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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所屬書籍: 一甌春

原來這就是殿前司的官員,和她想像中的不大一樣,她本以為這群人應當是力拔山河兮氣蓋世的偉男子,卻沒想到精緻如此。只是那精緻,並不是女氣式的精緻,也沒有半點溫軟的感覺在裡頭。他看人的視線銳利,很有校場上檢點諸班直的老辣,並不開口說話,只等她自報家門,說明來意。

清圓有些怕,不知為什麼,就是心懸起來,莫名覺得這人不好說話。她以前同人打交道,即便勾心鬥角,也是女人堆里打仗,沒有那麼多明刀明槍的對壘,如今猶如臨風執火,有燒手的隱患。自己細想一下又覺可笑,到底還是見識太淺,見了外人便發憷。這位都使也不是窮凶極惡的長相,怕從何來,大約就因為人家是男人吧。

「我是劍南道節度使謝紓的女兒,」清圓斂神,疊手納了個福道,「冒昧登門,見過都使大人。」

那人長眉微揚了揚,「原來是謝節使家的千金,不知今日蒞臨寒舍,有何貴幹?」

官員說話,大抵都是這樣,沒有熱絡的閑話家常,或者同僚間還需把臂周旋,但對於一個無甚往來的小姑娘,用不著故作親熱的姿態。

這樣倒好,清圓放下心來,含笑道:「我前兩日才從橫塘來,來時丹陽侯府三公子李淳之託我拜會都使,問都使安康。今日貿然登門,或有不周之處,還請都使見諒。」

「李淳之?」那人沉吟了下,調轉視線,輕輕瞥了她一眼。

都是場面上走慣了的人,一聽就知道這話並不屬實,不過是拿來作開場白,藉以引申她和丹陽侯公子的交情罷了。關於謝紓的境況,近來可說是不佳,雖身上還掛著節度使的官銜,實際已經降為幽州刺史了。一上一下幾等的落差,難怪謝家坐不住,連女兒都出面斡旋。不過有這樣的膽色,跑到指揮使府上求見的閨閣女子不多見,且她提起丹陽侯嫡子,總歸是得過李從心授意的。沈澈與李從心交情匪淺,謝家想攀搭,自然不會平白放過這條終南捷徑。

其實她的來意就擺在眼前,若是不想理睬,大可三言兩語搪塞她。但今日休沐,無所事事,藉以打發無聊的時光,也很有趣。

於是他旋身,在上首的圈椅里落座,外面侍女送茶盤點心進來,小心翼翼倒了兩杯,小心翼翼奉上。他擰過身捏起茶盞,精瓷一樣的側臉和手指,在傍晚的最後一線金芒下,有種說不出的妖異感覺。

萬事萬物盡在吾手,這點氣度是連征戰沙場多年的謝紓身上都沒有的。難怪說外放的官員與京官很難結交,尤其這類常在禁中御前行走的人,煌煌天威倒像被他佔了一半,只看他,就知道上京的帝王將相是個什麼模樣了。

他微揚了揚下巴,「姑娘請坐。」復低頭吹杯中懸浮的茶葉,「姑娘既來找了我,我就不和姑娘兜圈子了,淳之這人平時清高得很,依著常理,不會讓一位姑娘孤身一人來問候我。恕我冒昧,姑娘和他是什麼關係?理清了,咱們才好說話。」

這種直截了當的方式雖省了許多麻煩,但也難免引發尷尬。清圓斟酌了下道:「淳之是我哥哥好友,我同他素日也有些往來。那日我臨行,他特特兒叮囑過我,說他與都使是故交,要是我遇著了什麼難處,可來求都使相幫。不瞞都使,我今日斗膽上貴府求見,確實是有事央求都使。我也知道冒昧得很,但家父仕途受阻,本不是為官品行上有了什麼失當,只是因一時執拗與聖人政見相左,如今連告罪的奏疏也遞不到御前了。」

