此去幾時能見著你?」
雁初搖頭:「我也不知。」
盧山遲沉默半日,背過身揮手:「自己保重吧。」
「雁初不孝,阿叔原諒。」雁初強忍眼淚,端端正正地朝他磕了個頭,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