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身子彎了腰,有一個溫柔的分量落下來,貼著她的頭頂,是他的臉頰。
「四姑娘,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有些眷戀我了?」他滿含小小的得意,這刻的嗓音像隔著一層鮫綃看太陽,明亮、柔軟,卻不灼眼。輕輕摟著她,害怕唐突了她,臂彎總保持半空。但是那種渴望親近的心倒不曾有半分減淡,於是微微側著頭,能感覺到她茸茸的發。
他總是勝券在握,這回好像又猜著了,然而她不敢應,猶豫了下,還是輕輕掙出來,退後半步說:「殿帥,我現在沒法子應承你什麼,你花了太多心力在我身上,我怕將來要辜負你。」
他明白她的意思,因為事先應了李從心,這會兒縱是後悔,也要先緊著人家。
沈潤慢慢點頭,「即便放到現在來看,嫁給丹陽侯嫡子,也比嫁給我強些。殿前司雖看著風光,樹敵太多,歷任指揮使都沒有好下場,哪個姑娘嫁給我,都免不得要擔驚受怕。四姑娘也怕,對么?」
清圓沉默半晌,到底嗯了聲,「我想起當初全家從橫塘搬到幽州的情景,路上緊趕慢趕走了半個多月,好不容易到了,府門前站了好多班直,一個一個清點人頭……那時候心天天懸著,不知什麼時候朝廷一個旨意下來,就把我們送進大牢了。我是怕來著,不過……」
不過要看這個人,是不是值得她冒風險擔驚受怕。其實她自問並不怕事,譬如扈夫人幾次三番的坑害她,她都做好了迎擊的準備。如今清如弄成這樣,雖間接地報復了扈夫人,但賠進了一個姑娘的清白,代價確實太大了。她也萌生了退意,就像他說的,謝家呆不下去了,陳家又不能回,唯一的出路就是嫁人。可惜她過早輕言許諾,現在已經沒了與第二個人談婚論嫁的資格,只有先等著丹陽侯府的答覆。
沈潤也不逼她,說好了等李從心回來再議,橫豎他有的是手段,李從心也好,謝家也好,那兩頭使勁,足夠了。
他抬起頭看看天色,今晚上月亮半圓,再過兩日就是十五,清輝照得園子各處蒙蒙的,跟前的人在這朦朧的背景下,看上去愈發嬌小。他說:「我在這裡待不了多久,到底那麼多人瞧著,久了要叫人說閑話。」邊說邊張望,「你的院子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清圓默默轉身往前走,走了幾步又道:「我自己回去就成了,今天大動干戈,已經足夠震懾太太了。」
沈潤卻一笑,「這點子震懾哪裡夠,留著她,對我大有用處。」
前面不遠就是淡月軒,門上已經有丫頭挑燈等著了。他一路送她到門前,最後把目光定格在她臉上,從袖袋裡掏了個小瓶子給她,「這是官署的化瘀葯,敷上明天就會好的。我還要趕回上京,倘或有什麼事,直接打發人上指揮使府。府里留著值守的班直,只要你一聲令下,即刻就來接你。」
清圓點頭,「多謝殿帥為我周全。」一面叫小丫頭子來,提燈給殿帥照亮,送他出園子。
他失笑,「四姑娘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眯眼微笑,先前他就在這園子里瞎走一氣,再讓他一個人找來時的路,只怕他走啊走,走進別人的院子里去。
她的安排,他自然不反對,抬起手臂搖了搖同她道別,那天水碧的琵琶袖上有一圈金絲鑲滾,清淡的顏色,在他身上別具儒雅的味道。
清圓目送他走遠,先一步回來的抱弦輕輕喚了她一聲:「姑娘,咱回吧。」
她這才收回視線,尷尬地笑了笑,轉身進了院門。
今天發生的事太多,及到回來,才覺得精疲力盡,梳洗過後便躺下了,仰在床上,定定看著帳頂發獃。輕而軟的煙羅,有微微的風吹過也鼓脹起來,她看著帳頂緩慢地翕動,綿綿地,像水浪一樣涌動。
腦子裡茫茫然,好多事情浩蕩流過,最後停在她心上的,是沈潤的眼波。他雖然沒說,但清圓知道,今天他必定在護國寺里,所有發生的一切他都看著,如果落進賊人手裡的是她,他早就出現了。
她忽然覺得安定,就是那種後顧無憂的安定,即便再兇險也有人在背後承托著你,因他也無可倚傍,就產生一種相依為命的錯覺。
