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段衍如何憤怒,如何挫敗,雪姬的生辰依然如期而至,他只能另尋了一份厚禮奉上,禮物在眾多的賀儀中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點漣漪。
吐火羅王大宴群臣,頒布喻令全城共慶,這一日珍餚如山,美酒如水,焰火如雨直上雲霄,映得星月都失了顏色。為一介寵姬如此揮霍,足見雪姬在吐火羅王心中的地位,或許是被這令人艷羨的愛寵之舉打動,雪姬突然溫順起來,這給吐火羅王帶來了極大的愉悅,連帶羅木耶也更為受寵,凡有所奏,無不順利異常。
羅木耶當然明白近期的順遂因何而來,特別挑出幾件珍寶,親身送去王廷,向那位任性的寵妃示好,然而一進內苑權相就怔住了。
坐在娑欏樹下的麗人美艷絕倫,正慵懶的逗弄一隻紅嘴白翼的小鳥,不經意的美態更為撩人。引起羅木耶注意的卻是一張純白的狼皮,搭在雪姬的玉臂上,襯得她高貴嬌柔,雍容非凡。
「夫人這件狼裘從何而來?」盯著狼皮額上鮮紅的長毫,羅木耶陰沉的詢問。
即使面對權勢熏天的宰相,雪姬仍是輕慢而佻達,帶著一絲不經心的薄詫:「這個?似乎是那個中原來的世子送的。」
羅木耶兩腮緊了緊,「可有禮單一起呈上來?能否容微臣過目。」
宮女領命捧來禮單,羅木耶一把扯去翻開。
雪姬隨手梳弄小鳥的翅羽,妖妖的閑話般道,「前陣聽說有件狼皮十分珍奇,才想勞煩大人尋一尋,後來報稱失竊就罷了,誰料生辰那日給送過來,或許是不知怎麼又找著了。」
大紅的禮單蓋著段衍的徵記,翻開來一行行列明了各色禮品,最上方便是通體雪白瓦罕山谷頭狼整皮一張。
羅木耶的牙齒咯吱響了一聲,腦門的青筋突突跳動,啪的一下合上禮單,辭出來疾步而走,直到吐火羅王書房外才停下。深呼吸了一陣,他命侍從通報國主,而後整衣而入。
吐火羅王剛過五旬,身材壯偉,濃密而捲曲的棕發上覆著金冠,正在看近日呈上來的文牘。
羅木耶先是說了幾件無關小事,最後才似偶然想起:「王上,關於那個中原來的世子,臣下有事稟報。」
吐火羅王略感詫異:「不是給了他一個官職?中原人甚為狡猾,難道還有他求?」
羅木耶露出慚色:「正如王上所言,中原人生性狡詐,屬下一時不察,險些中了他的奸計,還請王上降罪。」
吐火羅王皺起眉,不待詢問,羅木耶已然說下去:「段衍初至我王轄下,倒還安份,說是中原奸人橫行不容於內,不得已去國避禍。我憐憫他際遇坎坷,主上更是仁慈,賜了官職讓他安身,誰知此人竟包藏禍心。」
羅木耶老邁的臉龐顯得愧疚不安,似乎難以啟齒:「原來他與中原皇帝有私仇,挾軍防要圖出逃,妄想利用吐火羅勇士的鮮血替他復仇,近日甚至在私下收買大臣,不少人已深受蠱惑。我得知後曾私下勸阻,誰知此人心腸險惡,打算挑唆不成便去往周邊諸國,進一步鼓動興兵侵掠。」
羅木耶不著痕迹的轉眸,窺伺國主的神情,同時憂心忡忡的嘆息,「一旦有鄰國被他巧言挑動遠征中原,必然要借道於我邦,屆時無論勝敗,吐火羅都難以置身事外。假如因此而激怒中原皇帝還擊,我邦即是首當其衝,難逃兵禍之災。」
吐火羅王近年儘管有些昏匱,對影響權位之事卻是極敏感,立時勃然大怒:「該死!此人好生無恥!給他立身之處竟然反咬一口,立即遣武士拿下處死!」
「主上慎重。」羅木耶神色一緊,頓顯惶然之色,出言勸說:「此人身邊有武功極高的護衛,不易擒獲,還是——」
「我吐火羅精銳衛士無數,難道還除不掉這幾個人。」吐火羅王恙怒的截斷,抓起信符擲下,洶然不容半分違逆,「調三千披甲重弩精兵抄剿,此事著卿辦理!」