她一面說,那雙澄澈的眼睛一面楚楚望向他,閨閣中純凈得如同蘭花的女孩,臉上流露出尷尬和莫可奈何的神情,復謹慎地又向他行了一禮,「都使不看在淳之的面上,也請看在家父多年為朝廷效力的份上,可否請都使代為轉達殿帥,家父願請戰出征石堡城,求殿帥向聖人陳情。或是都使在殿帥面前美言幾句,待殿帥得空賞臉一見,就是都使救了我全家的性命了。」

她洋洋洒洒說了一通,言辭間很有殷殷苦心。座上的人只是皺著眉,唇角帶了一點譏誚的笑。

「姑娘在家裡行幾?」他問。

清圓略怔了下,「我父親有四個女兒,我年紀最小,行四。」

他唇畔的笑又擴大了幾分,看上去善惡難辨。若不是上揚的音調顯得倨傲不近人情,那嗓音竟有幾分慵懶纏綿的味道,慢悠悠說:「你既不是家中公子,又不是家中長女,這件差事怎麼落到了你身上?淳之同你哥哥不是好友么,為什麼他們不來,偏你來?」他站起身,負著手慢慢踱步,腰上玉帶束出修長筆直的身條,說罷偏過頭,探究地審視她。

有求於人,難免要受幾句冷言冷語,清圓抿唇笑了笑,「大約是因為我與淳之私交尚可,脾氣也最好吧。」

這話倒叫他意外,因為乍聽沒什麼毛病,細思卻話中有話。什麼叫脾氣最好?分明暗指他會刁難人!他也算閱人無數,什麼樣的嘴臉都見識過,自從沈家起複,往日耀武揚威的,再也沒一個敢在他跟前大喘氣。如今來了個女孩,人小,膽子卻不小,竟敢拿話來噎他!

他眯起了眼,落日餘暉斂盡,天漸漸暗下來,她的面孔變得不那麼清晰,只餘一個模糊的剪影。

欲看她,看不清,那張臉上可能有倔強的神情,被掩蓋在了黑暗底下。

終於侍女掌了燈魚貫進來安排,清圓見他蹙眉瞧著自己,心頭忽地蹦了一下。剛才是一時逞能了,到這會兒才覺有些後怕,不過這位都使已經這樣難纏,實在不敢想像指揮使有多難應付。原說借著李從心的排頭來,他總會讓幾分面子,結果不知是不是因為老爺的問題委實太棘手,人家好像不大耐煩。許是來錯了,她把官場上的事想得太簡單。真要如此也沒有辦法,她盡了人事,接下來就聽天由命吧!

「四姑娘今年多大年紀?」他忽然問,「可曾婚配?」

清圓啊了聲,木訥地抬起眼來,「這個……同我今日來的目的沒什麼相干呀。」

他的眉梢眼角帶著精緻的促狹,眼神卻是真誠的,「某不過隨口一問,姑娘不必那樣提防。」

怎麼能不提防呢,清圓心口發緊,不知道他到底在盤算什麼。按說守禮的爺們兒是不當問這種問題的,尤其是娶了親的,言辭間更該謹守分寸才對。可惜這些武將出身的,禮數規矩向來看得不重,他們管這種莽撞叫俠氣。

清圓暗暗懊惱,後悔出頭來辦這件事,但也沒有辦法,她獨自一人登門,原本就會讓人誤解,既先失了體面,還指著人家敬重你么!只是這話倒繞開了說為好,便道:「都使能否為我父親引薦一回?倘或事成,一定重謝都使。」

他像沒聽見似的,徑自問:「四姑娘和李淳之定過親沒有?」

清圓被他問得發獃,殿前司的人果然經辦的官員多了,不會拐彎抹角,打聽起別人的私事來,也如審問犯人一樣。她輕吸了口氣,勉強扮個笑臉搖頭,「我和三公子只是有些交情,還未到談婚論嫁的地步,有勞都使費心。」

這廂話才說完,就見迴廊上有人疾步而來,那身形樣貌和沈澈有幾分相似,邊走邊把手裡馬鞭扔給隨行的僕從,揚聲問:「是誰找我?」

清圓懵了下,聽這話頭,外面來的才是沈澈,那這人又是誰?

