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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所屬書籍: 一甌春

其實能從家裡出來,也是件很快樂的事。馬車悠悠走在街市上,走到中途的時候叫停了,從窗口探出手,買三個冰盞子吃。自己一個、抱弦一個,還有一個分給趕車的小廝。不在府門裡,就沒有那麼多的規矩教條,路邊的小食雖粗鄙,所謂的冰盞不像家裡要拌上瓜瓤果仁兒,就是簡單一碗冰,澆上兩勺糖稀,也吃得津津有味,十分快樂。

窗上小簾捲起來,看看外面的景緻,有別於那天扛著大任心事重重,今天倒是很輕鬆的。白天的幽州和晚間的也不一樣,行人換上了寬大鬆軟的衣裳,有風的時候衣在動,無風的時候人在動。

前面一座畫橋,橋畔楊柳依依,過了橋就是指揮使府。今天的馬車不必像上回那樣藏頭露尾躲進小巷子里了,直接駛到門前去。停穩過後抱弦先下車,撐起油綢傘來接應,清圓踩著下馬凳落地,仰頭看看,節度使府門庭高深,這是第二回 來,卻也依舊感受到巨大的壓迫感。

門上的班直對她還有印象,見她上前,叉手行了一禮。

清圓揚著笑臉道:「勞煩效用替我通傳,謝清圓奉祖母之命,前來拜會都使夫人。」

一個何時何地都笑臉以待的姑娘,向來不惹人討厭,班直道:「請姑娘少待。」便大步往門內去了。殿前司的人規矩嚴明得很,指揮使府上守門和禁中守門一樣,一身甲胄端嚴,走起路來琅琅一片清響。

清圓安然在門廊下站著,這時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菜蝶,雪白的身子,黑紋的膀花,上下翻飛著。那麼孱弱嬌小的個頭,還不及她半個手掌大,在這白日悠閑里,竟彷彿扇起了狂風一樣,甚至能聽見翅膀拍打的聲響。

清圓戀戀看了會兒,很快門內傳話出來,說有請姑娘。

她收回視線,示意抱弦跟著。大約因為這回求見的是夫人,加之抱弦手裡捧著禮盒,門上班直並沒有為難。

她們跟著引路的往庭院深處去,走了好一程,精巧的木作迴廊一路縱向伸展,等過了兩重垂花門,才走進另一片天地。

引路的婢女回頭一笑,「這裡是都使和夫人的院子,姑娘請隨我來,夫人在前頭花廳里等著姑娘呢。」

清圓才明白,那麼長的游廊,將這指揮使府一分為二了。

沈潤沒有成家,沈澈已經迎娶了夫人,想是因為早年曾遭遇變故,因此兄弟倆一直沒有分家。只是為了各自方便,同府不同家,東院是沈潤回來時居住,西院歸了沈澈及其家眷。

又穿過一條長長的花廊,就是都使夫人宴客的地方了。清圓來前,多多少少聽說過這位小沈夫人的傳聞,出身自不必說了,橫豎不高,娘家姓董,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芳純。

夏日花廳里捲起竹簾,掛了綃紗,有風吹來的時候飄飄蕩蕩,很具別緻的情調。清圓順著侍女的指引往前看,綃紗後隱隱綽綽有個身影繞室踱步,大約聽見腳步聲近了,拿團扇撩起紗幔,朝外看了一眼。

那是個年輕秀麗的少婦,眉眼很精緻,撇開家世不說,和沈澈極相配。不知是不是因為昨夜收了謝家巨額的銀子,今天一見清圓,便是十分熱情的樣子。

她迎出來,站在檐下的一線陰影里,笑著說:「四姑娘來了,快裡面請。」

清圓有些納罕,依禮納了個福道:「我來得冒昧,叨擾夫人了。」

芳純原本很好相處,也不愛拿架子,比手請清圓入內,一面道:「都使昨晚回來同我說起,今日大約會有節使府上的貴客登門來,讓我好生相迎。今兒這麼熱的天,還勞四姑娘走一趟,多不好意思!」

能不能和人處到一處去,不必經歷三個寒冬四個夏,有時候三言兩語,或看這人的神情眼色,心裡便有底了。清圓覺得這小沈夫人很面善,看人的時候目光真摯,笑得也朗朗,可見是個心胸開闊,性子也開朗的人。

清圓鬆了口氣,她場面上應酬得不多,家裡幾次宴請,貴婦們在她看來都長著一副同樣的面孔,大多是人前大度,人後尖酸。先前進沈府前,她也暗暗擔心,老太太吩咐讓探話,恐怕人家守口如瓶,未必能探出什麼來。現在瞧瞧這位都使夫人,倒不像那麼難共處的樣子,她慶幸之餘也不敢鬆懈,轉頭瞧了抱弦一眼。抱弦會意,將禮盒放在了黃花梨嵌螺鈿的圓桌上。

