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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所屬書籍: 一甌春

清圓繞過屏風進去,給老太太和太太都見了禮,老太太抬眼看看她,哦了聲道:「四丫頭回來了,你姨娘的事都辦妥了?」

清圓道是,「都辦妥了,特來向祖母回稟。」

老太太點了點頭,「你坐下吧,我們正議事呢。你大約還不知道,宮裡昨兒來人,說今年皇后主持大選,九品以上官員家有合適的姑娘,都可送進宮參選。」

清圓笑了笑,望向清和,「大姐姐已經許了人家,大姐姐不必參選吧?」

清和一臉慶幸,噯了聲道:「宮裡有旨意,凡未定親的才有資格參選。」一頭說,一頭看向清如和清容,「咱們家,細瞧下來只有二妹妹和三妹妹可在其列。」

清如現在專和清圓較勁,但凡清圓的全是好的,清圓不要的,必定都是下腳料。

她輕蔑地瞥了清圓一眼,「咱們家統共四個女兒,大姐姐固然許了人家,餘下的不都在閨中么,怎麼單我和三妹妹,四妹妹為什麼不能在其列?」

扈夫人聽見清如的話,輕輕皺了皺眉。怪只怪平時把這嬌養姑娘保護得太好,論起心眼子,二丫頭真是不及四丫頭分毫。她如今什麼都和四丫頭比,心裡恨四丫頭恨出了血,昨兒自己探過二丫頭的口風,橫豎是不願意多說,心裡還記掛著淳之哥哥。這孩子,也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自己生的姑娘,哪裡能不知道性子,便也沒有多言,等今天聽過了老太太的意思再做定奪。

清圓自然知道自己不能參選的原因,老太太她們不便出口,便自己同清如解釋,「因為我娘是戴罪之身,府里人人知道我娘毒死了夏姨娘,宮裡貌選也罷,才選也罷,都是要盤查出身的,我連頭一道都過不去。」

清如聽她對自己的出身這樣不諱言,驚訝之餘更覺鄙夷。清容呢,眼風像尖刀一樣剜向她,冷笑道:「四妹妹這回受了靳姨娘的牽累,實在可惜啊。」

清圓並不在乎那些冷嘲熱諷的話,只是笑了笑,便不言聲了。

老太太一手搭著炕桌,深思熟慮了一番才道:「依我的意思,竟是一個都別進宮的好。宮裡頭雖是穿金戴銀,到底規矩重,行動也不自由。」

這是最淺表的話,往深了探究,還有更不可言說的原因。若這四個丫頭裡挑選,唯一能為謝家爭光的也只有清圓,她若不能去,旁的幾個,竟還是罷了。

宮裡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早前那些老姐妹們里,族中進宮做才人做美人的不是沒有,頭幾年是風光,後來時候一長,連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一個姑娘就這麼白扔進去,連個響兒都沒聽見,就這麼完了。

既沒響兒,說明未得聖人青睞,沒能再升位分,更別提誕育皇子皇女了。在那種地方謀生,就得有大智慧,現如今看來,有大智慧的只清圓一個,餘下幾個實在過於平庸。尤其二丫頭,一個被寵壞的孩子,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炮仗一般的性子又不會拐彎,回頭受了人調唆,不說為謝氏掙臉,不給家裡招禍就是好的了。

老太太活了一把年紀,到底看得長遠,但扈夫人顯然不這麼認為。一個揚眉吐氣的機會就放在眼前,為什麼不去爭取?做母親的,總得替自己的兒女考慮,家裡四個丫頭,大丫頭定了開國伯家,四丫頭眼看著要配丹陽侯家,清如作為嫡女,得多高的親事才能壓她們一頭?思來想去只有這一條路,就算託人塞銀子,都得把她送進宮去。要是怕她一個人冷清,讓清容也跟著一道去,姊妹兩個不說多一分勝算,好歹有個照應。

不過心裡雖這麼想,話卻不能這麼說,扈夫人委婉道:「宮裡既打發人來傳口諭了,這事只怕搪塞不過去。再說又是皇后主持,皇后何等仔細周全的一個人,萬一問起來,到時候反倒不好交代。」

老太太悵惘地點頭,喃喃說:「我是不願意孩子進那無底洞里,將來要見一面都難。這事你們不必過問了,我來想法子敷衍,只說大丫頭許了人,四丫頭要清修,二丫頭和三丫頭身子都不好……早前咱們和黃門令有過來往,這事要辦成,想也不難。」