那雙幼鹿般的眼睛愕然看屋裡的人,又朝廊上望望。屋裡的人一臉敗興的樣子,回身道:「客人等了你半天,你上哪裡去了?」

沈澈的脾氣和這人顯然大不一樣,他更隨性洒脫,也更開朗,笑道:「江流找我舉薦一個人,我繞不開面子去了一趟。」說著邁進門來,一眼看見了燈下的女孩子,咦了聲道,「是姑娘找我?」

清圓已經不知道該怎麼續上這個話頭了,先前說了那麼多,原來恰好歪打正著。難怪提起李從心,他一副不上心的樣子,實在是李從心和他並無深交啊。

怎麼辦呢,一則尷尬,一則慶幸,索性這樣也好。只是這份尷尬不好做在臉上,清圓照舊向沈澈納福行禮,「丹陽侯家三公子托我問候都使,說長久不見,甚為想念。三公子再過兩月入幽州,到時候要和都使好好敘舊。」

沈澈大笑,「這人怪得很,平時怎麼沒見他這麼想我!」這才是至交好友間該有的熱絡勁兒。

清圓轉頭看看沈潤,「殿帥,我糊塗了。」

沈潤神情疏淡,「既然話已帶到了,四姑娘請回吧。」

她自然是想即刻就走的,但說了那麼多得不到答覆,心裡也不大甘願。於是壯了壯膽道:「我的來意殿帥已經悉知了,那麼……那麼……」

沈潤分明打算結束這場會晤了,淡聲道:「時候不早了,四姑娘回去吧。」

「殿帥,」清圓急道,「我父親也曾為朝廷立下過赫赫戰功,如今一時走窄了,還請殿帥搭救。」

沈澈這時才弄明白,這天上掉下來的姑娘此來懷揣著什麼目的。他打量了她一眼,「是淳之讓你來找我的?」

清圓說是,「二位大人,我祖母在家也盤問過父親,唯恐父親有不慎之處開罪過二位,可父親思來想去都說沒有。我父親為官將近三十年,麾下與門生數之不盡,倘或哪個上頭出過岔子,必定不是我父親本意,還請殿帥和都使明鑒。」

沈澈看向沈潤,同樣驚訝於這姑娘的膽量。

細看她,不過十五六歲光景,那張美而艷的臉上故作沉穩,到底眉眼間還有一段稚氣。多少鬚眉都不敢在沈指揮使面前放肆,她卻敢據理力爭,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關於這位四姑娘的身世,他們多少也聽說過些,謝紓英雄一世,沒想到遇見了溝坎竟要叫這半道上認回來的幺女出面,可見他們謝家真是無人了。

「官場上的事,不是你一介女流參得透的。」沈潤今日耐心奇好,還願意同她啰嗦兩句,「早些回去吧,一個姑娘家在別人府上呆到日落,傳出去叫人背後議論。你父親的事讓他自己解決,姑娘只管過好閨中的日子就行了。」

其實從踏進這府邸起,失敗的預感就像蛇一樣盤繞著,揮之不去。成敗也是要看機緣的,如果先遇見沈澈,可能又會是另一種結果。

「宦海沉浮本是常事,但我父親武將出身,戎馬倥傯成今日,實在過於不堪了。殿帥說得對,我是姑娘家,在閨中修身養性最要緊,可為人子女的,哪個能眼睜睜看著父親蒙難?」她不卑不亢說完,多餘的話也不必贅述了,復向沈家兄弟行一禮,從花廳退了出去。

