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指揮使大概沒見過這麼沒心沒肺的丫頭,難道是他的名聲不夠壞,還是頭天讓她受的冷遇還不夠多?她見了他,沒有畏懼迴避的態度,行禮就算了,居然還笑。這一笑,倒讓他覺得有些莫名,雖冷著臉迎面而過,也不免多看她一眼。
抱弦伴在清圓身邊,聽對面木廊上腳步去遠了,才敢抬起頭來。謝家如今全在殿前司的掌控下,不論誰出入都要經過門上班直的盤查,因此闔府上下對那些錦衣金甲的人十分忌憚。
「那位就是指揮使么?」抱弦悄悄又看一眼背影,那些身形高大的男人們縱是沒有穿甲胄,也給人巨大的壓迫感。一行人風風火火地來,很快便進了東邊宴客的廳堂里,許是因為武將的那種剛硬融入了骨子裡,幽州的男人不像南方的貴公子們,有那樣細膩溫軟的情懷,和清風朗月般的風度。他們像世上最鋒利的刀,斬金截玉、吹毫必斷。
清圓頷首說就是他,邊走邊慶幸著,「我才剛還擔心他不來,若是他不肯賞臉,那老爺的處境就愈發危難了。這回好了,那位殿帥雖不好打交道,可只要露了面,我心裡一塊大石頭就落地了。」
可不是么,閨閣里的女孩子,頭一次作那樣大的努力,自然希望一切不是無用功。抱弦笑了笑,「噯,真沒想到沈指揮使這麼年輕。」
清圓嗯了聲,「人雖年輕,經歷的風浪可比上了年紀的人還多。若說我艱辛,不過是這半年的事,人家的艱辛是整整十年啊。」她搖了搖頭,「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如今的孤高,焉知不是吃足了人情冷暖的苦。如果當初謝家伸過援手,今天何至於千方百計巴結人家。」
主僕兩個邊走邊竊竊私議,往廚司去了。
東邊的情況怎麼樣,她這頭不得而知,只是細細問過門上的人,說老爺所邀的客人都已到了,偏廳的席面也已經鋪排好,姜嬤嬤問四姑娘,「老太太可吩咐什麼時候開席?」
清圓朝外看看,天色逐漸暗下來了,東邊花廳里傳來朗朗的笑聲,看來那些作陪的賓客們兩頭拉攏得很好。她回首道:「這就上吧。」一面打發小廝,「給大爺傳個話,就說菜色都備全了,可以開席了。」
小廝噯了聲,蹦起來一溜小跑傳話去了,清圓又檢點了一遍,見一切妥當,方回到西廳里向老太太回稟。
夫人們這頭熱熱鬧鬧寒暄,老太太笑道:「咱們搬到橫塘近二十年,冷落了幽州舊日的親友,實在不該,如今回來了,大家要常走動才好。往後我們老爺只管職上忙去吧,咱們就不走了,我也上了年紀,都說落葉歸根,在橫塘時安於南邊的日子,回了幽州,才覺到底老家好。這裡的水土養人,鄉音也親切,倒比南邊還強些。」一頭說一頭站起身來,比比手道,「家下設了薄宴,廚子是南方帶過來的,特讓他們做了南方的菜色,請夫人們嘗一嘗。」
於是貴婦們款款移進隔壁的小花廳,這裡四面開著檻窗,初夏的夜裡尤其涼爽,透過層層的龜背錦心屜,能看見天上纏綿的銀鉤小月。
窗外青竹沙沙,窗內夫人們吃酒閑談。通議大夫的夫人愛打聽南方的事,笑著說:「我做姑娘那陣兒,跟著我家老爺在南邊呆過一陣子,那裡山清水秀,比咱們這裡更細緻。畫舫從河上經過,浣紗的姑娘就唱江南小調,哎呀,我真真喜歡那種口音,能唱進人心窩裡去。」
團練使的夫人搖著扇子道:「我那表姐當初說要嫁到升州去,曾是一千一萬個不情願的,如今卻也在那裡扎了根……」復對扈夫人道,「大約老太君和夫人也知道她,她嫁了丹陽侯,膝下有個嬌兒子,論年紀,和府上公子差不多大。」