扈夫人聽了,暗暗記在心裡,口頭應道:「既然母親拿了主意,回頭我就打發人去辦,母親不必操心。」

老太太卻說:「還是讓我跟前徐嬤嬤去吧,她和黃門令家沾了點親,說起話來也方便些。」

扈夫人道是,再多的話都按下不提,如常在薈芳園吃了晚飯,飯後領清如回去,把屋裡下人都支開了,才指了指玫瑰椅,讓她坐下。

清如不知她母親要說什麼,燈下疑惑地看著她,扈夫人垂眼道:「先頭祖母的話你都聽見了,咱們老太太是老了,如今鬥志全無,白放著這麼好的機會,竟打算報個出缺。」

清如更迦納罕了,「母親的意思是……不依老太太辦事?」

扈夫人沉默了下點頭,「這樁事不能依,明兒我來想法子,替你和三丫頭鋪路,你們都給我應選去,憑著你父親如今在關外打仗,你們的勝算比旁人都大。」

清如不依,霍地站起身道:「我不去!一旦進了宮就出不來了,娘是不耐煩我了,要打發我嗎?」

早就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扈夫人凝眉道:「你不願意進宮,可是還念著你的淳之哥哥?你那淳之哥哥向四丫頭提親了,紅口白牙說得明明白白,你還有什麼可指望的?你要是想著他能和四丫頭斷了,來和你提親,我勸你早早兒歇了心。別人嚼剩的吐給你,你也不嫌噁心?我問你,你就不想看四丫頭給你下跪?不想把她摁進泥地里去?她樣樣趕超你一頭,我要是你,不爭饅頭爭口氣,這才是你做嫡女的威風。」

清如聽她娘說了這些話,雖有些動搖,但一時還轉不過這個彎來,梗著脖子說:「四丫頭比猴兒還精,她都不想進宮,我憑什麼要去應選。」

扈夫人寒聲道:「你打量她不想進宮?她不過是礙於身份,我這頭不發話,她永遠都是賤妾所出,哪裡有她應選的份兒。她心裡頭恨咱們,你不是不知道,倘或她有了出息,將來一道鈞旨下來就能要了咱們的命。她不想進宮?只有你這樣的傻子才信!」

清如不說話了,重又坐回椅上,那紫檀的椅面寬綽,不像冬日的冗雜,冷硬得乾脆利落。她開始思量,如果清圓當真有了這樣的機會,究竟會如何取捨。一個小侯爺夫人的位分,能和宮裡娘娘相提並論嗎?

「你是正室所出,總要有點出息才好。」見她遲遲不應,扈夫人在燈下蹙了眉,「我也不說讓你為謝家爭光,為你哥哥謀前程的話了,單問你,如今瞧著四丫頭春風得意,你心裡慪不慪?上回那麼好的籌劃,最後竟叫她解了,還由此因禍得福,激得小侯爺提了親,你道這是為什麼?」

清如怔忡著,搖了搖頭。

扈夫人調開視線,看向窗外的院子。入了夜,檐下吊起了燈籠,一株君子蘭在那片波光里靜靜盛開,橙紅色的花瓣在綠葉襯托下,舒展得嬌俏又猖狂。

扈夫人嘆了口氣,「丹陽侯府不在幽州,按理來說應當先稟明父母,才好向姑娘提親。可小侯爺如此本末倒置,裡頭無非兩個緣故,一是聽了四丫頭訴苦,說咱們如何欺凌她,庶女的日子如何難熬,他心疼了。二就是有人和他爭搶,他發了急——那個沈潤對四丫頭分明也有意,你難道沒看出來么?」

清如吃了一驚,「他怎麼又同四丫頭攪合到一處去了?四丫頭是個什麼東西,如今竟成了香餑餑了?」

扈夫人哼笑了聲,「那起子小妾養的,天生就有勾男人魂兒的手段,所以咱們目下要防的不單是四丫頭,還有李從心和沈潤。你想想,他們要是叫她拉攏了,還能有你的好處?你心裡口頭一時不忘淳之哥哥,不定人家暗裡怎麼恨你呢!只有進了宮,做了娘娘,到時候他們結了親,你照舊能拆散他們,就算要四丫頭死,也不過一句話的工夫,有人上人不做,偏和他們糾纏什麼!這府里眾人看著恭順,背後不知怎麼反咱們呢,上回二哥兒和他少奶奶是怎麼擠兌你的,你竟忘了不成?」

提起這個,清如立刻滿肚子的氣。雖說最後罰梅姨娘跪了祠堂,到底他們心裡不服。世上最解恨的事,莫過於與你為敵的人,在你面前豬狗一般痛哭流涕,要做到這點,進宮似乎是最立竿見影的好途徑了。

「可是……我捨不得家裡,也捨不得娘。」她哀聲說,「到了那地方,一輩子就困在那裡了,再風光,別人也瞧不見。」

扈夫人眷戀地望著她,招了招手,招她過來抱進懷裡,像小時候安撫她似的,輕輕拍著她的背道:「縱是參選,也不是一氣兒進了宮就出不來了,連著好幾回的篩選呢,最後能進掖庭的就等著冊封,或是美人或是才人,橫豎都有位分。到那時,你的戰場就不是內宅,是皇宮,身價不知攀升多少去。再回頭看,四丫頭這種不過是螻蟻,只怕都難入你的眼。」

