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身也就在這兩天,老爺和老太太悄悄交代,朝廷既然已經起了這樣心思,就不能容你拖延。及早上路,及早入幽州,別等殿前司的人千里趕赴押送,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抱弦她們忙著收拾,清圓收好她母親的靈位,便在檐下呆站。她對這個家沒什麼留戀,只是有些捨不得這個院子。她從別人那裡一點點了解她母親,她母親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給她,唯一有牽扯的,就是同住了淡月軒。
如今連這院子也住不成了,要千里迢迢搬到幽州去。因為和謝家人不親厚,又要背井離鄉,愈發覺得自己無依無靠,像落進了海心裡。
春台帶著婆子們,將那些露天擺放的花盆都移到遮陽的地方,經過她身邊的時候站住了問:「姑娘怎麼了?可是捨不得離開這裡?」
清圓想了想,慢慢搖頭。
春台揚著笑臉說:「我和抱弦是自小賣進府的,以前不得重用,在下房裡做些雜事,個個都能使喚咱們。後來得姑娘器重,把咱們帶在身邊,橫豎姑娘在哪兒,咱們就在哪兒。雖說幽州離橫塘遠了些,但樹挪死人挪活,上外頭看看也好。」
清圓起先確實有種故土難離的情懷,後來聽她這麼一說,也霍然開朗了。要比身世,她們確實也差不多,當初太太派人,自然盡派其他三位姑娘挑剩的。如今幾個苦人在一道相依為命,細想來,日子未必就如想像的那樣艱難。
清圓定下心來,收拾得差不多的時候,上老太太跟前請了個示下,要回陳家與祖父祖母道別。換作以往,老太太很反感提起陳家,這回竟答應了,命人備了好些東西,讓她給陳家二老送去,切切叮囑著:「畢竟養育了一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是該同人家有個交代。只是不能逗留得太久了,也不能見著那頭的祖母就不想回來,你畢竟是謝家的子孫,記著了?」
謝老太太有她的顧慮,怕她一去不回,可哪裡能這麼做呢,鬧上公堂就是個徒一年,笞五十的下場。祖父年紀大了,經不住那個,清圓知道利害,也絕不會讓那頭為難。
老太太既准了,便套了一輛馬車過去。陳家和謝家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若不是專程回去,連路過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
馬車停下,抱弦先下車,再回身接應。以前只以為陳家是小門小戶,沒想到竟是個極殷實的人家。怪道說陳家老太爺早年也做過官,雖比之謝家沒有那麼輝煌,但要論家底兒,也是不愁吃不愁喝的。
守門的小廝眼最尖,看見清圓先是一愣,然後霍地跳將起來,一路跑一路喊進去:「大姑娘回來啦!大姑娘回來啦……」
院里一陣騷亂,很快闔府都沸騰了,祖父和祖母匆匆跑出來,看見她叫了一聲雲芽,便泣不成聲起來。
抱弦看得鼻子直發酸,那種相見,才是骨肉團聚的相見,是真正不存心眼子的真感情。陳老太太仔細打量清圓再三,含著淚說:「怎麼瘦了呢……」轉頭叫老太爺看,「你說,雲芽可是瘦了啊?」
老太爺像做學問一樣,斟酌了半晌也認同:「確實是瘦了。」
這個結論一得出,立刻引發了更大一輪的心疼,老太太不住抹淚,「謝家是怎麼回事,生生把人討回去,就這麼苛待?倘或供不起吃喝,只管還給我們,何必虧待孩子!」
清圓勉強扮出一個笑臉來,嬌憨地攙了陳老太太道:「祖母放心,謝家待我很好。我有自己的小院子,還有幾個貼心的婢女,那裡要什麼有什麼,一應都不用愁。」
這麼說來倒稍感慰心些,大家挪到廳房裡去,復又道了幾句家常,待要提起即將遠赴幽州,清圓又覺得說不出口了。
陳老太太何等縝密的人,一眼就看出她有話要說,心便提了起來,「可是他們因你母親的事為難你?」
清圓搖了搖頭,「祖母以前教過我,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我從來沒有忘記。我今兒回來……是同二老道別的,謝家要遷回幽州,孫女要跟著一道去了。幽州離橫塘那麼遠的路,我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
屋裡的氣氛一時涼下來,所有人臉上都浮起了愁色,抱弦原以為少不得又是一通抱頭痛哭,卻沒有。陳家老夫婦悵然了良久,嘆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譬如人家姑娘遠嫁的,又怎麼樣呢。」
陳老太爺十分務實,他開始盤算,「若行水路,慢慢的走,半個月也就到了,我們可以去瞧你。」
陳老太太起身,從裡間拿了個紅木的妝盒交到她手上,「這本是預備你出嫁時,給你添妝奩的,如今你要出遠門,索性給了你,你自己好生保管。不必推辭,換了新的住家,上下打點的地方多了,沒有錢,寸步難行。我知道謝家必不拿你當至親看待,每月的那幾個月錢,能按時按數到你手上就已經不錯了。好孩子,他們不疼你,你是我一尺三寸捧大的,我們自是心疼你。你去了幽州,千萬保重自己,若遇著挫折,莫往心裡去,只要不傷心,任何人都傷不了你。倘或幽州不好,就寫信回來,我讓全哥兒過去接你。」
