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預備放聲大哭的人都頓住了,像河底忽然翻滾起一團氣泡,中途散了形,分裂成無數細小的碎片,滾到河面的時候已經毫無威力,不過沙沙一片輕響,就消弭於無形了。
扈夫人霍地站了起來,額角禁不住一陣狂跳,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急急又追問了一遍,「回來了?怎麼回來的?」
其實她更想問的是,人究竟怎麼進的門,是橫著的,還是豎著的。
清如惶惶地,不知為什麼十拿九穩的事還會陡生變故。然而不能問,小廝說:「是殿前司指揮使沈大人,並丹陽侯家三爺一道送回來的。這會子人到了門上,這就往園子里來了。」她看見她母親臉上的表情從遲疑到不解,從驚恐到歡喜,每一絲變化都像有個大碾子在推進,她看著看著,看出了強顏歡笑下,一種毛骨悚然的意味。
「阿彌陀佛。」扈夫人眼裡蓄滿了淚,「果真是老天有眼啊……」
屋裡的人全都迎出去,那廂月洞門上已有人進來了。
天將晚不晚的時候,園子的西南角上還有未來得及褪去的怒雲,些微的一點紅,混著牆角草底陰影下的黑,組成一個奇異的世界。有人踏著那片混沌走過來,甲胄之下錦衣如血,摘了兜鍪,露出一張無可挑剔的臉來,向謝老太太叉手行了一禮,「老太君。」
謝老太太還沒回過神,倉促地點著頭:「殿帥……殿帥駕臨……」
一切來得太突然,在所有人都以為四丫頭凶多吉少時,沒想到她會以這樣的陣仗重回府里。扈夫人早前也不是沒有準備,她曾設想過,就算清圓能夠死裡逃生,一個姑娘走失了一天一夜,回到謝家再想抬起頭來做人是不可能了。她有一百種法子處置這個讓家族蒙羞的庶女,或是找個農戶配了,或是送到寺里做姑子,四丫頭這一輩子都別想翻身。可是她回來了,竟是和沈潤及李從心一道回來的。扈夫人突然感到由衷的可怕,沈潤掌管偵緝刑獄,他的出現,是不是表示動手的那些人,全都落進殿前司手裡了?
老太太是天下第一審時度勢之人,原先隱約的那一點寧為玉碎,到現在已經完全被喜悅取代。她看見跟在沈潤身後進來的清圓,疾走幾步伸出了手,哭道:「我的肉啊,你可是要嚇死祖母了!這一天一夜,你竟是到哪裡去了!我打發你哥哥們找遍了幽州,為什麼都不曾找見你?」
清圓也很有裝樣兒的本事,她應景地投進老太太懷裡,哽咽道:「祖母,我從碧痕寺回來,半道上遇見了強梁。他們殺了趕車的小廝,要不是殿帥正好路過,我這會子已經不在這世上了。」邊哭邊拿餘光瞄了沈潤一眼,那人是唯一的知情者,大概很敬佩她有這樣一副疾淚,驚詫之餘暗暗消化了,很快便是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
老太太自然要謝沈潤,「可叫我說什麼好呢,殿帥是咱們家的救星,上回替我們老爺解圍,這回又救了四丫頭的命,這份恩德,就算磨成了粉,咱們謝家也報答不盡了。」
沈潤官場上混得久了,自有一份歷練,他照舊一副謙和面貌,說不敢當,「舉手之勞罷了,沈某恰好承辦公事路過,就算不是貴府上小姐也要搭救的,救下了發現是四姑娘,也算緣分。」
這句緣分聽得清圓心驚肉跳,連哭都忘了哭,老太太自然也發現了,心裡有了根底,嘴上只一疊聲說著客套話,含糊掩蓋了過去。復看見李從心,忙又喚了聲小侯爺,切切道:「沒曾想這回又勞煩了你,實在因急得沒法兒了,倫哥兒說要托淳之,我便讓他去了。」
李從心笑道:「我也沒幫上什麼忙,只是打聽得四妹妹在殿前司,趕過去接了她一遭兒。」
既然有驚無險,那就可喜可賀了,蔣氏在邊上招呼,「殿帥和小侯爺特特兒把四姑娘送回來,一路上辛苦了,快進去歇歇。」一面壓聲吩咐月鑒,「這個時辰想是要留飯的,趕緊預備起來吧。」
月鑒領了命回身指派,伺候茶水的、廚上當班的,紛紛都忙碌起來,蔣氏的越俎代庖,倒稱得扈夫人失魂落魄似的。
這麼下去不行,扈夫人定了定神,叫住了月鑒,「時候只怕來不及,也不必預備了,上鴻禧樓叫一桌現成的席面還快些。」
月鑒道是,忙匆匆傳喚了小廝上外頭去了。
