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遞出去,誰也無法預料飛寇兒會怎麼做。
勸服雪姬進諫君王?冒險挾制高官重臣?還是索性隻身逃回中原?無形的壓力逐時遞增,一行人成了度日如年的困獸,心頭均有了焦燥,沈曼青尤為憔悴。
時間一點點滑過,鐵桶般的圍困分毫未減,驛館內外安靜凝肅,每一個人綳得極緊。唯有左卿辭宛如平常,連帶白陌也穩住了心氣,或許是不諳兇險,又或是看淡生死,這一主一仆鎮定得讓老江湖都汗顏。
第三日是一個極好的晴日,陽光明亮,空氣澄澈,已經有了春天的暖意。
宜洒掃、除塵、晾曬,也宜殺人。
大廳中殷長歌劍眉冷凜,將劍擦了一遍又一遍;陸瀾山閉目靜坐;商晚側耳傾聽街面的聲音;沈曼青容色蒼白,隱帶凄絕,縴手緊緊握著長劍,彷彿是最後的依憑。
漸漸日近午時,本該前來詢問的禮官遲遲不見蹤影,已經度過了文書勒定的時限,依然不見半分動靜。
眾人皆有些納罕,又猜不出是何種情形。忽然間蹄聲雜踏,街上傳來兵甲移步之聲。最糟糕的一刻來臨,氣氛凝窒而靜穆,眾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各尋了最宜於動手的位置。
一柱香後,驛館大門轟然而開。
滿布的□□和甲兵不見了,門外十六個高大黝黑的健奴抬著一方垂金結絡的軟榻,兩名宮女挑起紗簾,榻上金髮雪膚的麗人盈盈而笑,冰藍色的眼眸燦若晴空。
最前方的禮官撫胸躬身唱諾,悠長的聲調難掩緊張:「漢使歸國——」
殷長歌的劍尖已經貼上了禮官的脖頸,聽見前四個字險險變招,硬收回去,激出嗡的一聲輕響。
禮官知道裡面幾位都是凶神,乍然間脖頸一涼,幾乎沒厥過去,半晌後才神魂歸位,發現眼前立著一個殺氣凜凜的青年,神色冰冷的瞪視。他一個激靈,舌頭突然利索起來,扯著嗓子喊道,「王命雪姬夫人禮宴相送,請諸位貴使整衣相候!」
衣飾鮮亮的宮人整飾大廳,擺布席位。點上華燭,熏上暖香,置妥軟墊漆桌,一盤又一盤珍餚美味流水般捧進來,色澤和香氣誘人食指,前一刻一觸即發的驛館,轉瞬已成了流光溢彩的宴場。
一時間眾人皆陷入了茫然,弄不懂吐火羅人究竟是何用意。
雪姬不笑時如霜雪之姿,美得凜人,笑起來若霞璧生輝,艷奪心旌。此時歡顏呈露,連陸瀾山都有些不敢直視。
眾人雖然依席入座,到底情勢不明,均在暗自戒慎。
唯有左卿辭從容不迫的與雪姬談笑,一如數日前賓主盡歡的宮宴。「未想此番離別竟得夫人親身相送,實在是驚喜。」
雪姬未語先笑,冰藍色的麗眸謔意宛然:「聽聞各位貴使在驛館煩慮,我王也是心下難安,幾日未得安眠。此去兩寬,往昔皆逝,惟願吐火羅與貴邦永為交好。」
左卿辭半句不提這三日兵甲森嚴的封禁,也不問何以情勢倏轉急變,「既然這是君王所願,當如夫人所言。」
「所需的一應行輜,我王均已備好,歡宴之後禮官親送各位出城。」這位任性的寵姬心情極佳,掠見眾人僵硬的模樣,居然嗔笑調侃。「此去千里,若是過於矜持,各位恐怕要到中原才能再享盛饌了。」
左卿辭微微一笑,當先把盞而飲:「夫人說的不錯,良宴難得,自當盡歡。」之後竟似拋開一切,當真享受起華宴來。
