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下有一個人長身而立,俊逸的身姿襯著花木亭台,似花園裡賞心的一景,待他翩然轉身,尋常的景緻突然有了令人眩暈的魔力。「數日忙碌,未能相顧,雲落可覺無趣?」
蘇雲落回過神,無表情的沉默,目光落在徑邊一蓬矮柳上。
左卿辭笑吟吟的毫不介意,從寬袖中伸出手:「雲落愛食鮮果,今日宴上所供的有些特別,想你必然喜歡。」那是一掛鮮潤可愛的荔枝,紅綃般的荔果粒粒渾圓,與威寧侯遣人送的一般無二。
「聽說這一品種頗為珍罕,所產極少。」左卿辭身上散出酒氣,俊顏如良玉淺暈,勻秀的指形似白玉琢成,托著紅寶石般的荔果,如一幅賞心悅目的畫,蘇雲落看了一瞬沒有接,「威寧侯給郡主送了一份,我已經嘗過了。」
左卿辭意外了一剎,隨即笑了:「果然威寧侯待琅琊郡主亦是別有不同。」
這個亦字用得意味深長,他將荔果放於石桌,閑適的坐下來:「才飲了酒,此時還有些熱,雲落可願陪我散談幾句。」
溫柔的神情如一張隨時可卸的面具,言笑時格外惑人,左卿辭不在意蘇雲落的冷漠,「這些時日你與琅琊郡主相處還好?阮氏一族尊貴,她兄長為琅琊王,自己又是出了名的美人,才情出眾,尤以琴藝稱絕,宗室之間極富盛名。」
蘇雲落沒有說話,儘管她對郡主觀感甚佳,終是萍水路人,無謂多餘的好奇。
左卿辭知她性情,微微一笑,「雲落不覺得有些奇怪?明明她才貌雙絕,卻是至今未嫁。」
那雙低垂的瞳眸閃了一下,左卿辭不動聲色的接下去,「據說她無心姻緣之事,若非家人阻攔,早已遁入道門長伴青燈黃卷。可嘆威寧侯用心良苦,竟是半點打動不了佳人。」
蘇雲落在入府之初見過薄候一面,記得是個冷愎剛嚴的男人,想到他伴在恬淡柔雅的琅琊郡主身側,總覺著有些異樣。
「威寧侯每年必往琅琊山消夏,明裡是與摯友琅琊王一晤,實則是為郡主,他苦候佳人多年,不惜正妻之位空懸,金陵人盡皆知。」左卿辭漫散的談著逸趣,忽而轉成了調侃的戲謔,「雲落可羨慕有這麼一個人,深情不移,永遠追慕左右?」
蘇雲落奇怪的看了一眼,好像他突然抽了風。
左卿辭莞爾,話語一轉,「瑟薇爾一直很惦記你,屢次向我打聽。」
提到那位令人頭痛的金髮美人,蘇雲落終於有了回應:「她可好?」
「她是鴻臚寺的貴客,供奉豐足,隨心所欲,豈有不好。」不知想到什麼,左卿辭眉梢輕挑,似笑非笑:「雲落當日對她何等照料,一轉頭拋諸腦後,關外一別,她已被你視同路人?」
蘇雲落略略一怔。
長眸凝在她臉上,左卿辭道,「對雲落而言,所有相遇皆為浮雲,轉瞬即逝。瑟薇爾、文思淵、甚至昔日的同門全在心境之外,可是如此?」
蘇雲落聽得出他話中有刺詰的輕嘲,但不明所以。
一錯眼俊顏的淡諷消彌無痕,左卿辭道:「是我多言了,今日晚間沐府設宴,想請雲落陪我同往,白陌已經備好了易於掩形的衣飾,稍後送過來。」
難以捉摸,善變無常,毫不在意憑藉身份縱性而為,又有最具迷惑性的外表,受制於他比文思淵更糟。左卿辭離去後,蘇雲落默默的想了一會,食完桌上的荔果回了住所。
