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子連清圓都大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會貿然說出這句話來。抱弦錯愕之餘便只剩竊笑,清圓又氣又羞,紅著臉打了她一下,嘟囔著:「這人到底在渾說什麼!」
抱弦卻是由衷為她高興的,輕輕握了握她的手道:「恭喜姑娘了。」
恭喜?哪裡有什麼值得恭喜的!要是今兒受到這份厚愛的是清如,眨眼必定宣揚得謝府上下無人不曉。清圓卻不是,因為自己母親遇人不淑的原因,她並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無緣無故的愛。
愛之一字,說起來那麼輕鬆,不過略張一張口,發出的音和嗟嘆一樣,沒有前因後果,便毫無分量。她同這位侯公子不過見過兩面,清如和扈夫人對他志在必得時,她本能地湊了一回趣罷了。其實說到根兒上,和扈夫人母女為敵才是她的最終目的,至於李從心,如果情場上經驗不那麼老道,倒也實是個可以依託的對象。
然而談婚論嫁,到底還夠不上,他那樣魯莽的衝口而出,也許是一時不平,一時賭氣。越得不到的越惦念,以他的身份,以前在女人堆里必定處處吃香。如今求而不得,便生出許多執念來,清圓看得很透徹,倘或自己也願意認定卿卿,無非大大傷筋動骨一回,只要他兩年內矢志不渝,這事也就成了。
但事成之後又怎麼樣呢,不說兩個人能不能安生過到一處去,有個曾經虎視眈眈的大姨子豈是鬧著玩的!時候一長,錯過的反倒香甜起來,她不是糊塗人,自然不會因他這句話,就盲目地將自己推到懸崖邊上去。
李從心有些急,見她不回頭,也不答,隔著漏窗又喚了聲妹妹,「我想了好幾日,不是一時衝動才對你說這句話的。」
清圓腳下漸緩,到底站定了,回身笑了笑道:「我的親事,不由我自己做主,你不該同我說這些。鬧出笑話來於你是無礙的,對清圓卻有切身的損害,還請公子自重。」
她說完,便不再逗留,帶著抱弦穿過月洞門,往私學方向去了。
李從心站在漏窗前,一瞬有些悵然,身後的正倫拍了拍他的肩頭,抬起下巴指向清圓離開的方向,「淳之兄,你已經決定了,要向我四妹妹提親?」
李從心回過身來,有種吃了秤砣般的堅定,「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既到了這個時候,遇見了合適的便定下來,錯了么?」
正倫簡直有點搞不清楚他的想法,習慣性地捻著自己細細的鬍髭,歪著腦袋,打量陌生人一樣打量他。
若說現在的富貴公子,尤其這種公侯府邸未來掌家的寶貝,哪個沒經歷過幾個女人?一般到了十六歲上,便是你不要,母親也往房裡安排人,作為男子漢,這是必學的本事,不說和讀書習字一樣重要,至少是讀書習字之餘,最需研習的課業。至於這位小侯爺,更是佔了出身的優勢,在升州的貴女圈子裡混得如魚得水,惹多少名門閨秀為他垂淚。他的圓滑之處在於從不主動招惹誰,也從不向任何人許諾,姑娘們到最後都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誰讓她們一廂情願。李從心片葉不沾身,他還是清清白白的公子哥兒,唯一的錯漏,就是長得太齊全,太討人喜歡了。
正倫搖頭嘆息:「你可是因為在清圓跟前吃了癟,心有不甘,才決意向她提親的?」
他也認真想了想,有這樣的原因,但更要緊的,還是出於單純的愛慕。
「那日在春日宴上,我頭一回看到她……正倫,你摸著良心同我說,這橫塘地界上,還有比她更美的姑娘嗎?」其實他並不需要回答,自顧自又感慨起來,「或者不能說最美,橫豎是最讓我記掛的。那天的蹴球像長了眼睛似的,沒有擊中別人,偏擊中了她,這是何等的緣分!我這程子每每會想起她,細說也有些可笑,與其這樣牽腸掛肚,索性迎進門豈不幹脆?」
正倫作為男人,很能理解他的這種心情。有情人終成眷屬當然是好的,但他們之間的鴻溝太寬太深,恐怕一般二般難以跨越。
「我四妹妹的出身,你是知道的吧?」正倫開門見山說,「她娘毒殺夏姨娘,被攆出了府,憑她有個這樣的娘,你們侯府也容不下她。我勸你還是歇了心吧,沒的為了這個,再和家裡生嫌隙。」
可是這位侯公子眼神堅定,笑道:「事在人為,總會有法子的。」
謝家兄弟和他自小相識,知道丹陽侯夫人只有這一根獨苗,活龍似的養到今兒,向來要星星不敢給月亮。倘或運氣好,興許婚事上頭有他說話的份兒,但因事關重大,究竟也不敢下保票。不過以李從心的脾氣,下了決心的事必要去做的,這點倒很靠得住。回去之後也和他母親商議了,不知最後談得如何,反正觀察使夫人隔了一日,便到府上來找老太太說話了。
扈夫人因早前曾託過她,一聽說陶夫人到了,便知道多少帶著點消息來。她在自己院子里等著,等老太太打發人請她過去,清如是個沒出息的,坐立不寧地,一直在她眼前轉圈兒。
她調開了視線,撐住額頭說:「像個沒頭的蒼蠅似的,胡亂走動什麼!是你的姻緣,到天上也跑不掉,你急什麼?」
