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膏澡豆、玉梳銀盆、黃亮的銅鏡、素白的綾巾、一整桶溫熱的清水,以及一小罐以對方指定的藥草熬成的水。點了點物件無缺,茜痕退出浴房合上門,悄悄按了按胸口。
她活了十七年,從沒見過這麼髒的女人,長相也是駭人,不說一身煙灰草泥,那張臉簡直不堪入目,半垂的眉,熏黑的頰,連顴骨都一邊高一邊低。茜痕一邊懷有同情,一邊也難免困惑那位俊美無儔的公子怎會帶這樣的女子隨行。
琅琊郡主見她從浴房回來,溫婉的吩咐。「茜痕,收幾件我不常穿的衣服,給蘇姑娘備著。」
茜痕覺得似有不妥:「小姐心善,可是那位姑娘身份不明,未必適合華貴的料子,不如將我的衣服勻兩件給她?」
琅琊郡主不以為意:「這裡又不是府中,何必那麼多規矩,此次出門你也沒帶幾箱衣物,就在我的衣篋中挑一挑,她的容顏有些缺憾,未必喜歡明亮的顏色,你擇幾件深青墨藍之類的。」
茜痕依言挑撿起來,想起又憐惜的嘆了一口氣,身為女子,生就那樣的容貌著實不幸,只怕穿什麼都難以入眼。
捧著一襲深黛的衣裳,茜痕叩了叩浴房的門扉,等到應聲才推門而入,抬頭見地上一堆泥沙色的破衣,數步外一個著白綾中衣的背影,垂落的長髮黑如鴉羽,襯得腰肢細軟,柔若無骨。
茜痕怔了一怔才省起:「蘇姑娘,外衫送過來了,試一試合不合身。」
背影轉了過來,茜痕傻了半晌,木頭人一般擱下衣服退出來,倚在門上發獃。
琅琊郡主不經意的瞥了一眼,見侍女的神色不由詫異:「怎麼了?」
「小姐,那個蘇姑娘——她的臉——」茜痕回過神,結結巴巴的一時說不出,不懂怎麼一次沐浴就換了一個人。
那位蘇姑娘確是相貌不佳,但如此失態就有些過了,琅琊郡主蹙起眉:「茜痕,你平素也是個有分寸的,失禮之語不可在人前言說。」
「不是,她——」茜痕正要解釋,門扉傳來了叩響,她斂了一下神前去應門。
門外是左公子身邊的少年,客客氣氣的詢問:「請恕冒昧,蘇姑娘是否已休整妥當?我家公子有事相議,想邀她一晤。」
沐府無處不擠滿了人,戌時過後仍是相當熱鬧。左卿辭沐浴後,換上成衣鋪購置的新衣,特意去向薄候致了謝才辭出來。
白陌已返回來稟報:「公子,茜痕說蘇姑娘道今日已晚,有什麼話改日再敘。」
這個回復不算意外,左卿辭眸色微動,半眯起眼,「可提及我有事相談?」
這一神色通常顯示不太妙,白陌小心起來,「說了,蘇姑娘仍是說疲倦,先行歇宿了。」
此刻不算早,她又是與琅琊郡主同住,再請確實不合時宜,白陌候了半天,觀察主人的神情:「或者公子今天暫且安歇,我明日一早再請?」
「明日還能見到她才是奇事。」左卿辭低哼一聲,說不清是笑是諷,「白陌隨我去見過郡主,秦塵去院後看緊些,別讓她逃了。」
廂房燈火通明,顯然裡面的人還未宿下,煙霞色的窗紗透出嬌旎的女兒情致,有一種美好得令人不忍打擾的靜雅。
然而左卿辭全不介意做個煞風景的人,他親自叩門,與茜痕談了幾句,靈巧的丫環流露出納罕和為難之色,返身進去稟報。隨後琅琊郡主斂袖而出,清麗的臉龐不掩詫異,話中有柔和的責備,「左公子究竟有何要事,蘇姑娘受了寒氣,疲倦非常,實在不願見人,貿然相強未免太過失禮。」