「這是家下祖母的一點心意,昨兒原想請夫人過府散散的,不曾想夫人違和,家祖母一直放在心上。只因昨天人多,不得過來,今日我奉了祖母之命,來給夫人請安。這是些安神養氣的補品,雖說府上必定不缺,到底是家祖母的一片心意,還請夫人笑納。」

她一句一句進退有度,叫人聽得心頭舒爽。

昨晚上沈澈回府,說起哥哥只是笑,一口咬定明天有貴客,芳純那時候還納悶,不知是何方神聖。今天一見是個年輕漂亮的姑娘,高興之餘也隱約明白了什麼,便愈發上心起來。

命人把東西收下去,芳純笑道:「勞煩老太君費心了,我前日貪涼,不慎傷風了,在家作了一天頭疼,今日才好些。請四姑娘帶話給老太君,替我謝過老太君,待我好利索了,再上節使府上給老太君請安。」

閨閣里的客套話,大多都是這樣,彼此讓了一回禮,對坐著,漸漸就熟絡起來。

「四姑娘今年多大年紀?」芳純道,「我老家也有個妹妹,今年十六歲,見了四姑娘就想起她來。」

清圓赧然笑了笑,「我今年十五,上月才及笄的。」

芳純哦了聲,「那比我妹妹還小了一歲,怪道看上去那麼鮮嫩呢。」邊說邊拉了她的手又道,「我老家在雲中,出了門子後就沒有再回去過。幽州的日子雖好,但都使職上忙,殿前司輪班,半個月才回來一次,我一個人在家窮極無聊,很盼著有人能上門來同我作伴。四姑娘今兒來,我真高興,我和姑娘一見如故,往後就像姐妹一樣走動好不好?你常上我這兒來坐坐,我得了閑,也去瞧你,啊?」

頭一回見面就這樣貼心貼肺,說起來還是有些反常,清圓暗暗無措,但不能不接著人家的好意,便笑道:「夫人抬舉我,我沒有不從命的。我們也是舉家才搬回幽州,早前這裡雖有老宅子,但我們這輩從沒來過幽州,舉目沒有一個相熟的人。如今夫人這麼說,真叫我受寵若驚,橫豎往後夫人要尋人解悶,就打發人帶信給我,我雖笨嘴拙舌,聽夫人說說話還是能夠的。」

哎呀,真真好個伶俐姑娘,芳純愈發覺得喜歡她了。

當然這喜歡還是存一點私心的,眼下打好交道,便於將來相處。

「幽州是天子腳下,遍地貴胄,若說門第,自然都是人上人,可越是這樣,越不好相與。」芳純苦笑了下道,「我們小地方來的,人家未必瞧得上,縱是妻憑夫貴,別人賞臉叫一聲都使夫人,心裡到底懶於兜搭。所以我不大出門,也不結交什麼朋友,就這樣賞賞花,再綉繡花,也能打發日子。」

這句倒是實心話,昨晚上那些貴婦提起她時掩嘴囫圇一笑,說她是多愁多病身,清圓就知道幽州的貴人圈子,遠比升州更難融入。這位都使夫人爽快,有話也不避忌,清圓便想到自己,那些貴婦走出謝府,未必不議論四姑娘出身。她回來這半年光景,真要心眼窄一點兒,早就把自己愁煞了。

然而也不能順著她的話頭子說,免得不留神引出什麼尷尬來,便道:「我也愛做女紅,現在各地時興的花樣子不同,我們南方愛綉纏枝,幽州愛綉燈籠錦。下回我把南方的花樣子帶來給夫人瞧瞧,也請夫人傳我兩手雲中的紋樣吧。」

芳純立刻說好,「我來幽州的時候存了一箱子帶了來,回頭給你挑幾個好看的。」又道,「咱們既結交了,就別再夫人長夫人短的了,我叫芳純,虛長你幾歲,就託大暫且當你姐姐,可好不好?」

清圓笑著頷首,起身又福了福,「芳純姐姐。」

芳純也起身還禮,笑道:「暫且當兩日罷……妹妹萬福。」

就這樣交了個朋友,且不論是不是謝家急欲攀附的,清圓都覺得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回頭瞧一眼抱弦,她靜靜站在她身後,也很欣喜的樣子。深宅里的姑娘,不論多聰明都是被禁錮住的,這位都使夫人算她的頭一個朋友。新鮮的人際,帶來新的突破,她的世界不再只有謝家,走出那個深宅大院,也有能說說話的人了。