清如這才訕訕坐下來,揉著帕子小聲反駁:「我多早晚急來著……我急,母親就不急么!」
急也沒用,這種事靠急能成,天底下就沒有痴男怨女了。扈夫人蹙眉放下手裡的賬冊子,崴身朝窗外看,院子里兩個婆子挎著笸籮穿行,門廊上的丫頭垂首侍立著,這春日靜悄悄的,時間也彷彿凝固住了。
扈夫人到底也有些沉不住氣了,等了半日,一點動靜也沒有,怕是裡頭有疙瘩的地方。她叫了聲彩練,「你上薈芳園瞧瞧去,究竟觀察使夫人同老太太說了些什麼。」
彩練道是,很快便往老太太院里去了。天兒越來越暖和,上房的橫坡窗下放了竹簾,緊密排列的篾竹,可以阻擋裡頭的視線。主子跟前大丫頭個個機靈能幹,彩練亦是,不等人瞧見,扭身鑽進了隔壁花廳里。老太太的丫頭夏植正舉著剪子修剪玉樹的葉子,見她進來噯了聲,待要問她做什麼來,後半句話被彩練捂進了手掌心裡。
指指隔壁,意思明明白白,就是來聽牆角的。礙於她是太太房裡人,夏植不好說什麼,後來她越性兒把耳朵貼在了長窗上,夏植看不過去,白了她一眼,甩手從花廳里出來了。
花廳和老太太消遣的屋子原是一大間,不過拿擋板隔斷一下,那頭說話,這頭聽得清清楚楚。彩練聽見觀察使夫人不無遺憾地說:「我瞧四丫頭也是極好的,這樣的相貌人品,要是托生在太太肚子里,不知有多大的成就!可惜世上事,總不能盡善盡美,人是無可挑剔,岔子出在了靳姨娘的身上。倘或沒有這一宗,別說丹陽侯家,就是進宮做娘娘,又怎麼樣呢!」
老太太卻有些憤然,「我早前就在春日宴上說過的,並不貪圖清圓選配高官之主,如今這話又是怎麼來的?他丹陽侯家雖是皇親國戚,我謝家世代也為朝廷賣命,這樣欺人,未免太過了。」
觀察使夫人見老太太動怒,忙好言勸慰著,「您先消消氣,侯府原是不想叫外人知道,才託了我來的。侯夫人是我族姐,老太太是我乾娘,倘或裡頭有什麼誤會,也是自己人說合,遠比拐個彎兒叫別人傳話強。老太太聽我說,這事是淳哥兒的意思,回去跪在他母親跟前,口口聲聲求他母親上節使府上提親。前幾日府里太太同我說起二姑娘的事,我也和侯夫人提過一嘴,侯夫人只當他說的是二姑娘,倒也覺得甚相配。可誰知問明白了,他說的竟是四姑娘,這麼一來,事情可是難辦了。」
彩練聽得心頭直蹦起來,暗道乖乖,丹陽侯公子竟直和家裡說要娶四姑娘為妻,那二姑娘使盡了力氣,豈不白操了那份心?
單聽牆根兒已然不夠,便矮著身子,移到那扇能看見人的檻窗底下去。雕花板下的縫隙恰對著老太太會客的地方,只見老太太沉著臉,兩手撐住腿道:「侯夫人究竟是什麼意思,也不必拐彎抹角。四丫頭結識了侯爺嫡子的事兒我是知道的,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淳之央他母親求娶四丫頭,那是淳之自己的事,和我們四丫頭有什麼相干?」
老太太護起短來也了不得,觀察使夫人笑道:「乾娘說得是,一家女百家求,原是天經地義的,別說淳之這樣年輕的公子,就是我,見了四姑娘心裡也歡喜。只是侯夫人有她的難處,入了李家門,通共只養了這一個,一生心血全在他身上。做父母的,哪個不盼著兒女得意體面?淳之回來提了這個,鬧得他母親整夜沒睡好,第二天一早就上我府里來,請我兩頭斡旋斡旋。」說罷頓了頓,接過婢女手裡茶壺,親自給老太太添了一碗茶,又道,「乾娘,我心裡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觀察使夫人當年險些嫁給謝紓,後來陰差陽錯各自婚配,但兩家往來密切,老太太便收她做了義女,是要長久走動下去的意思。既然一向交好,有話也不必避諱,便道:「你說。」
觀察使夫人斟酌了下道:「我母親去得早,我拿乾娘當自己親娘一樣,有些心裡話,便敞開了對乾娘說了。要論親疏,侯夫人和我是遠親,我心裡自然更向著乾娘。乾娘聽我一句,小侯爺既回稟他母親,斷沒有自作主張一說,恐怕是兩個孩子之間生了情,想謀一個長久之計。要說門楣,可著升州找,沒有比丹陽侯府更高的,姑娘若能進侯門,還圖什麼?可高門大戶,自有裡頭一套玄機,門裡個個光鮮,個個都是皇親國戚,咱們姑娘進了門子不得人正眼瞧,背後還要叫人說嘴,何苦來!乾娘好歹勸勸四姑娘,縱是再捨不得,還得慧劍斬情的好。淳之這會子熱得很,咱們這頭涼下來,時候一長,事就過去了。倘或跟著鬧,叫侯爺知道了,將來哥哥官場上見了人家,豈不兩下里尷尬?」
老太太聽了半天,她的話自然在理,但字裡行間也有一個巴掌拍不響的意思。可不是么,上回家裡設宴,就鬧出丹陽侯公子送酥餅的事來,捫心自問,四丫頭當真一點責任也沒有?本來接她回來是圖個一家子團聚,結果竟這樣,果真惹事的娘,生不出消停的女兒來。
老太太應付半天,才送走觀察使夫人,胸口的那團怒火到這會兒再也按不住了,轟然拍了炕桌,站起身道:「去,把四姑娘給我叫來,我有話要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