羅木耶拾起信符,撫胸深躬,藏起眸中的得意,「謹尊主上意旨。」
火把熊熊,兵車遴遴,數千名吐火羅精兵封死了街道,人聲馬聲喧嘩雜踏,居住於城內的人不明緣由,駭怕的鎖宅閉戶不出,人人惶惶難安。
段衍所在的宅邸突然受重兵圍困,他措手不及之下緊閉門戶,負隅頑抗,任憑重弩勁射仍是堅守不出。衝進去的士兵無一倖免,激烈的交戰之後,吐火羅人放棄了攻入,轉為使用火箭。
火苗很快舔噬了屋宇,然起簇簇烈火,逃出來的人被綿密的箭雨射成了刺蝟,火越來越盛,及至半夜終於燒坍屋宇,揚起漫天灰煙粉塵,方圓數里難以視物。
待到火散煙消,堂皇的屋宇僅剩了焦瓦殘桓,十幾具灰黑的骸骨相摞,場面慘不忍睹。燒成這樣,自然無法再辨出誰是段衍,官長唯有如實上報。羅木耶下了軟轎逐一檢視,又巡過一片焦黑的廢墟,輕捻長須,浮出滿意之色。
訓練有素的士兵分批撤去,吐火羅城終於安靜下來。
第二日,宰相羅木耶依例朝見君王。
一行馬車自宰相府駛出,賓士的馬車行過長街直驅宮門。一路駛過甬道,穿越廣場,越來越快,將隨隊的護衛遠遠拋開,完全無視宮規和禮儀。
羅木耶一向驕橫跋扈,儘管明顯逾制也無人敢阻攔,誰料馬車最後竟沖向吐火羅王理政的內殿而去,侍衛發現不對,大聲呼喝斥停,警告的哨音此起彼落。
駕車的是一個褐衣人,竹笠覆頂看不清面目,一味揮鞭驅車直闖,根本沒有勒停之意。驍勇的吐火羅侍衛匯聚攔阻,驀然一聲銳響,一個意欲斬馬的侍衛胸口穿了個血洞,睜著眼倒了下去,隨後接連尖嘯不絕,一個又一個宮侍隕命當堂。
突變並沒有嚇住吐火羅人,更多精銳侍衛勇猛的衝上來瀝血死拼,終於將馬車阻在了殿外。殿內聚集議事的吐火羅君臣被突然的變故驚住,相顧驚駭失色。
隨著侍衛統領厲聲號令,幾十名宮侍湧入大殿護衛王上左右,更多的精銳在殿外蓄勢以待。
車內一聲冷笑,一個人筆直的橫飛出來,接連撞開了三名攔在殿門的宮侍,最後跌入大殿。落地之處人群轟散,見其一動不動才敢上前翻看,有宮侍驚叫起來。「是宰相大人!」
被甩入大殿,筋骨盡折鮮血敷面,早已氣絕身亡的可不正是羅木耶。
車中有人邁步而下,段衍的衣衫焦黑,染著血與灰漬,通身狼狽不堪。他面如嚴霜,雙眉冷戾,盛怒中顯出桀驁的殺意。「想殺我!看看你們這些蠻夷之輩有沒有這個本事!」
原以為歿於大火的段衍突然凶神惡煞的闖宮,簡直令人匪夷所思。誰也不知他是怎樣逃脫了精兵重圍,羅木耶被虐殺卻是血淋淋的事實,權相凄慘的屍骸橫陳,滿殿朝臣皆陷入了悚恐。
斗笠飛出,切斷了一名宮侍的喉嚨,人們才發現車夫竟然是一個褐衣的蒼顏老人,隨同車內飄然而出的還有另一名葛衣老者,兩人一左一右隨在段衍身側,徑向大殿而來。
葛衣老人背上還嵌著兩枚□□尾羽,衣袖浸滿鮮血,兩人皆是鬢髮蓬亂,滿身塵灰,惟有目光亮如妖鬼。褐衣老人足尖輕點,平移數丈袖袍一拂,三個宮侍彷彿被大力撞擊,口吐鮮血的迸飛出去,落地時已氣絕身亡。
侍衛統領又一次厲喝,立即有侍衛合力關上了大殿的門,一群緊急趕至的重弩衛兵單膝跪地,應令而發,只聽嗡的一陣勁響,箭如飛蝗急雨傾瀉而出,壓得日影為之一黯。
兩名老人身影倏分倏合,大袖起落,漫天飛箭過後落了一地箭矢,不等衛兵換箭,葛衣老者挾著段衍一縱而起,褐衣老者手掌翻飛,當者披靡,將侍衛組成的人牆擊出了一條血路,落至殿前掌心勁力一吐,丈余高的朱門轟然而塌。
塵灰漫起,吐火羅王僵硬的縮於王座,一群朝臣簇擁在側,無不面如土色。
段衍咬牙冷笑,挾著末路的殺意與絕望踏進來,話語令人不寒而慄,「不識抬舉的夷人,今日我就將吐火羅王公大臣逐一殺個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