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辦事,真是愈發的不顧臉面了。」抱弦攙著清圓的胳膊說,說完又頓下來,遲遲看了主子一眼,「這麼長時候看來,大姑娘比那兩位姑娘強了不止一點,太太這樣算計,不知究竟什麼意思。」
清圓沿著青石路往回走,輕輕嘆了口氣。
清和同李觀靈的共處,她是從頭瞧在眼裡的。春日宴上溫情謹慎的初見,還有李觀靈那句「往後再也不必來春日宴了」,都讓她由衷為清和感到高興。原本定下來的婚事,幾乎不會再出變故,沒想到謝家遇見那麼大的波折,被勒令舉家搬回幽州來。開國伯府觀望是人之常情,但只要李觀靈的心不變,千里送嫁又怎麼樣?
可如今扈夫人又改了主意,明著是捨不得大姑娘遠嫁,暗裡恐怕不無猜忌。清圓慢悠悠搖著團扇說:「太太自然懸心,橫塘那麼大的產業,回又回不去,賣又不好賣。萬一大姐姐近水樓台,豈不便宜了蓮姨娘那房?」
抱弦一時啞了口,想了想方道:「我只想到太太忌諱大姑娘高嫁,竟沒想到背後還牽扯這些利害關係。」
清圓笑了笑,「越性兒誰也吃不到嘴裡,等過兩年老爺的仕途無虞了,只留宅子作為別業,其他莊子鋪子一應折變也就是了。所以大姐姐不能嫁,嫁了少不得受囑託看管產業,萬一看管得久了,貪墨了,謝家胳膊折在袖子里,還能找開國伯府理論不成?」
抱弦聽完了,抬眼瞧瞧四姑娘,「姑娘到底長了幾個心眼子?」
「一個。」清圓無奈道,「倘或我回來,祖母和父親能像陳家祖父母那樣擔待我,我連這一個都懶得長呢。現在是沒法子,我若是不懂得思前想後,只怕被人算計死了都不知道。」
抱弦知道她的難處,嗒然點了點頭。
「那大姑娘那裡……姑娘眼睜睜看著太太斷送她的前程么?」
清圓沉默下來,忖了忖方道:「話我不好隨意去說,大姐姐的心思我固然知道,但保不定蓮姨娘也有退親的意思。萬一話趕話的,說漏了一句半句,我倒落個搬弄是非的名聲,我一個閨閣里的姑娘,犯不著招惹那樣的是非。」
她永遠是一副清醒的姿態,有時候太清醒,難免讓人覺得薄情。其實她也想熱血一回,可是總有太多的顧忌,她每行一步都得掂量再三,因為別人遇了事有退路,她身後空無一人。
抱弦對姑娘這樣的決定不存異議,原本這種深宅大院里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倘或換個個兒,大姑娘未必會給姑娘提這個醒。
她們返回淡月軒,春台忙著預備清水給她擦洗,清圓坐在桌前,見桌上放了一盒點心,便問哪裡來的。
春台道:「是大姑娘打發新雨送來的,說是幽州有名的玫瑰酥餅,請姑娘嘗一嘗。」
清圓掂起一塊來,見這餅子做得精美,上頭有喜鵲登枝的紋樣,她笑道:「大姑娘也太周全了,這麼一大盒子,我怎麼吃得完呢。」邊說邊讓春台拿碟來,取了六塊碼放好,剩下的照舊裝回盒子里,轉頭吩咐小喜,「你把這半盒給大姑娘送回去,親口替我謝謝大姑娘,一定交到大姑娘手上。」
小喜道是,頂著大日頭,捧著食盒又往寒香館去。到了月洞門上,遠遠看見新雨正督促小丫頭子洗頭,便上去蹲了個福道:「新雨姐姐,我們四姑讓我來謝謝大姑娘,這麼一盒子我們姑娘吃不完,叫送還半盒給大姑娘。」
新雨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多言,接過來說:「你且回去吧,大姑娘正歇著呢。」
小喜道:「我們姑娘吩咐一定交到大姑娘手上。」
新雨愈發奇怪了,嘴上連連說知道了,等小喜走出院門便回身進了屋子。
清和並沒有睡著,支起身問:「什麼事?」
新雨笑道:「四姑娘不知怎麼了,平常最愛吃點心,今兒胃口竟小起來。」一面說,一面打開了蓋子。
另六塊玫瑰酥餅放得整整齊齊,只是最上頭的那塊被掰開了,喜鵲登枝上的一對鳥兒原本在一個枝椏上站著,如今背向而放,天各一方……
新雨愕然看清和,「四姑娘這是什麼意思?」
清和臉色變得慘白,匆匆起身便往蓮姨娘房裡去了。
當晚蓮姨娘端著新熬的燕窩粥,進了謝紓的書房。
蓮姨娘還沒到四十,正是風韻猶存的時候,謝紓對每一個房裡人都曾用過一段心,因有往日的情分在,見了也溫情脈脈,很有話說。
蓮姨娘有一手按蹺的好手藝,站在謝紓身後施為,素手纖纖,力道得當,輕聲細語道:「老爺這陣子太辛苦了,我雖幫不上什麼忙,心裡也急得很。」
