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春日宴,究竟是什麼?」清圓同抱弦慢慢往回走,三月的天氣明媚溫暖,風吹上來都是軟的。她微微眯著眼,感覺清淺的,帶著杏花香氣的氣流從鬢邊滑過,手裡的團扇這時候不用來扇風,偶爾撲一撲翩然而過的蝴蝶,十分得趣。
她早前聽說過那宴會,開在每年寒食過後,在橫塘很具規模。但門檻也是極高的,尋常人家等閑無法參加,只能遠遠聽那露天的場子上傳出歌舞之聲,宛轉悠揚地,在整個城池上空回蕩。
「姑娘不知道春日宴么?」抱弦道,「那是汲侯夫人為她早夭的一雙兒女舉辦的。汲侯夫人當初生了一對雙生兒女,養到八歲上,清明那日雙雙溺死在了池子里。汲侯夫婦傷心欲絕,為安撫喪子之痛,才辦了這場春日宴。算一算,到如今已有十年了,每年廣邀橫塘望族,時候一長,就成了各家相看提親的好機會。反正名媛淑女俱會出席,就像早年聖人①的金樽之宴一樣,聽說有條小溪從其間流經,公子佳人的手絹汗巾子都到裡頭盥洗,以至流出來的水裡都帶著香氣呢,可見排場有多大。」
清圓哦了聲,「既然有這個由頭,去了多難為情!」
抱弦卻道:「有什麼可難為情的,事先見過,總比盲婚啞嫁強些。所以三姑娘說讓大姑娘仔細,這話本沒有錯,只要開國伯家大公子來了,好不好的,自然一目了然。」
清圓笑了笑,「這件事到底還是老太太做主,須得老太太見了說好才好。」
抱弦眨了下眼,心道四姑娘到底還是太年輕了,「不管怎麼樣,這門親都是要結的,就算開國伯長男果真腦子不好,只要沒有傻得不認人,就能包涵。」說罷了問她,「姑娘去不去?」
清圓慢慢搖頭,去不去,不由她說了算。那樣的場合,其實去了沒什麼好處,只怕像個活靶子似的,要灌一耳朵閑言碎語。
回到淡月軒,才從門上進來,就見陶嬤嬤在屋前徘徊。春台叫了聲「姑娘回來了」,陶嬤嬤便站在台階下遙遙蹲安。
已將到晌午,小廚房裡也預備了飯菜,春台把她迎進來,問這會子可要擺飯,清圓擺了擺手,「眼下還不餓,先放一放吧。」
領差事的丫頭重又退了下去,檐頭雕花板底下懸掛的竹簾輕搖,叩擊著桐油漆面的抱柱,噠噠作響。
「嬤嬤來了我這裡,還慣吧?」清圓溫煦地問,「院子里都是些瑣碎小事,還要嬤嬤幫著料理。」
陶嬤嬤說自然,「我多年前就在這裡,如今是重操舊業罷了,一應都習慣得很。倘或姑娘有哪裡不稱意的,只管吩咐奴婢便是。」這些話像開場白,沒有就不成體統。到了後面才是話的核心,她壓著嗓子說,「姑娘讓找的那個丫頭,據說是死了。我問了幾個有交情的婆子,都說淡月軒封了院子後,伺候姨娘的被發往各處,那小丫頭送到升州看管老宅,沒多久就得了瘧疾。不過她老子娘倒像發了筆橫財,在鄉下置辦了田產。如今一個哥哥,開了爿燈油鋪子,日子很過得。」
清圓聽了,有些納罕,「置辦了田地?」
「可不么,原先吃了上頓沒下頓,要不是窮到那個地步,哪家願意賣女兒?後來一夕之間置了田產,鄉下田地再不值錢,也要有些身家才好行事。」陶嬤嬤看著清圓道,「四姑娘,您細琢磨琢磨……」
清圓沉默不語,這些蛛絲馬跡對她來說,足可以證明她母親冤屈得有憑有據。可如今死無對證,既得了人好處,必定守口如瓶,那丫頭的家裡人也不會平白說出實情,帶累自己。