茜痕見她歸來,俏顏梨渦隱現:「蘇姑娘回來了,沐府說有人送了東西過來,指名蘇姑娘親啟,我替你擱在案上。」
案上是一方精美的漆盒,蘇雲落啟開一看,一掛渾圓分明的鮮荔映入眼中,碧綠的枝葉還帶著水氣。
茜痕驚訝的輕咦了一聲:「也是丁香荔?」
拎起荔果看了看,蘇雲落取出盒底的一枚短闌,墨意盎然的小字躍然於上。
「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茜痕在一側瞧見,下意識的念出來,她久侍書房見慣筆墨,禁不住搖頭:「雖是詠荔果,此地卻非錦江,生搬硬套來贈人好生奇怪,怎的也不見落款。」
蘇雲落一言不發,隨手將短闌在燭上燒了。
聽見茜痕的自語,琅琊郡主從書中抬起頭,望了一眼蘇雲落。
花滿涪洲城,酒醉三千客。
試劍大會在即,五湖豪傑齊至,沐府傾其所能,舉辦了一場最熱鬧的盛宴。
火把爍爍躍動,酒罈層層疊疊,一個院子連著另一個院子,長宴如水一般流瀉到街上,雲集的遊俠壅塞了數條街道。煙氣、酒氣、人聲鼎沸,笑語不絕,來日的生死競鬥無礙眼前的歡娛,千餘豪客推杯換盞,斗拳耍鬧,喝得不亦樂乎。
內院又是另一番布置。
十幾席漆桌緣地而設,每一桌都對應著一位身份顯赫的貴客,有執掌一方的重吏,有德高望重的宗族耆老,更多的是名動江湖的武林尊長,由沐府之主親自款待。
這樣的場面當然不可能有蘇雲落的席位,她隨在左卿辭身後,看著他與威寧侯及各方貴客談笑風生,這個男人以完美的外形與君子之風贏得了眾人交相稱讚,不知多少驚艷的目光縈在他身畔。
左卿辭的目的是什麼,她不清楚,也不關心,安份的扮演一名不起眼的侍女,面紗蔽去了她的臉龐,對襟窄袖緊身的胡服不露半點肌膚,胡姬在外著此類裝扮司空見慣,並不引人注意。
兩個標緻的胡女穿著藍色卷草紋薄裳,雪白的額上描著花鈿,跳著歡快的拓枝舞,幾個稚齡胡姬在一旁或歌或舞相合,另有數十名漂亮的姬人在席間款客勸酒,美人的嬌言笑語是最有效的調劑,很快鬆散了略為拘謹的氣氛,場面輕悅而隨意。
蘇雲落沒有看歌舞,目光安靜的落在地上,左卿辭偶然回眸,掠過一抹無從覺察的淺笑,揮退了前來敬酒的胡姬。美人失望得幾乎溢出來,又不敢不尊從,捧著銀杯怏怏的轉去了下一席。
酒宴過半,忽然外間一陣喧聲,似乎又有訪客到來。
不一會,沐府的長子沐英陪著一行人走入庭中,這群人衣飾精美,或懸劍或佩刀,俱是神采飛躍的青年,一股昂揚的英風撲面而來。
當先一名青年形貌英朗,一舉一動有一股豁達洒脫的氣勢,不待介紹已向沐府家主揖行一禮:「不請自來叨擾了,靖安侯府□□懷,率友人見過各位尊長。」
沐府之主十分驚訝,下意識的望了一眼左卿辭,起身還禮:「二公子剛到涪州?歡迎之至,正好令兄也在。」
令兄?那個青年完全怔住了,順著指引的方向望過來。
左卿辭從容起身,對著那張年輕的面孔綻出微笑,長眸涌動著極近才能窺見的晶芒:「原來傾懷也來了,不期而會,驚喜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