抱弦侍立在一旁,暗暗為這位老太太的見識叫絕。她到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四姑娘小小年紀,會有那樣冷靜長遠的考慮,根源就在陳老太太身上。這樣的門戶,這樣的家業,老太爺雖上了年紀,依舊看得出年輕時候的倜儻,這宅門裡頭,早年只怕也沒消停過。
清圓在祖父母跟前,從來不必裝樣,就像祖母說的,路遠迢迢,誰也不知道幽州如今是什麼局勢。這錢留著,將來是一條退路,錢是人的膽,有了膽,便不必畏畏縮縮,瞻前顧後了。
「若我能在幽州立足,一定接二老過去團聚。」清圓跪在地上,深深磕了個頭。
陳老太爺說:「起來,起來,我知道必定有這一天的。幽州離上京近得很,那裡高官雲集,遍地望族,只要嫁得一個好人家,何愁將來不能飛黃騰達?」說完笑得朗朗,那點離愁別緒,到這裡彷彿已經消散了。
清圓卻知道祖父的脾氣,這番話並不是當真看開了,是他無可奈何下用來安慰自己的。當初她被謝家硬討回去,祖父挽留不住,也是這樣安慰祖母,說謝家是大族,全和達官顯貴往來,雲芽生得好看,將來的出息肯定不小。留在陳家,小門小戶,反倒耽誤了她。
「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長在陳家。」回去的路上清圓說,「小時候積攢下來的教誨,夠我受用一生。」
可不么,看開些,看遠些,不在方寸之間計較得失,這是在謝家養大的兒女所不能及的。主僕兩個一路喁喁低語,到了謝府大門前,抱弦打簾下車,結果一眼便看見了站在階前的貴公子。
「姑娘……」她回身喚了清圓一聲。
清圓也瞧見了,避又避不開,便從容下車,疊手納了個福,「三公子。」
她還是老樣子,沒有太過激烈的情感,一顰一笑都是淡淡的。李從心面對她,不免有些愧疚,那天他回去和他母親提了那件事,後來才知道他母親竟託了觀察使夫人登門撇清。這樣的舉動,對一個姑娘是莫大的傷害,他為此和他母親大鬧了一場,但錯已鑄成,補救也來不及了。
關於清圓,從初見時的驚艷,到如今一心求娶,即便只有一個月,也具備了完整的發酵過程。這種身世辭章的美人,和那些惺惺作態的閨秀不一樣,也許起初他只是存著獵艷的心思,但越到後來越認真,原因不明,可能是因為她的淡漠,畢竟他自小到大就沒受過冷遇,那些傾心相付的姑娘們即便被傷了心,也還是不悔和他風花雪月一場。偏偏這位四姑娘是個例外,他為見她一面千方百計,送了吃的又送信,層層遞進下,就是石頭腦袋也該明白了,結果她一味裝傻,油鹽不進。
他無法窺出她的心思,是手段高超,還是果真對他沒意思。遍游花叢的小侯爺有種棋逢對手的困頓感,他這人從無門第觀念,哪怕謝紓的仕途岌岌可危,也無法阻擋他那顆勇於徵服的心。
「四妹妹,」他誠心誠意地說,「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若早知如此,我絕不會貿然和我母親提起。我一直在等我母親的消息,我以為她託了觀察使夫人,是為上門提親的,可誰知……」
這位貴公子實在是個好看的人,哪怕到現在,清圓也很嘆服他的容貌。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那雙楚楚的眼睛裡含著哀傷的波光,就是這樣的眼神,應當曾經讓很多姑娘為他死心塌地吧!
只是這樣不知疾苦的侯府嫡子,從來不會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他不知道他的一時心血來潮,會讓她陷入怎樣尷尬的境地。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是陳家祖母早就教過她的,她也不願意說傷人的話,只是笑道:「有些事不去試一試,總不會死心,如今知道結果,便沒有遺憾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多謝三公子厚愛,謝府不日就要舉家搬往幽州,來日沒有機會再見了,三公子多保重吧。」
她說完,就攜抱弦登上了台階。正要進門,李從心又追上前兩步,急切地叫了聲妹妹,「謝家搬離橫塘的緣故,我早就知道了,你聽我說,將來前程……」忽然意識到這話犯忌諱,一時頓下來,斟酌再三壓低嗓子道,「你是謝家人,勢必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萬一……你大姐姐是無礙的,她和蘭山訂了親,便是李家人。你……你……」
清圓明白他的意思,若她也許給了人,日後謝家禍及滿門,她就可以全身而退了。這份心倒是好的,她也很感激他,但如今就算侯夫人親自登門,這件事也成不了了,因為丹陽侯不過是沒有實權的爵位,謝家有難時,他們幫不上任何忙。
「多可惜,不能繼續在橫塘住下去了。」清圓沒有接他的話,笑道:「祖母吩咐過了,這兩日就要動身的,我們還有好些東西沒收拾,就少陪了。」
她同抱弦緩步進了大門,沒有告訴他,其實再過五天,就是她及笄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