清如聽完這些,終於下定了決心,她要叫那些對她不服的人,跪在她面前磕頭請罪。他們既然總說她是仗著嫡女的出身,那她就結實仗一回,也好叫那些人知道,耗子養的到天上也成不了龍鳳,往後老老實實認命,老老實實在太太跟前夾著尾巴做人,方是活命的方兒。

扈夫人母女這頭商量定了,老太太那頭並不知情,她打發孫嬤嬤拜會了黃門令,這件事倒也不難辦,黃門令一口便應准了,說今年應選的多了,節使家姑娘不參選也是不礙的。

孫嬤嬤回來,把黃門令的話帶到了,老太太這才放心,頷首說:「這麼著方好,家裡孫女們都是我的至親骨肉,我願意她們將來都配好人家,都能常來常往。想哪個了,或是有個頭疼腦熱了,捎句話就能回來瞧我,倘或進了宮,我想見一面,可比登天還難了。」

本以為一切都起不了波瀾,一切都可維持原樣,誰知隔了幾日,宮裡的詔命便到了門上,請節使家二姑娘和三姑娘,初六日進宮備選。

老太太驚詫莫名,不明白哪裡出了岔子,預先說好的事,怎麼忽然又變了卦。扈夫人自是極稱意的,她眼裡漾著一點笑,和聲對老太太道:「詔命既來了,也沒有辦法,先預備起來吧,入不入選還說不準呢。」

老太太滿臉怒容,低著頭半晌沒有說話。跟前眾人連喘氣都帶著小心,一時上房內靜得像凍住的水,每個人都小心翼翼交換眼色。清和朝清圓望了望,又悄悄示意她瞧扈夫人,清圓心裡都明白,只笑了笑,靜靜立在一旁,看事態究竟如何發展。

老太太的嘆息驚天動地,彷彿把肺底里沉積的鬱氣都呼了出來,有些失望地搖著頭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們年輕。只當進宮好,殊不知那禁廷是大張的虎口,能在牙縫裡活下來的少之又少。大抵宮女子一年不得見聖人一面,最後都在深宮中孤獨終老,真箇兒心疼孩子的,哪個願意把人送進宮去!我費心託付黃門令,誰知最後全是無用功,果真老婆子上了年紀,做不得家裡的主了。也罷,我不指著孩子光耀門楣,只是將來出了閃失,別帶累闔家,也就是了。」

定下來的事,已經很難更改了,老太太說了這番話後,便擺手把人都遣了出去。

清和與清圓一同出園子,姐妹兩個在幽徑上慢慢走著,清和道:「祖母這回是氣壞了,明著不好訓斥太太,話里話外儘是敲打之辭。」

這個家裡能悄悄違逆老太太意思的,也只有那位當家主母了。上回老太太表了態後,清圓一直暗暗使人盯著綺蘭苑那頭,老太太前腳打發孫嬤嬤找黃門令,扈夫人後腳便命親信拜會了黃門侍郎。兩頭使勁,端看誰的手段更高超,顯然最後是太太佔了上風,老太太沒轍,只得聽之任之。

「祖母不想叫二姐姐進宮,自有祖母的用意。太太參不透,祖母也不好說什麼。」清圓挽著清和的胳膊調侃,「橫豎大姐姐許了人家,就算二姐姐闖了禍,也不會累及你。他日把姨娘一併接回橫塘去,越性兒斷了娘家,也沒什麼。」

清和打趣她,「怪道你那日答應小侯爺呢,原來是這樣想的。」

清圓赧然道:「人家幫過大忙,我瞧他一片心,也不能那麼不近人情。他試過一回,就算不成心裡也不留遺憾,我就對得起他了。」

清和道:「是這話,要侯夫人點頭,恐怕難得很。究竟先頭鬧得不痛快過,彼此心裡都有疙瘩,這門親事斷不是好攀的。不過你要是真能許給小侯爺,將來咱們姊妹在橫塘有個伴,你離陳家也近,那多好!」

清圓不是沒有這樣奢望過,回去,回陳家去,她做夢都想。

只是不好說出來,那點對祖父母的眷戀,傳到謝家大多數人耳朵里,都是大逆不道的背叛。她唯有含糊支應,「再有兩個月便秋闈了,姐夫也該來幽州了吧!」

清和提起李觀靈便紅了臉,在清圓面前也不做作,含笑道:「我前兒又接了他一封信,說下月初就啟程來著。家裡的禮都預備好了,也看準了日子,明年開了春就完婚。」

清圓啊聲,「果真是做學問的人,這樣可靠!」一面握住了清和的手道,「我先給大姐姐道喜了,我們姊妹,連同東西府的堂姊妹們,就數大姐姐最順遂,這是何等的福氣!」

清和眯眼笑起來,那種笑是安定無虞的婚約催生出來的,清圓望著她,雖與自己並不相干,倒也能感受到一點融融的暖意。

這家裡頭,能讓她同喜同悲的,只有一個清和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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