謝紓唔了聲道:「放心吧,沈潤既接了奏疏,量他不會扣下的。聖人見了,自然明白我的心意,要是沒料錯,這兩日就該有傳召的口諭了。」
蓮姨娘嗯了聲,怏怏沒了下文。
她不說話,謝紓反倒好奇了,在她手上撫了撫問:「你有話說?」
「沒有……」蓮姨娘低低道,「只是不知道老爺幾時回來,我怕你不在,府里生了變故,我們母女沒有人可倚仗。」
這話卻怪了,謝紓轉頭問:「府里能出什麼變故?你們是正正經經的主子,誰還能為難你們不成?」
既說到這裡,就是蓮姨娘展示哭功的時候了。只見她兩眼含淚,楚楚偎在謝紓腿旁,仰頭說:「老爺,我這輩子只生了清和一個,她也是老爺的長女,老爺可疼她不疼?」
謝紓說自然,「清和是我的骨肉,我怎麼能不疼她?」
「可如今有人要算計清和,要斷了她和開國伯家的婚約。老爺,咱們家又不曾敗落,倘或說知難而退倒也罷了,現在好好的,自己毀了自己的前程,這是什麼道理?清和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今兒許你,明兒再許他,別說是清和,就是老爺臉上也不光鮮。」蓮姨娘說著,又低頭囁嚅,「老爺不必問這人是誰,老爺自己心裡有數。當初開國伯家有意結親,太太是預備二姑娘的,沒想到最後人家挑了大姑娘,她耿耿於懷到今兒。她是當家的夫人,兒女的婚事都由她把持,我是說不上話的,所以我只怕老爺不在府里的當口要生變故。這回特來求了老爺,萬萬不能鬆口退親,老爺瞧著咱們往日情分,千萬顧念清和才好。」
謝紓聽了這番話,有些氣不打一處來,「這是哪裡傳出來的閑話?就算太太糊塗,老太太心裡明鏡似的,你混怕什麼?」
蓮姨娘當然不會說,是從四丫頭還回來的酥餅里窺探出了天機。這種事太無稽了,沒憑沒據的,說了豈不招老爺怪罪?於是一口咬定是薈芳園裡傳出來的消息,老爺絕不會去找老太太核實的,萬一老太太怪罪他們打探上房的事,謝紓也吃不起這份掛落兒。
「老爺一心相信太太,可太太背著老爺斂財苛扣咱們的事,老爺知道不知道?」蓮姨娘慘然笑了笑,「就說前兒,那些酒瓮子裡頭,六七個是我和榴花院湊的份子。咱們的錢從哪裡來?全是素日牙縫裡省下來的!她逼我們拿,不拿就讓咱們動姑娘的彩禮,動媳婦們的陪嫁……老爺你燈下黑,黑得沒邊兒了,再不管管,這家子早晚要叫她扈文琢拿捏死。」
這下子謝紓板起了臉,他向來不管內宅的事,女人們今兒你吃了虧,明兒她吃了虧,是非曲直不是幾句話就能分辨清的。反正有受委屈的來告狀,立刻就有另一個面目可憎的立起來,都是他跟前的人,他不想聽,因為他斷不明這家事,也做不了誰的公親。
蓮姨娘哭得他頭疼,之前的一點繾綣也消磨殆盡了,他粗聲道:「好了,這件事我自有主張,你先回去吧。」
蓮姨娘從書房裡走出來,一點都不懊悔沒能在老爺跟前討著好。年輕的時候還圖個恩愛纏綿,現在年紀大了,就瞧著兒女呢。本來找不到由頭吐這口濁氣,今天借著清和的事把心裡的黑泥倒一倒,也叫老爺看清扈氏的嘴臉,可算賺了。
第二天正如謝紓預料的那樣,聖人傳召的口諭果然到了門上。一家子歡欣雀躍,前陣子被封住了嘴,不叫你說話,現在好了,聖人讓你開口,你就有當面陳情的機會,能把丟失的榮耀重新找回來了。
他上薈芳園和老太太辭行,「母親這下大可放心了,謝家代代為朝廷效力,不能在我這輩出岔子。兒子這回入上京,自會向聖人言明的,只要求得一個將功折罪的恩賞,就算兒子此戰死在陣上,也能保闔家太平了。」
這話可犯了大忌諱,老太太啐道:「明明是好事,說什麼晦氣話!既然那位沈指揮使願意幫忙,你在禁中也算有了可托賴的人,只管大膽去吧。」
謝紓道是,臨走之前瞧了扈夫人一眼,復對老太太拱手,「這程子經歷了大風大浪,一家子要同心才好。古話說抱朴守常,一切維持原樣,就是對兒子最大的成全了。」
老太太是聰明人,只這一句,立時就明白過來,暗暗也嫌扈夫人私心作祟,一口應道:「家裡有我,我還做得了這些人的主。」
扈夫人聽在耳里,知道老爺雖未點破,但說的就是清和與開國伯長子的婚事。這個消息是怎麼傳到寒香館去的?當時除了一個清圓,沒有旁人在場,她和清和又走得近,想必就是她報的信兒無疑了。
扈夫人滿心憤怒,但眼下只得暫且按捺。一家子目送老爺揚鞭奔赴上京,這才退回內宅來。