左卿辭從容而答,言辭異常堅定,「請郡主見諒,並非在下不知禮數,確實有要事與蘇姑娘相商,否則豈敢寅夜打擾。」
溫婉的娥眉蹙起,琅琊郡主躊躇半晌,終於讓步了,「夜深了,女兒家終是不便,有什麼話就在院內說。」
院內有碧樹如傘,下設一方石桌,白陌將桑紙燈籠掛在樹枝上,挑出了一方明凈。
等了好一陣,終於一個黛色的纖影緩步而來,被燈籠的清光逐漸映亮。
那是一張彷彿自長夜最幽深的夢境浮現的面孔,漆黑的長髮襯著玉脂般皎白的臉,眉眼出奇的精緻。深秀的輪廓明顯帶著異族血脈,美麗的瞳眸輕垂,睫下一顆小小的淚痣,像雪瓣上一星祭紅。暗夜下比月色更靜,比月光更涼,讓人忘了呼吸心跳。
白陌徹底怔住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良久,左卿辭微微一笑,「今夕何夕,得見雲落真容。」
千變萬化的飛賊竟然是個胡姬,無怪天都峰對她諱莫如深。
一剎那左卿辭竟有些佩服,蘇璇究竟是何等縱性,竟然給中原最嚴正自律的正陽宮出了這樣一個難題。
落日胡姬樓上飲,風吹簫管滿樓聞……
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
如果不是深諳她有驚人的武藝,很容易將她視為歌宴上驚艷的美姬,一價千金,任人輕擲。美到極致,也低微到極致。
年少盛名的蘇璇,偏收了一個過於漂亮的徒弟,又出自以色事人的異族,極易讓人生出曖昧的聯想,衍生為門派醜聞。天都峰上曾因她而漾起怎樣的波瀾,激生多少冷淡與隔絕,都不難想像。
蘇璇才華絕世,即使最後顛狂而逝,正陽宮上下也不會以他為恥,卻絕不會認同一介胡姬混入門牆。沈曼青的鄙夷排斥,殷長歌的晦莫如深,悉數有了答案。
那一瞬的桀驁已經隱沒,她安靜的低眸而坐,再也無法被忽略。
仔細的審視會發現這張容顏並不完美。長期不見天日,她的肌膚白得毫無光澤,大概黏塗假飾太久,眉額髮際處有不少細小的潰傷,睫毛也有些短,唇色過淡也減了神采,可依然讓人移不開視線。
揮退了發傻的白陌,左卿辭探手入懷,取出一枚瓷瓶,「其他的行囊都失了,惟有這一瓶是我隨身攜帶。」
淡綠色的瓶身十分眼熟,一瞥之下,她的背似乎突然癢起來。「我已經上過葯。」
左卿辭也不多說,指尖一彈挑開瓶塞,「冰華承露一瓶百金,開啟後若不及時使用,三天內藥力散盡,化為清水,雲落要讓這百金虛擲?」
她清楚額上有些潰傷,但不覺得需要治療,更不想再欠人情。
左卿辭彷彿看透了她的內心,「你易容太久,肌膚不見日光,已經十分脆弱,再不留心,待顏面潰爛,什麼假飾都黏不上了。」
她沉默了一下,索性直言,「這葯太貴,我用不起。」
左卿辭一曬,淡道,「再貴也不過百金,以雲落歷年所賺,以之洗沐都綽綽有餘,怎會用不起。」
他的話語有一絲輕諷,她分辨不出原由,保持了靜默。
「身上的傷記得敷塗。」左卿辭將瓷瓶推至她面前,恢復了溫和,「價值一說純屬戲言,蒙你多次相救,真算起來我又該如何回報,雲落不必再拒。」
蘇雲落想了一想,終於將藥瓶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