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了那麼多年,要細說,那說來話就長了。
陶嬤嬤從靳姨娘進門那天說起,她和幾個婆子是打從一開始就派進淡月軒伺候的,靳姨娘在謝家過得如何,可謂歷歷在心。靳姨娘生得美,是那種南方典型的美,朱顏秀骨,一身清氣。天下誰人不愛美人?老爺謝紓雖是武將,但狠讀過書,論起做文章來不遜文人。靳姨娘呢,雖是小門小戶出身,也通文墨,寫得一手好字,如此一來,便尤其得老爺鐘愛。
每一份感情,總有個不錯的開頭,姨娘初入府的兩年,兩個人整日間形影不離,那份細膩的情懷,真是說也說不盡。然而佔盡了風流,難免遭人嫉恨,彼時老爺已有一妻二妾,且都養育了公子小姐,靳姨娘孤身一人在這深宅里,老爺照應不及的地方,不知吃了多少啞巴虧。
「吃虧也就罷了,倘或老爺長情,還叫人欣慰些。那時候老爺未上劍南道任職,在升州做兵馬使,下頭的人巴結他,送了能歌善舞的夏姨娘進來,靳姨娘漸漸就受了冷落。」陶嬤嬤不住地搖頭嘆息,「人都說深宅大戶里,妻妾爭寵是要人命的,果真立竿見影起了鬼頭風。夏姨娘伺候老爺沒多久就遇喜,生下了三姑娘,出月子後日日喊肚子疼,不過半年光景,一下子就死了。後來在夏姨娘常吃的湯藥里挑出了下馬仙①,老爺盤問,蛛絲馬跡一點點推演,就落在了姨娘身上。又有小丫頭指認,說姨娘曾借口要利水消腫,命人出去採買過那葯,姨娘百口莫辯,到底給攆出了謝家。」
清圓坐在那裡,靜靜聽著,聽得手腳冰涼,「我娘為什麼要害夏姨娘,難道只為了爭寵么?」
陶嬤嬤道:「說是這樣說法,宅子里的太太姨娘們,不都為老爺而活么。姑娘想,姨娘那樣的天姿國色,焉無東山再起的一日?我老婆子說得糙些,沒生養的女人,究竟和生養過的不同些個,老爺不缺子嗣,臨了還是要上淡月軒來的。」
「既這麼,可是更沒道理要殺夏姨娘了。」清圓沉默了下,半晌道,「最得寵的,一個死了,一個攆了出去,這下子眼中釘肉中刺都拔了,果然天下太平,真是一石二鳥的好計。」
陶嬤嬤無奈地笑了笑,大宅里處處陷進,根基穩固的是除不掉了,兩個新入府的沒有靠山,還不是隨意揉搓么。
清圓心裡亂,手指緊緊纏裹起帕子,勒得指節失了血色。她是無法想像,當年給她母親定罪,竟定得那樣草草。憑夏姨娘葯吊子里的藥渣,還有一個小丫頭的指認,她娘就淪為殺人的毒婦,不由分說被逐出了謝家。要不是連她娘自己都不知道懷了身孕,恐怕她也沒有機會來這世上了。
她一頭扎進了那股漩渦里,咬著牙道:「既殺了人,就該償命,為什麼只是攆出府去,實在說不通。」
陶嬤嬤道:「料想還是為了顧全名聲。謝家世代簪纓,倘或報了官,鬧得一天星斗,老爺臉上無光。所以對外只說夏姨娘是誤吃了葯,吃死的,可哪裡堵得住悠悠眾口,終究風言風語不斷。老爺原要絞死靳姨娘的,是夫人求了情,這才撿回一條命。」
清圓長嘆了口氣,聽到這裡,方聽出最聰明的是扈夫人。謝紓對她母親總歸還有情,或因一時氣憤殺了她,等冷靜下來,少不得要後悔。人一後悔便生怨氣,當時在場卻沒有勸阻他的人必定招記恨,扈夫人清楚認識到了這一點,因此寧願做一回好人,撈一個賢名兒。橫豎人被攆出去了,再想回來是不能夠了,老太太不會答應。