既然相談甚歡,芳純便開門見山了,「我知道你今天為什麼來,是為令尊的事吧?」

清圓點點頭,「還請姐姐賜教。」

芳純說:「官場上的事我不便打聽,實在也不好給你透什麼底。但我知道殿帥是個言出必行的人,你只管放心,這件事總會解決的。」

有這一句便夠了,清圓頷首,一面朝外看了眼,「殿帥今日在么?」

芳純臉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怎麼?你找殿帥?」

清圓遲疑了下,玉佩的事不便讓別人知道,便含糊敷衍著,「家裡的事畢竟讓人牽掛,打探了殿帥的行蹤,心裡也好有底。」

「他和都使返回上京了,殿前司瑣事多得很,樣樣都需他操心。這次休沐時候短,原本昨天就要回上京的,因往貴府赴宴耽擱了,只好今天早起趕回去。」

清圓哦了聲,「那什麼時候再回幽州呢?」

芳純道:「這個說不準,他是統帥,也不必時刻釘在職上。倘或有什麼事值當他回來,上京到幽州快馬不過一個時辰,想回來便回來了。」

看來今天是沒法子把東西還給人家了,清圓惆悵了下,復和芳純又閑談幾句,這才辭了出來。

「怎麼辦呢。」她坐在馬車裡,雙手托著那塊獸面佩,一臉無奈的樣子。

抱弦道:「先收著吧,人總有回來的時候,屆時再原物奉還也一樣。」

可清圓擔心的不是旁的,只擔心間隔越長,歸還的時候越尷尬。

「那位都使夫人……」抱弦道,「姑娘不覺得她有些怪么?」

清圓嗯了聲,「哪裡怪?」

「怎麼說都是位有身份的貴婦,竟和姑娘這麼熱絡,若不是當真投緣,就是背後有別的緣故。」抱弦笑了笑,「姑娘何等聰明,我不信姑娘想不到。」

清圓呢,倒希望這樣的結交出自真心,不過世上哪來無緣無故的真心!人與人相處,有益是前提,倘或無益,必定不能長久。她心裡隱隱約約有些預感,又礙於面子不好說出來,於是只一笑,含糊帶過了。

抱弦看她的眼神柔軟,輕輕叫了聲姑娘,「都使夫人大約從都使那裡聽說了什麼。」

清圓靠著車圍子,又含糊地嗯了聲,低頭把那面玉佩包好,重新掖進了袖子里。

回到謝府,直去薈芳園見了老太太,把都使夫人的話又轉述了一遍,最後道:「祖母且放寬心吧,殿帥和都使回上京去了,老爺的奏疏也已帶走了,遞到御前不過舉手之勞,人家總不至於有意刁難。再說老爺往日戰功彪炳,又熟知關外地形,聖人何必捨近求遠,另派他人呢。」

老太太點了點頭,「如今只能這樣了,只管等著吧。這兩日你辛苦了,為你父親的事忙進忙出,我早說四個姑娘裡頭,只你最像你父親,將來你們姊妹各自出了門子,興許也只有你能幫襯家裡頭了。」

清圓聽見這話,心裡忍不住冷笑,老太太以前可說過的,四丫頭只配嫁入寒門,找個沒發跡的女婿,一步一叩頭地往上爬。如今倒變了口風,要她幫襯娘家,說穿了不論是做嫡妻還是做妾,只要男人跟前說得上話就成吧。

她按捺住了,嘴上圓融道:「三個姐姐裡頭只有大姐姐許了人家,二姐姐和三姐姐都在,日後前途不可限量。我就罷了,留下伺候祖母和父親就是了。」

老太太嘆息,「說起你大姐姐的親事,究竟也不知道怎麼樣。上千里的路,鞭長莫及,要是還在橫塘,找知州夫人兩頭一說合,挑個好日子請了期也罷。如今還沒到這一步,和大媒的聯繫也斷了,這麼下去只怕耽誤你大姐姐。她整日間愁眉苦臉的,我瞧著也難受。」

關於清和的婚事,現在確實處在一個尷尬的境地,開國伯府也在觀望,看謝家是有驚無險邁過這個坎,還是就此折在裡頭翻不了身了。

裡間正說著,不防扈夫人從外面進來,給老太太見了禮,站在一旁道:「我正要和母親商量,大丫頭的這樁婚事,我看還是作罷的好。如今不像早幾年,女家不能退婚,只等男家發落。咱們的境況大家都知道,橫塘是回不去了,這門婚還續著,倒捨得孩子遠嫁千里?依我說不如在幽州另尋一門實惠的親,家裡也顧得上她,否則一個女孩兒獨自在人家門裡看人眼色吃飯,豈不叫人欺負死了!」

扈夫人又打著「孩子雖不是我生的,我待她和清如一樣」的幌子,遊說老太太退親。一個庶女嫁得高門,對嫡女確實不是什麼好事,當初她就不贊同這門婚事,苦於沒有辦法阻止。現在現實擺在眼前,推翻這僵局從頭再來,不是名正言順的嗎!

清圓笑了笑,福身行禮,悄悄退出了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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