清如一聽見與李從心相干的,頓時便來了精神,扈夫人倒是淡淡的,因上次侯夫人托觀察使夫人登門撇清,基本已斷了和丹陽侯府結親的念想了。
只是面上依舊熱絡,「橫塘地方小,不像幽州天子腳下,丹陽侯府是皇親國戚,在升州極風光的。小侯爺和我家三個哥兒是同窗,平時常有往來。」
團練使夫人點頭,「我也長遠沒有她的消息了,淳之在幽州時不大到我府上來,不知道這會兒定親沒有?」
清如的心不死,偷著在桌下拽扈夫人的袖子,扈夫人並不理會她,只道:「如今年輕的哥兒,哪裡願意那麼早定親。小侯爺的婚事倒沒聽說,想是侯夫人眼界太高了,出身低微的姑娘,等閑看不上吧。」
扈夫人一副旁觀者的姿態,有心說給清圓聽,說完再瞥清圓一眼,藉以提醒她,就算李從心給了她官員名冊,也說明不了什麼。她的出身是原罪,即便小侯爺再抬愛,侯府也不是她能入的。清如成不了,她更是連想都不要去想。
可是清圓這頭,完全一副恍若未聞的模樣,含笑給清和布菜,說:「大姐姐嘗嘗這個,廚司的手藝比以前更精進了。」
就是這種一拳打不到肉上的感覺,愈發讓人心頭不舒坦。有時候真懷疑這丫頭沒心沒肺的,那位小侯爺可是豬油蒙了竅,才對她念念不忘。
謝老太太更為關心的,當然是今天筵宴的重頭,和貴婦們讓了一圈酒,旁敲側擊著說:「沈指揮使今年也二十六了罷,早前雖受了些磨難,如今既起複了,怎麼還孤身一人呢?」
御史夫人道:「也是因家裡沒個做主的長輩吧,父母都不在了,兄弟兩個狠不容易。都使的那房夫人是在雲中時候結識的,娘家沒什麼根底,不過是個從八品的曹參軍事。都使有情有義,入殿前司後不忘舊情,迎娶她進了門。這種事倘或擱在十年前,以那位小沈夫人的門第,哪裡能入沈家的眼!」
老太太笑著頷首,「這就叫英雄莫問出處,也是那位小沈夫人的造化。我們今兒下帖子相邀了,原想結交一回,以後好常來常往,可惜說身上不好,不能赴宴。」
「倒是個多愁多病身。」大家含糊一笑,後來便繞開了拉家常了。可見齊大非偶總不免叫人說嘴,沈家兄弟風頭越是健,身邊的女人越容易招致非議。
蔣氏在任何場合都心直口快,她知道老太太有顧忌,兜兜轉轉沒說出那句話來,自己越性兒挑明了,笑道:「各位夫人同沈家是故交,怎麼不為殿帥保媒呢?」
貴婦們都笑得訕訕,團練使夫人道:「二十六歲的從二品,古往今來有幾個?這樣高的品階,大媒豈是好保的!再說殿帥自己沒有那個心思,旁人也不好隨意說合。」後面的話就不便言明了,那種刀山火海里走過的人,和尋常富貴窩裡長起來的可不一樣。大家子姑娘小姐,哪個不是蜜罐子里養大,到了鐵血的男人手裡,猶如花兒戴在了刀尖上,鬧得不好有性命之虞。親事門當戶對了,怕嬌小姐受不得委屈,親事往低了說,又配不上殿帥地位身家,所以這種大媒是最難保的,還是各自閉嘴為好。
蔣氏有心讓扈夫人難堪,她瞧瞧清如,突兀地蹦出來一句,「咱們家三位姑娘都沒許人家呢,依我說二姑娘的相貌出身,配殿帥很相宜。」
她說完這話,眾人都怔了怔,扈夫人恨這碎嘴子嚼舌頭,貴婦們覺得謝家的野心也著實大了點兒。自身難保了,今兒才請了他們這些人當陪客,試圖攀附指揮使。這會兒馬屁有沒有拍對地方還不知道呢,就著急讓人做小輩兒當女婿,天下的好事,怕不都讓他們謝家佔盡了吧!
清圓正慢悠悠吃畢羅,發現桌上一時沒了動靜,方才抬起眼來看。每一張光鮮的臉上神情都各異,老太太有些不悅的樣子,清圓倒覺得好笑起來,二太太雖然口沒遮攔,但她說出了她們心中所想。怎麼這時候卻嫌她多嘴了?要是貴婦們一窩蜂應承,二太太大約搖身一變又成功臣了吧!