眾人最初難免戒備拘謹,後來見左卿辭舉止隨意,漸漸也放鬆起來大塊朵頤,只是默契的滴酒不沾。獨有沈曼青飲食一概不碰,蒼白的秀顏戒慎如一,殷長歌知她心有餘悸,也不勉強。
飲宴過半,歌樂暫歇,雪姬瞥了一眼日影:「歡時將盡,長宴終別,為答謝當日相救之情,我王為諸位備下了一份薄禮。」
隨著禮官擊掌,六名宮女捧著銀盤蜿蜒而入,在每個人席前跪下,銀盤中滿盛黃金珠玉,琳琅奪目,大廳瞬時寶光生輝。良宴與恩賞來得太離奇,眾人疑惑更深,無一人去接,均看著左卿辭。
左卿辭大方起身,優雅的行了一禮:「王上所賜,卻之不恭,多謝王及夫人盛情。」
「這是我王之禮,至於妾身——」雪姬冰藍色的眸子一轉,漾起促狹的巧笑:「唯有讓宮人代為祝酒一杯,還請貴使勿棄。」
受了命令,雪姬身邊一名侍女跪地倒了一杯酒,托起銀盤裊裊行來。
或許是不便正視,左卿辭長眸一閃,倏然垂落在侍女的雙足。
那是一雙套在牛皮絆鞋裡的裸足,秀致嬌美,足趾似小小的貝殼,足踝的銀鈴隨著步履迸出脆響,聲聲撩人心弦,可惜足緣有一些紫痕,稍許破壞了美感。
定了一瞬,左卿辭的視線緩緩上移。
柔滑的綢褲寬綽飄逸,邊側開口,露出了光潔的小腿,瑩白的腰肢幼細玲瓏,臍上鑲著一枚碧玉飾,緊身馬甲勾出優美的線條,襯著衣上輕晃的垂纓,像一場誘人失足的心跳,可惜吐火羅的宮人在外均以薄紗掩面,無從窺見真容。
侍女始終低著睫,直到停在左卿辭面前才抬了一瞬。
通明的燭光映出一雙安靜的眼,瞳眸深處隱隱有一泓墨藍,彷彿最幽深的湖水,唯一的缺憾是大概許久未曾休憩,蒙了一層薄薄的血絲。
左卿辭凝視著她,接過酒緩慢的飲下去,眉間有抹奇異的神采。
飲完他將盞置回銀盤,道了兩個字。
「多謝。」
天空藍似一塊透亮的寶石,雲彩高遠,四野安靜而詳和。
直到離城百餘里,陸瀾山仍然覺得難以置信,經歷的一切皆不可思議:「就這樣出來了?」
殷長歌也是一般茫然:「竟然沒有陷阱,吐火羅王在搞什麼鬼?」
行囊中食水俱全,驗過全無問題,白陌望著輜重齊全的駝隊發獃,懷疑自己在幾日憂心中產生了幻覺。
商晚緩下緊繃的戒備,難抑死裡逃生的興奮:「管他怎樣,我們出來了。」
「飛寇兒他——」白陌說了半句又咽下去了,想不通那個飛賊用了什麼辦法扭轉乾坤。
不單是他,幾人都在疑惑,殷長歌猜想,「或許是他說動了雪姬。」
陸瀾山贊同一半,點點頭又搖頭:「即使如此,讓一國之君改換心意也非易事,不知他是如何斡旋。」
白陌滿腦子困惑,喃喃道,「他怎麼一直沒露面,我們已經出城了,他還是不見蹤影。」
所有人皆在猜測,殷長歌不語,劍眉多了一線隱憂。
陸瀾山拍了拍跨下的駱駝,不甚擔心:「那傢伙懂吐火羅語,又有一手妙術,換個形貌,偷張文牒出城易如反掌,一時未至,想是有什麼耽擱了。」
好容易脫身,商晚一心想離吐火羅越遠越好,不耐煩久候:「現在要如何,難道一直在這裡,等到吐火羅王派出追兵?」
「商兄要走,盡可先行。」殷長歌瞧都沒瞧他一眼,語氣淡漠,「我等他出來,畢竟是為我們才滯留城內,真有追兵還能接應一二。」
眼見兩個人又嗆起來,陸瀾山也不好說什麼,不等不妥,久等又不知要到何時,兩廂為難。
左卿辭見天色將暗,沉吟片刻,望了一眼遠方的吐火羅城郭:「若是未猜錯,落兄在城中還有事要辦,我們先去車木措,離吐火羅不遠不近,也方便通過暗諜打聽,或許落兄會把訊息傳到那裡。」