「他哥哥的鋪子開在哪裡?」清圓問,「離橫塘多少路?」
陶嬤嬤道:「聽說開在濠州城,濠州離橫塘,總有三百里路。」
三百里路,那麼遠……她沉吟著:「像我這種深宅里的人,恐怕一輩子也走不到那裡去,人是死是活,誰說得准呢。」
抱弦在一旁聽了半天,也理清了其中路數,「姑娘說得很是,要是人真死了,錢也不能到她家裡人手上。姑娘如今打算怎麼樣呢,越性兒讓嬤嬤的兒子往濠州去一趟,到底查明了才好。」
可清圓卻搖頭,「已然過了十四年,當初的小丫頭子必然遠遠嫁了,哪裡還會在濠州。縱是去了,找見了人又如何,難不成還能讓他們把幕後主使供出來么!」
「那這事就作罷了?」抱弦起先有些憤然,但轉念一想,又悵惘道,「時過境遷,不查也罷。姑娘收收心,想想往後怎麼在這大宅子里安身就是了。」
清圓抿著唇不說話,她年紀雖小,身上有一宗壞毛病,就是記仇得厲害。這世上多少誤會和疏忽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唯獨這件,關係到她母親的性命,哪裡那麼容易被包涵!她緊緊握住團扇的扇柄,竹枝上雕花的紋樣,像印章般扣在她掌心,只一忽兒,心裡有了打算,等看準了時機,冒一回險,這事便水落石出了。
只是現在還需隱忍,她舒了口氣道:「老爺要回來了,路上總得消耗一二十日,這件事不急,等時候差不多了,我自有主張。」
陶嬤嬤有些遲疑,但也不好細問,只道:「那姑娘還要奴婢做些什麼么?」
清圓孩子氣地笑了笑,「院子里那株玉蘭枯死了半邊,索性不要了吧,嬤嬤帶人把它挖了,另栽一株垂絲海棠來。」
三月里移植花草不是好時節,但海棠易活,挑花少,枝葉繁茂的,也不是不能夠。陶嬤嬤領命去了,清圓如常傳了飯,抱弦一直伺候著,一直察言觀色,她除了比平常更沉寂些,倒也沒有別的不同。
橫豎日子暫且平靜地過,平靜下醞釀著怎樣的風暴,也不去想他。唯一可意外的,是謝老太太傳了話來,讓四姑娘預備預備,一同去春日宴。
「老太太還是認可姑娘的。」春台給主子更衣,挑了件翠藍盤錦的衣裳來,站在銅鏡前左右比劃,「姑娘瞧這件怎樣?顏色鮮亮,人堆兒里一眼就能看見。」
清圓不喜張揚,再說有三個姐姐在前,她更該收斂。最後挑了件玉色折枝暗花的襦裙換上,簡單綰了頭髮,便上薈芳園老太太跟前去了。
春日宴在橫塘的勛貴人家之間,算是很大的節日了,像老太太這樣不愛走動的,這日也拾掇好了準備出門。人活在世上,誰沒有三兩老友。年輕時的手帕交,到老了便成了老姐妹。這些年各自經營家業,手底下兒孫成群時,這些老姐妹便是可結親的上佳對象,每年熱熱鬧鬧見一回,從日常養生談到兒孫婚嫁,也算是件快樂的事。
老太太今天心情尚可,連日吃藥,身上病氣也見好,便不板著臉了,出門的時候因見清圓的馬車寒酸,便命她隨自己同乘。
這個孫女,其實還是過得去的,謝老太太就著窗口照進來的光打量她。穿得素凈,知道分寸,這點也算難得。只是照理說,能出門踏青應當是件歡喜的事,可她連半點少女的雀躍之情也沒有,這就要讓老太太疑心,是不是她顧忌自己生母做下的事,並不十分願意見人了。