所以與人為妾,竟是那樣攸關生死的事。難怪人人都願意做正頭夫人,既然做妾也不能盛寵不衰,還不如佔個好位置,彈壓後來人。
清圓鬆開了雙手,簾外習習的風從篾竹的間隙里吹進來,腦子也逐漸清明了些。她定定神問:「那個指認我娘的丫頭,如今在哪裡?」
陶嬤嬤說:「姨娘被攆出去後,淡月軒的院門便封死了,院里伺候的人重領了差事發往各處,究竟去了哪裡,我也說不上來。」
旁聽了半晌的抱弦見姑娘臉上不屈,低聲勸解道:「還是看開些吧,都過了這麼多年了,倘或那丫頭真受人指使誣陷姨娘,事發後只怕不是死了,就是被遠遠發賣了,哪裡還能留在升州地界上。」
清圓心裡難受,站起身在屋裡茫然來回走動,喃喃說:「我就想知道是誰在背後動了手腳,害我母親受了這些年的冤屈。」
兩條人命,先後都葬送在了那人手上,到如今她還要背負別人強加在她母親身上的罪名,虧心地活著,細想起來確實不甘。
陶嬤嬤忖了忖道:「姑娘稍安勿躁,且容我想想法子。我在這府里三十多年,總還認得幾個人兒,各處打聽打聽,興許會有消息。」說罷頓下來,覷了覷她的臉色道,「只是我也要勸勸姑娘,人生在世,大風大浪多了,這樣陳年的舊事,雖說傷人至深,姑娘卻更該保重自己。就算查出是誰,又能如何呢,夫人和兩位姨娘跟前的公子小姐們都大了,老爺看在兒女們的份上,也不會再追究的。」
清圓點了點頭,「我心裡有數,嬤嬤不必憂心。」
她只想查出那人是誰,至於接下來該如何處置,就由她來決定了。
陶嬤嬤納了個福,慢慢退了出去,抱弦見她停在支摘窗前愣神,便喚了聲姑娘道:「早上起得早,這會子沒什麼要緊事了,再眯瞪半個時辰吧。」
她沒應,仍是獃獃站在那裡。外面的天宇因有風吹散了晨霧,變得澄澈起來,她定神看了會兒,終於收回視線,轉身道:「老太太煎藥的時候到了。」
她走出淡月軒,往薈芳園外的穿堂里去,抱弦跟在她身後,不明白老太太既不領情,她為什麼還要費那心思。
專事看火的小丫頭子見她又來了,提著蒲扇屈腿納福。才要讓四姑娘歇著,卻聽她說:「我來煎藥,煎完了你給月鑒送過去,讓她端到老太太跟前就是了。」
小丫頭遲遲道了聲是,心裡只顧納罕,府里那麼多位爺和姑娘,平常別說行孝了,連樣子都懶得做。哪裡像四姑娘似的,不圖功勞,悄沒聲兒地蹲在這裡看火添葯。
不過這無聊的活計,卻因美人的加入,苦味里也添了點馨香。小丫頭子看著她不緊不慢地施為,轉動腕子搖扇的模樣,欠身撥動炭火的模樣,都美得那樣生動自然。孩子的心裡沒有太多拐彎,暗暗嗟嘆著,將來四姑娘配的,必定要是神仙一樣的人物。這世上鬚眉,清的少濁的多,那人得有顆水晶心肝,才不至於被靳姨娘的惡名嚇退了啊。
「啪」地一聲,爐子里的炭輕輕爆裂,濺起幾簇藍色的火星子。清圓拿布襯著,揭開蓋子看了看,葯湯翻滾間看得見底下沉澱的葯沫了,便將吊子移開,擱在一邊的青磚上。
正往盅里斟葯,月荃過來了,笑道:「四姑娘何必親自動手,白放著這些小丫頭子,倒養出她們一身懶骨頭來。」
小丫頭委屈地嘟囔:「我也讓四姑娘別忙來著……」
月荃看了她一眼,小丫頭立刻住了嘴,退到一旁去了。