車木措是個小城,雖不如吐火羅繁盛,也有幾千居民,城中與吐火羅人往來頗多,很快即有訊息回傳。
對於飛寇兒究竟在王廷做了什麼,人人都滿腹好奇,私下也有各種猜議,終是難以確定。所以當白陌拿著密報衝進左卿辭的房間,殷長歌先跟過來,接著是陸瀾山、商晚,沈曼青猶豫了片刻,也隨之跟了進來。
濟濟一堂一個不少,左卿辭掠了一眼,拆開了密信。
使者來宣讀吐火羅王的諭旨後,吐火羅城出了一樁異事。三名吐火羅高官在自家宅邸醒來,均發現枕邊釘了一把短刀,刀身深入床板,幾乎直貼頸項,刀旁還留了一枚中原才有的結絡,其中一人當場就嚇暈過去。第二日吐火羅朝中議論紛紛,無不惶然。
第二日夜裡,這個數字變成了七名。
從高官到皇親貴戚,恐懼擴散了十倍。謠言瘋一般蔓延,全城兵衛被支得左巡右守,第三日晚間,滿朝王公大臣無人敢於安睡,城中燈火徹夜通明。
吐火羅王被煩慮弄得難以安眠,直到曉星將沉才朦朧合眼,不到半個時辰就被雪姬慌張的推醒,側頭望去,他驚恐的發現頸邊多了一把雪刃冰寒的短刀。
誰也不清楚刺客是如何進了戒備空前的深宮,將刀投在吐火羅王枕側,更不懂究竟有多少中原人潛在王城。
被急召來的群臣噤若寒蟬,人人悚恐,滿殿無一開言。
吐火羅王徘徊良久,終於決意將惹不起的瘟神禮送出城。王令頒下,甚至沒有一個高官敢於領命,還是雪姬主動請纓代為送行,才有了那一場華宴。
密信敘述詳盡,讀來驚心動魄,左卿辭看完後眾人一一傳閱,好一陣無人開口。
陸瀾山一目十行的看完,回憶了一刻,突然大笑起來:「我說怎麼禮官一直青著臉,動不動就發抖,原來是被嚇破了膽。」
商晚看了兩遍猶覺不可置信,「全城戒備,他還能以一人之力夜刺七名,在君王枕邊留刃,怎麼可能。」
殷長歌神色異常複雜,既自豪又有傷感,摻雜著難以言說的惋惜,他身畔的沈曼青異常沉默,緊緊抿著唇。
能想通其中關竅的唯有左卿辭,他思索了一陣,「落兄大概與雪姬有所交易,從她那裡獲悉了吐火羅皇親貴族的住邸。前兩夜是落兄親為,最後一夜國主枕邊那把刀,應該是雪姬所置。」
一番剖析入情入理,眾人盡皆信服,陸瀾山激賞又欽贊的笑罵了半晌,感慨萬分:「等這小子回來要喝上一杯,平日里蔫頭搭腦,一轉眼不聲不響弄得吐火羅人仰馬翻,好能耐,好膽色,這個朋友我交了。」
殷長歌忍不住笑起來,穩了穩情緒:「陸兄好興緻,只怕他未必飲酒。」
不提還好,一提起來陸瀾山酒癮大動:「哪個江湖漢子不飲酒,不過那傢伙比大姑娘還話少,說不定真不會,也無妨,強灌下去更有趣。」
見陸瀾山一臉豪邁,摩拳擦掌意圖惡整的模樣,殷長歌一則好笑,一則仍有些牽懸,「既然事已順遂,為何他仍在城內。」
這原因旁人不明,左卿辭心中有數,「殷兄不必憂掛,落兄定是有事尚未完成,否則吐火羅人哪留得住。」又見陸瀾山好酒之態,左卿辭笑吟吟道,「待回中原必定要擺上一桌,請諸位喝一頓慶功酒,只是落兄酒量極好,千杯不醉,陸兄想灌倒可未必能如願。」
殷長歌聽得一怔:「千杯不醉?公子如何得知?我怎麼——」
他沒說下去收住了口,左卿辭也沒有問,轉而回到正題,「密信中讓我們儘速迴轉,在阿克蘇雅會合,為防節外生枝,我們明日就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