「這麼好的天兒,怎麼不穿艷些個?」老太太刻意問。
清圓抬起眼來,笑著說:「我素日不愛穿艷的,況且外面花開得正好,穿得素些,正好襯出花的俏來。」
老太太頷首,復又問:「叫你在春日宴上露面,你心裡可願意?回頭少不得要見外人,多少被人議論幾句。」
她還是四平八穩的模樣,忖了忖道:「沒人能藏一輩子,我雖是姨娘生的,但更是父親的女兒,既是父親的女兒,便不怕見人。祖母這回是有心栽培我,我若畏畏縮縮,倒辜負了祖母的一番苦心了。」
可見是個明白人啊,謝老太太暗暗感慨了句,嘴上卻並不服軟,別過臉道:「我哪裡是栽培你,不過外頭都知道謝家接你回來了,再藏著掖著,愈發叫人看笑話。」
清圓仍是笑著,惡言惡語聽慣了,這種話其實算不得什麼。她扭過頭看窗外,馬車在直道上前行,緩緩往郊外去,她只是驚訝於這滿世界的鬱鬱蔥蔥,原來外面的春色已經這樣濃了。
春日宴啊,橫塘所有女孩兒的嚮往,對清圓的全部意義就是開眼界。汲侯家是東道,排場禮節自然做得足,她看見一片片的花團錦簇,就像抱弦說的那樣,「閨秀名媛雲鬢重,風流公子雪衫輕」。
節度使家的小姐們來了,都是嬌客,很受重視。眾人簇擁著往大帳下去,汲侯夫人離座親迎上來,笑道:「老太君長遠不見了,近來可好啊?」
謝老太太在外和氣非常,把臂周旋著,「好得很,多謝夫人關心。夫人多年受累,把這宴辦得這樣妥帖周全,咱們來只管現成受用,實在慚愧得很。」
汲侯夫人說哪裡,「原是我孤寂,辦一場集會大家熱鬧熱鬧,還要多謝各位夫人捧場呢,老太君倒同我客氣。」
於是一番溢美,各自說的比唱的還漂亮。
知州夫人遠遠瞧准謝家人到了,便攜了開國伯夫人過來,親親熱熱一番寒暄後,把視線落在了謝老太太身後的姑娘們身上。
老太太辦事是極有章程的,並不因知州夫人預先通了氣,便把清和往前推。她還是照舊一一讓孫女們見人,一一介紹著:「這是我最大的孫女清和,二孫女清如,三孫女清容,還有頂小的清圓。快,來與伯夫人請安。」
謝家雖世代武將,卻也是書香門第,教導出來的女兒個個都守規矩。姐妹四個見了禮,開國伯夫人叫免禮,感慨道:「哎呀,我常聽說節使家的姑娘都是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既是沖著大姑娘來的,便反覆地端詳清和,輕輕牽過手來摩挲,從指尖到掌紋,有意無意地看了個遍。
「大姑娘今年十七么?」開國伯夫人問,轉頭對謝老太太莞爾,「老太君瞧,往年咱們年年來踏青的,竟從沒有深交過,可見那時緣分不曾到。」
謝老太太也敷衍,「前兩年我身子不大好,來得晚去得早,故而錯過了。今年百病全消,又逢這麼好的天氣,托汲侯夫人的福,帶孫女們出來逛逛,可不就遇上了么。」一面說,一面四下觀望,「夫人跟前公子小姐,怎麼不得見?」
開國伯夫人哦了聲,笑道:「我家的孩子,都是閑不住的,一幫子年輕人聚在一起,上外頭蹴鞠去了。」說罷吩咐身邊的丫頭,「快去給大公子傳個話,請他速來,見過謝老太君和妹妹們。」
①聖人:唐朝對皇帝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