這番話能不能引起沈潤的共鳴,恐怕要看運氣了。清圓沿著游廊往回走,侍女在前引路,廊下燈籠搖晃,十步便有一盞,從底部圈口灑下一片柔軟的光。和那種厲害人物過招,實在要耗費巨大的心力,她從未說話說得這樣乏累過,邁出大門的那刻腳下發虛,簡直有騰雲駕霧之感。

抱弦一直在台階下等候,見她出來忙上前攙扶,「姑娘,怎麼樣?」

她搖了搖頭,往停在巷子里的馬車走去。老太太已經等了許久,好容易盼到她回來,打簾迎她上車,向外吩咐車夫:「回去。」

「究竟怎麼樣?可見著都使?」老太太問。

清圓頷首,「不單見著了都使,還見著了指揮使。」

老太太很覺意外,「這沈府班直往來不斷,沒想到指揮使竟回幽州了。那你可把話說明白?指揮使是怎麼個意思?」

清圓沉默了下方道:「孫女把能說的都說了,父親的不易和懊悔也同指揮使交代了,至於他是幫還是不幫,孫女實在不敢肯定。」

老太太悵然沉吟,良久才嘆息著點頭,「橫豎能盡的力都盡了,這頭不行,咱們再想別的法子。」一面借著車棚外的燈光打量這孫女,心裡知道她的不易,便轉了條喉嚨道,「今兒辛苦你了,你對這個家的心我瞧在眼裡,你父親也瞧在眼裡。咱們終歸是血脈相連的,什麼親的疏的,認真說你們都是我的孫女,一條根上下來的,我哪裡捨得厚此薄彼!只是你二姐姐嬌慣些,她是大太太生的,這也是沒法兒。等將來她出了門子,家裡事兒也愈發少了,到時候自有你的好處。」

這些都是空口白話,用來安慰人的,清圓笑了笑,沒有應她。

清和只比她大兩歲罷了,她得等到清和安頓下來,才能在謝家喘上一口氣。但這口氣果真喘得順暢么?不說扈夫人能不能讓她安穩度日,就說清如,那樣的秉性,他日自有數不清的麻煩事要善後。出嫁的女兒,沒有幾個是真正不管娘家事的,人雖嫁了,心兒神意還在,哪裡能放過給她穿小鞋的機會!

「祖母,」清圓輕聲道,「早前的女孩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們如今已經算開明的了,但這樣登門上戶和男人說事,到底不好。我能為父親做的也只有這些,往後再不管外頭的事了,請祖母顧念孫女。」

謝老太太自是無話可說,本來這回辦的事就出格了,好人家哪裡會讓一個姑娘貿然去拜會男人!要是只見了沈澈一個倒也罷了,誰知又撞見了沈潤,如今老太太也有些後悔,倘或事沒辦成,反叫人看輕,那就得不償失了。

「我也是這樣想頭。」老太太道,燈籠的光搖晃,照在臉上一副陰晴不定的模樣,「你畢竟是閨閣里的姑娘,體面一等要緊,今兒走過一趟就罷,往後還是讓你父親想法子吧。不過你見了那位指揮使,打量這人好不好說話?他是新官上任不易結交,你父親到今兒還沒見過他呢。」

清圓想了想,在問她年紀之前,一切似乎都是正常的,但後來就歪斜起來。

「我打量這個人,確實和傳聞中的一樣,城府極深,也不好相與。父親要是同他周旋,須得寸步小心才好。這種人看似鐵面,一旦有銀錢往來,少不得要獅子大開口。」

老太太撫膝嗟嘆:「只要辦事,耗費些錢財也在情理之中。那依著你的意思,接下來這頭還須再使勁兒么?」

「如今咱們既邁了這步,中途也不好繞過他了。」清圓忖了忖道,「孫女沒什麼見識,祖母問了,我就信口胡謅兩句吧。咱們的宴席還是照設,下帖子正式請他,他若來,這事就有商議的餘地,他若不來,咱們另尋出路,也不算輕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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