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頭,還是很有威嚴的。清圓將葯注滿,蓋上了蓋碗,笑道:「橫豎我閑著,找些活計做,人才不會憊懶。葯熬好了,請姐姐送到祖母跟前吧。」
月荃遲疑了下,「姑娘怎麼不親自送呢?」
清圓依舊是笑,「祖母同姐姐一樣意思,寧願我把工夫花在讀書習字上頭……」
還沒說完,身後夾道里便有人接了話,散漫且惡毒的語氣,拖著長腔道:「月荃姐姐還是仔細些吧,沒的人家往葯裡頭加了別的什麼,老太太吃出個好歹來,連累你脫不了干係。」
清圓轉頭看,是清如和清容來了。清如手裡拿著一卷宣紙,想是罰抄的《內訓》抄完了,送來向老太太交差。邊上的清容陪同前來,每回見了她,真如見了殺母仇人一樣,眼裡儘是恨她欲死的光。
如果沒有聽過陶嬤嬤的那番話,她便不知道十四年前的經過,清容夾槍帶棒叫人不適,她也許憤懣委屈,也許會同她針鋒相對。如今知道裡頭緣故了,反而心平氣和下來,只是心底最深處有隱痛,觸也觸不到,唯有隱忍。
她欠了欠身,「二姐姐,三姐姐。」
清容比清如還要厲害幾分,她是不留情面的,因為自恃是受害者,清圓在她面前就是罪人,應該被她踩在腳底下。她睥睨地乜著清圓,冷笑道:「不敢當,你這樣厲害人物,誰敢做你姐姐!早前祖母和太太商議要接你回來,我就說了,你斷不願意回來的,與其金窩裡頭做癩團,不如雞窩裡頭做鳳凰。陳家雖不是官宦人家,總算日子過得,呼奴引婢的不曾虧待你。誰知你倒好,攀了高枝兒,連養育之恩都忘了,寧願在謝家低頭做人,搶著做下人的活兒。我倒問問你,這樣的日子好過么?」
清容的話直指面門,可算說得割骨三分,清如在一旁聽得很暢快,幸災樂禍地看著清圓吃吃發笑。
她們姊妹做法,邊上的人不好插嘴,都惴惴地瞧著清圓。
清圓臉上還是淡淡的,如常把托盤交給了月荃,另放海棠小盒子在邊上,囑咐老太太吃完了葯要用的。
清容見她不理會,活像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愈發拱起了火氣,扭頭對清如道:「二姐姐你瞧,世上竟有這樣的人,罵到門上來了也沒事人一般。我算看出來了,什麼樣的娘養什麼樣的女兒,這話真真一點不錯。」
話說到這個份上,抱弦都聽不過去了,出聲道:「三姑娘,話不能這麼說……」
清圓輕輕拽了她一下,轉身對清容笑道:「三姐姐,我原說不回來的,又怕鬧到公堂上不好看相,這才進了謝家門。如今在家有月余了,愈發覺得回來得對,這裡才是我的根呢。我每日瞧著祖母和太太,心裡只覺得親厚,家裡哥哥們對我很好,姐姐們也都照應著我,我縱是沒在家裡長大,到底大家念著骨肉親情,少不得包涵我。」
清容原先是想引她鬥嘴的,好把事態擴大,眾人對清圓本就不喜,鬧起來自然愈發齊心針對她。可她倒好,四兩撥千斤,睜著眼睛說瞎話,一時竟堵得清容張不開口了。
月荃見清圓能應付,這才一笑道:「我去給老太太送葯,姑娘們可是來見老太太的?回頭我傳了話,姑娘們就過去吧。先前老太太正好說要查姑娘們課業呢,四姑娘的《女誡》想也抄完了,一同拿過來,讓老太太過目吧。」
就這麼,無形中解了圍。清圓本也無意和她們纏鬥,便借著這由頭,暫且避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