各自要散時,扈夫人到底出聲叫住了清圓,「四丫頭且等等,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不相干的人都走了,清圓有些無奈,其實她早就知道,一旦插手這件事,就難脫干係了。不過也不必怕,她和扈夫人母女的新仇舊恨太多了,要想撇清也不能夠。於是含笑應了聲:「請太太吩咐。」
扈夫人擅做表面功夫,臉上神色如常,輕聲對老太太說:「咱們家往常從沒有過這樣的事,上房說話,轉頭就傳到外面去的。四丫頭才回來小半年,有些規矩還不懂,倒要告訴她為好。」
老太太心裡煩悶,不耐煩做這樣的判官,便撐著腦袋,閉上了眼睛。
扈夫人吃了個閉門羹,面上有些過不去,勻了勻氣方對清圓道:「昨兒我和老太太說的話,是你傳到你大姐姐跟前去的吧?我知道你們姐兒倆要好,只是有些話原不該說的,旁的沒什麼,一家子骨肉生了嫌隙,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清圓聽完,欠身說是,「太太教訓得是,不過我昨兒從薈芳園回去,並未見過大姐姐和蓮姨娘。就是大姐姐先給我送過一盒點心,我吃不下那許多,又還了半盒給她,也是打發的小喜過寒香館。小喜最老實,絕不多嘴多舌,太太應該是知道的呀。」說罷又一笑,「可是太太在自己屋子裡同人說起過,太太說者無心,卻叫有心人傳了出去?我是閨閣里的女孩兒,原不管那些瑣事,太太的教誨我記下了,但和我不相干的事,恕我不能領受。」
她應對得有理有據,叫扈夫人沒法子挑眼。小喜本來就是她的耳報神,淡月軒有什麼風吹草動即刻就會回稟,既然派了小喜過寒香館,自然是經得起盤問的。
心裡知道除了她,沒有旁人,但這個小辮子無論如何抓不著,也夠叫人慪得慌了。扈夫人抿緊了唇,她生氣的時候唇角習慣性地捺著,同平時慈眉善目的樣子可有些出入。
謝老太太見理論不出結果來便打圓場,「本不是什麼要緊的事,閑談時說起,當不得真。不知怎麼誤傳到了你老爺跟前,倒勞他特意叮囑了一回。他為了孩子的事,也算有心了,這件事往後再別提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管得了一時,還管得了一世?」
扈夫人在謝家一向說一不二,占足了強,如今連著被駁了兩回,委屈之餘也灰了心,嘆息著說罷,「我也不管了,橫豎我盡了做嫡母的意思,將來是好是壞,全怪不上我。」
清圓和抱弦從薈芳園出來,一路無話,只是清圓唇角的笑意,比平時略深了些。
她邁上戰場,一直孤軍奮戰,她的力量還不夠大,需要借力打力,才能銼磨扈夫人的銳氣。清和那頭的信兒,想幫一幫清和是一方面,另一反面還是為了挑起蓮姨娘和扈夫人之間的戰爭。她回謝家這麼久,終於悟出了一個道理,隔岸觀火,遠比親自上陣省力得多。
——
夕陽透過窗屜,灑下滿地菱形的光。南邊的檻窗一溜洞開著,一絲風也沒有。
兩個黃門捧著厚厚的冊子過來,到檻外呵了呵腰,揚聲向內回稟:「殿帥,宮門各處門禁記檔都已匯總了,請殿帥過目。」
還同往常一樣,檻內沒有人應答,兩個黃門整了整衣冠邁進來,宏闊的木作殿宇以一排又一排的抱柱支撐,將近十丈的進深不設牆,間或可以看見壓刀走過的班直。及到殿宇的最深處,一架七輪扇轉得正歡,案後的人趁著落日前的最後一縷光,慢悠悠翻閱以前的卷宗。
搖扇的小黃門壓嗓叫了聲殿帥,「黃門署的人來了。」
案後的人連眼皮都沒掀一下,隨意搖了搖手裡的捲軸,「放下吧。」
兩個黃門道是,小心翼翼上前,把冊子壘在書案一角,這是三個月才輪著一回的殿前司抽查,由指揮使親自核對。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取了一本翻看,邊看邊詢問,「劍南道節度使已經入禁中了吧?」
黃門道是,「一刻前聖人剛傳召,眼下還沒對晤完呢。」
案後的人輕輕牽動了下唇角,「一刻……時候差不多了。」
差不多什麼,話並未說完。兩個黃門暗暗交換了眼色,忽然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傳來,回頭看,都使到了跟前,叉手道:「殿帥,謝節使出了拱辰門,心急火燎往殿前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