這樣的尷尬,不緩解一下場面實在難看,老太太心裡算有了底,讓這幫夫人娘子去說媒的指望是徹底沒了,還需另謀出路。便笑道:「我們二太太素來最關心幾個侄女,逢著年紀相當的好人家,頭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家的孩子。沈指揮使位高權重,哪裡是咱們能高攀的……噯,諸位夫人別客氣,快嘗嘗這通花牛腸,咱們府里廚子最拿手的就數這個。當年敬德王下江南,住在我們府上,頓頓必不能少了這道菜,哪天忘了預備,可是要做臉子不高興的。」
一時眾人又說笑起來,只有二太太覺得晦氣得緊,坐在那裡笑也不是惱也不是,後來乾脆一句話都不說了。
女客們吃席的時間不及男客們長,略用了幾杯酒,便撤下酒席換果桌。這時候大家可以走動起來了,謝家的老宅子頗有些年頭,闔家搬回幽州後又打理了一回,外牆及木作的畫樓和游廊都是重漆的,並七八十年下來的山石樹木,有種新舊交融的奇異感覺。
扈夫人陪著眾位夫人在園子里賞月納涼,老太太這刻才得閑,心裡惦念對面不知談得如何了,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樣。
清圓陪在一旁沒有離開,但年輕的孩子容易走神,視線被樹頂杳杳明滅的螢火吸引了,只顧仰頭張望。
老太太嘆了口氣,「不知指揮使應下沒有。」
清圓收回視線道:「祖母放寬心吧,指揮使既肯登門,加上幾位大人從中斡旋,事情八成會有轉機的。」
老太太點了點頭,尤不放心,偏過身來悄聲道:「你一個人悄悄去跨院瞧瞧,那些酒瓮都預備停當沒有。著人搬上馬車,捆紮好了拿油布蓋實,回頭路上千萬別出岔子,倘或點了外人的眼可不得了。」
如今同指揮使府有關的事,老太太都喜歡交代她,她沒有從頭經辦那些,中途又打發她去安排,她也只好糊裡糊塗應了,從西花廳退了出來。
會客的園子到後面的小院,有一箭遠的距離,青磚甬道兩頭吊著燈籠,遠遠能看見對面的光,但走到半當中的時候卻是伸手不見五指。清圓讓人取了盞小燈來,拳頭大的一團光,恰能照亮腳下的路,又不會過於引人注目。
初夏時節日長,加之先前辦了一輪宴席,等席散了,時候已經很晚了。夜一深,夜色便濃得像墨一樣,她匆匆往前走,不妨忽然有人拽住了她的手,一轉一推間,把她壓在了牆上。
清圓吃了一驚,正要問是誰,一股酒香撲面而來。手上的小燈被人打落了,磕托一聲,落在腳旁。
「四姑娘上哪兒去?」他拖著長腔問,唇齒間有慵懶的味道。
清圓原本就驚慌失措,聽清了他的聲音愈發毛骨悚然,「殿帥?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他沒有應她,手上力道用得大,壓著她的肩頭,讓她動彈不得。
清圓知道他喝多了,雖不至於完全醉,只怕也酒上了頭,總有七八分了。
「殿帥,後面是內宅,你走錯地方了。」她努力平穩住氣息,往來處指了指,「那裡……你順著甬道往那裡去,出了隨牆門就是宴客的院子。」
他仍舊不應她,腳下的燈已經熄滅了,清圓大睜著眼睛,待適應了黑暗,才看見他肩披冷月,那高大的輪廓像山一樣,慢慢湊過來,湊成一個曖昧的姿勢,在她頸間吸了口馨香。
她嚇得心都擰起來了,長到這麼大,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無禮地對待過。眼下夜黑風高,又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倘或宣揚起來,她女孩兒家的名聲還怎麼顧得成?但不聲張,只怕又要吃啞巴虧,她只得和緩了語調同他打商量,「殿帥要是不認路,我送殿帥回花廳吧。」
結果他嗤地一笑,「四姑娘似乎很怕沈潤。」
他就在她耳畔說話,低低的耳語像羽毛撩撥在心上。清圓心頭擂鼓一樣,勉強定了神道:「我不是怕殿帥,是為顧全殿帥的威名。瓜田李下的,叫人誤會便不好了。」
「怕人誤會……」他嗡噥著說,口齒有些不清了,手在腰間摸索,用力拽下懸掛的玉佩塞進她手裡,「這個給你。」
清圓啞然,遲疑了下問:「殿帥,你給我這個做什麼?」
他不答,又到另一邊去摸索,但撕扯半天沒能扯下來,搖搖晃晃說:「沒了,就這個吧。」
清圓想這是真的醉得不輕了,走錯了地方,還亂送人東西。但他醉了,她卻不能拿他當醉鬼,手裡的東西摸著像個佩,這種貼身的物件無論如何不能接著,便試圖塞回他手裡,「殿帥,你的東西掉了,快收好。」
他頓了下,似乎明白過來,「嫌少?」說著又往自己腰間摸索。
清圓擔心他會把身上的東西全塞給她,忙說夠了夠了,手裡托著那個燙手的山芋,人像綉在了籠子上的青銅鳥。
他滿意了,微微撤後身子,輕聲一笑,對待部下似的在她肩頭拍了拍,然後歪歪斜斜往花廳方向去了。
剛才的奇遇像個夢,要不是手裡沉甸甸的分量依然在,真要當夢去處理了。清圓拿足尖踢了踢,踢到那個落在地上的小燈,嘆著氣把它撿了起來。跨院的燈籠高懸,光照不到她這裡,她只得摸著牆前行,心裡只顧懊惱,不該依著老太太的意思辦事。要是身邊有抱弦陪著,剛才的事就不會發生了。
所幸沒人知道,她暗暗想,受了冒犯不與人說,這是姑娘顧全清譽的無奈之舉。但這東西又該怎麼辦呢……
終於走到跨院門前,她攤開手看,掌心卧著一塊獸面透雕玉佩,饕餮的紋理兇悍而貪婪,炯炯的一雙眼睛盯著她,活像要吃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