轉過身來進上房,就算心裡厭惡得要死,也得裝出母慈子孝的場面來。扈夫人拉住清圓,含著淚說:「我的兒,昨晚上嚇著了老太太,也嚇著了我們大家。原想著時候差不多你就該回來的,可等到園子上鎖,門上人才進來回稟,說你不曾到家。我急了,打發小子出去問,竟是泥牛入了海,半點消息也沒有。老太太為你懸心,哭得眼睛都腫了,我心裡一頭牽著你,一頭又要安慰老太太,人架在火上似的。好在你總算回來了,你父親出征前千叮嚀萬囑咐的,叫我一定照看好家裡,倘或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向你父親交代呀!」
扈夫人說得聲情並茂,邊說邊掉眼淚,外頭不知道的人看了,大約真以為她是個菩薩似的嫡母吧。
她願意唱大戲,清圓自然也要跟著演,便好言寬慰著:「太太別哭了,我這不是好端端的么!您瞧,我連一塊皮都不曾磕破,也不知是我娘在天之靈保佑的,還是那些強盜太不經事了。橫豎那伙賊人都被抓進了殿前司,如今正嚴加拷問呢,早晚會查出他們是叫誰買通,受了誰的指使,到時總會給咱們一個交代。」她嘴裡說著,輕輕從扈夫人手下掙了出來,一雙眼睛便那樣望住她,高深地笑了笑,「我料著強盜辦事前也曾打聽過的,知道我是節度使家的女兒。太太想,他們明知我是節使府的家眷都敢動,若不是有恃無恐,就是知道我出身低微,便於欺凌。倘或這件事出在二姐姐身上,會怎麼樣呢?恐怕早就調動府衙的守軍,一舉端了他們的賊窩了。」
扈夫人何嘗聽不出她話里的機鋒,大家都不是蠢人,其實早就心知肚明了,如今不過場面上應付而已。她拿清如出來比,實在沒意思得很,閻王要誰去死,還能轉嫁到別人身上不成!扈夫人掖了淚眼道:「你們姊妹除了清如,都不是我生的,可我待你們的心是一樣的。你年紀小,不知道裡頭門道,府衙守軍是公中人,咱們私下調動不得。莫說你,就算真是你二姐姐遇上,咱們也沒法兒。好在你平安回來了,這是不幸中之大幸,回頭好好調理兩日,壓壓驚。我知道你這程子為你姨娘的事辛苦,再加上昨兒那一出,縱是個鐵打的人,只怕也受不住。」
所以這就是女人的世界啊,明槍暗箭,你來我往,很多話你不聽仔細,很難摸清裡頭門道。大家子一般都是這樣,有女人的地方就有紛爭,只是尋常人家鬧脾氣至多斷絕了來往,謝家不留神就有性命之憂。好在清圓自己能應付,沈潤便將全副心思都用到了謝老太太身上。
花廳里四角燃燈,燈罩子用了白底的琉璃,照出來的光是淡淡的天水色,不顯得那麼燥熱。老太太萬分客氣地請指揮使上座,沈潤推辭不得,便大方坐了下來。
起先的時喜時悲,到這刻應當都宣洩得差不多了,沈潤比手請老太太安坐,沉聲道:「沈某正巧經手了這個案子,少不得向老太君稟告始末與進展。如今瞧這個案子,似乎並不像尋常劫財,人犯知道四姑娘的來歷,若是為錢財,也不會選在四姑娘上寺廟操辦法事的時候動手。若是為了劫色……一夥強梁為搶一個姑娘大動干戈,似乎不上算。況且四姑娘小小年紀,還看不出美醜來,幽州城裡比她美艷的女人多得是,強盜倘或是看中了四姑娘的美色……」他輕飄飄乜了清圓一眼,然後緩緩搖頭,「也不至於這樣沒有眼界。既不劫財,又不劫色,那麼老太君就要想想,可是謝家與誰結了仇怨,有人潛心要報復謝家,先在四姑娘身上動了刀。」
謝老太太沉吟了良久,「我們謝家一向與人為善,從來和人沒有什麼仇怨……」一面說,一面瞧了他一眼,心道這沈指揮使到底是老油子,要說最大的仇家,還有別人么,可不就是上回經他授意扳倒的付春山!不過付家從上到下被殿前司收拾得妥妥帖帖,縱然有漏網之魚,這刻保命都來不及,還有那心思報復謝家么?想了又想,還是搖頭,「咱們幾十年不曾回幽州了,若說樹敵,是斷乎沒有的。」
沈潤哦了聲,復看看對他那句刻意貶低的話很是不服的姑娘,她氣憤的模樣竟可愛得難以言說。他頓時心情大好,夷然道:「既然不是針對謝家,難道是有人刻意針對四姑娘么?我料應當不會吧,一個深閨里的姑娘,哪裡能得罪誰呢。沈某與四姑娘打過兩回交道,看四姑娘守禮得很,不像那種會招人恨的性子。」
這話說得可算很有學問了,層層遞進,欲揚先抑,輕描淡寫兩句,就將那把暗火引到了扈夫人身上。
闔家哪個不知道,打從四丫頭回來,扈夫人那裡就從未討著好。這位當家主母的心胸啊,可說比針鼻兒還小,容得下家裡吃閑飯的家生子兒奴才,容不下一個認祖歸宗的庶女。加上前幾日清如因玉佩的事吃了清圓的暗虧,焉知不是扈夫人一不做二不休,暗暗使人除掉清圓?
於是在場眾人的視線有意無意往扈夫人身上瞄,但那位主母沉穩得很,那巋然不動的氣勢,只怕是把人證送到她面前,她也不會低頭認罪。
沈潤輕牽了牽唇角,見衣袍上不知何時落了一點白色的絮,抬指一拂,把它撣開了,垂眼曼聲道:「請老太君放心,只要那伙強人還在我殿前司,我就有法子從他們身上深挖下去,挖出那個幕後主謀來。沈潤這人有個毛病,破不了的案子,時刻都壓在心上,一日沒有拿住真兇,殿前司便一日關注四姑娘安危。四姑娘是這起案子的人證,若有需要,沈潤隨時會傳召她入衙門問話,也請老太君幫我個忙,保四姑娘在案子破獲前全須全尾。倘或再有什麼閃失,那沈某便有道理懷疑,是謝家府上出了內鬼,屆時那伙強盜犯下別的事,也要一併算謝家一份,這麼一來,謝家百年大族的體面可就保不成了。」結結實實恫嚇了一番後,他又換了個笑模樣,「老太君應當聽說過殿前司的手段吧!」
殿前司的黑,這世上有幾人不知道?他們手裡昭雪的案子多了,冤假案子自然也不少。那是一群身披華服的惡棍,隨意拎出一個來就是大臣子弟,一幫仗勢行兇的人,能想出千百種折磨人的法子,譬如坐水椅、石頭浴,聽上去倒不覺得什麼,細說起來卻令人不寒而慄。
謝老太太自然掂量得出沈潤話里的分量,一字一句雖都在談公事,但暗中儘是對清圓的周全。自己目下還弄不清裡頭玄機,總覺事有蹊蹺,只不好多說什麼,唯有一力應下,笑道:「四丫頭作證之前,先是我謝家的女兒,這個不需殿帥吩咐,我自然盡心。」
沈潤頷首,站起身拱了拱手道:「沈潤將人安全送還貴府,一樁重任已了,官署還有好些公務亟待處置,這就告辭了。」
他一有動靜,那些長驅直入侍立在門外的班直便上前一步,沉重的頓地聲,驀地叫人心頭一驚。
扈夫人彷彿在潭底沉了很久,到這時方從嗆人的暗涌中掙出水面,強打起精神道:「家下已經備了薄宴,殿帥何不用了飯再走?」
沈潤說不必了,「來日有機會,再來府上叨擾。」
殿前司的人行動就像一陣風,飛沙走石地來,又風捲殘雲地去了。一時上房的人都惘惘的,略怔了一會兒,想起李從心還在,便又重新扮起笑臉來支應。
「殿帥既有公務要忙,那咱們入席吧!」老太太沖小侯爺露出一個疲憊的笑,「這回的事驚動了那麼多人,真叫咱們不好意思。如今四丫頭毫髮無損地回來了,我心裡的大石頭就落了地。小侯爺請吧,請上花廳入席,橫豎都是自己人,也不講究分桌那一套了。」
李從心卻並未聽從老太太的話,轉頭瞧了清圓一眼道:「萬幸得很,四妹妹昨兒遇上了殿前司辦差,倘或沒有殿帥搭救,後果不堪設想。我今兒送她回來,一則是為了給老太君和正倫一個交代,二則是有話要向老太君面稟。」
小侯爺一臉肅容,令在場的人都警覺起來,十來雙眼睛盯著他,今日受到的震動已經太多了,剛放下去的心又懸了起來,老太太氣餒又無奈地點頭,「小侯爺有什麼話,只管說罷。」
他退後了兩步,站在上房中央那塊巨大的細墁磚上,恭恭敬敬向謝老太太長揖,又向扈夫人長揖,朗聲道:「李從心不才,今日要向謝府四姑娘提親。早前我也同我母親商議過,但因種種誤會,反倒讓四姑娘蒙受了不白之冤,實在是我的不該。今日我親口向老太君呈稟,是我一人的決定,只要老太君極四妹妹應允,我明日便快馬回橫塘稟明父母,預備三書六禮,向四姑娘下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