只是他未必那麼凄慘,她自嘲地笑,高官厚祿將養著他,從來只有自己承他情的份兒。但說起這人,也奇怪得緊,頭回見面端著架子和她打官腔,第二回來謝家赴宴,坑了謝家一大筆銀子之餘,順便贈了她一塊玉佩。那玉佩,簡直就像下定,後來強行要她帶著,彷彿收下了,就是他家的人……
她有些不情不願地,探進枕下摸出了小荷包。那塊玉佩還在裡頭裝著,倒出來,拎著上頭的吊繩搖了搖,齜牙咧嘴的饕餮,原本看著很醜很嫌棄。但現在又不是這樣的感受了,似乎兇惡之外兼具憨蠢可愛,看久了能把人逗笑。
檐下燈籠的光,透過窗紗照進來,姑娘細細的胳膊吊著那面玉佩,隔著帳子,像皮影一樣一目了然。值夜的抱弦撐起身,輕輕咳嗽了下,帳子里的人慌忙把東西收起來,然後若無其事地翻了個身。
抱弦不由輕嘆,三公子顯然是顧此失彼了,這一個月忙於回橫塘請父母之命,卻不知一個月里發生了多少事。那位沈指揮使呢,滴水不漏地接近四姑娘,年輕的公子哥兒,哪裡是老狐狸的對手。
當然老狐狸的手段遠不止拉攏姑娘那麼簡單,隔了兩日,指揮使駕下的通引官便到了謝家門上,遞了名刺,直言要見節使夫人。扈夫人惴惴地,在自己的院子里躊躇了半天,最後才咬牙吩咐孫嬤嬤,把人引到會客的花廳里。
那通引官叫嚴復,長了一張不苟言笑的臉,濃重的絡腮鬍遍布兩頰,一眼看上去簡直像鍾馗現世。見了扈夫人,叉手行了一禮,頭一句話,就是請夫人屏退左右。
扈夫人知道這回難逃一劫,但又不得不隱忍,便沖孫嬤嬤使眼色,讓她把人都支開了。
廊下侍立的丫頭魚貫退往倒座,扈夫人這才勉強笑了笑,「不知都頭駕臨,有何公幹?」
嚴復道:「在下奉殿帥之命,特來請問夫人,可認得檄龍衛振威校尉梁翼。」
扈夫人吃了一驚,上回她就是託付梁翼買兇,試圖一氣兒整治死清圓。本以為梁翼自己身上有官職,比她更急於撇清,就算那些人落進殿前司手裡,也萬萬查不到他身上。結果這個廢物辦事不力,竟把自己也折了進去,她一時慌張起來,竟有些不知怎麼回答了。
那金甲的官員橫過眼瞥了瞥她,並不要她作答,自己接了口道:「某前幾日奉命拜訪過梁校尉,梁校尉昨日上殿前司衙門,同殿帥懇談了一番,梁校尉話里提及節使夫人,可見和夫人交情不一般。夫人,內宅裡頭爭鬥家家都有,牙齒碰舌頭也是常事,孩子不聽話了,或打或罵都使得,像夫人這樣真刀真槍要人命的,可真不常見。梁校尉昨日已經寫下供狀,說一切都是受夫人指使,殿帥因瞧著節使的面子,把這件事壓下了,差某先來知會夫人一聲,聽聽夫人是什麼意思。再者,那日護國寺里對貴府二姑娘不恭的賊人也如實招供了,沒想到竟也和夫人有關……」
扈夫人的臉色已經沒法子瞧了,青里透著灰,簡直叫人害怕一不小心會嚇死了她。嚴復看在眼裡,粗獷的臉上浮起一個笑,「據某所知,二姑娘是夫人所出,夫人這樣對待親生女兒,究竟是為了什麼?難道夫人恨節使,要將節使的諸位千金都趕盡殺絕么?夫人這樣不論親疏,一視同仁,實在讓嚴某佩服。」
扈夫人聽著那些扎心的話,卻是連半句都不能反駁。殿前司果然是個厲害的衙門,就算針尖那麼大的線索,也能給你連根挖出來。如今小辮子被沈潤揪住了,她早就知道會有這一日,當初不過給老爺遞個奏疏就訛了謝家一萬兩,如今拿了這樣的把柄,誰知打算怎麼吸光她的血。
這人吃人的世界,本就是這樣,這兩天為了安撫清如,已經耗費了她全部的力氣。現在回頭想想,走到這步真是天底下最諷刺的事,她必須花大把的銀子,才能隱瞞她女兒受人欺凌的真相。有時候自責起來,恨不得一死了之,可細想又不能夠,清如已經成了這樣,要是再沒了母親為她謀劃,她將來怎麼活下去?
所以還是得忍,她長出了一口氣,「殿帥今日派都頭來,想必早有打算了,何必再問我呢。」
嚴復嘖了一聲,「聽夫人的意思,竟是打算隨緣了么?某此來沒有直去見老太太,先來見了夫人,夫人難道不明白殿帥的一番苦心?既這麼,也不必啰嗦了,某這就去面見老太太,公事公辦,大家都爽利,啊?」一頭說著,一頭拱手,轉身就要往外去。
還是孫嬤嬤上來,慌忙攔住了道:「都頭息怒,我們太太這兩日身子不適,一時沒聽真周都頭的話……萬事好說的,都頭且消消氣,我們老太太上了年紀,這些事就不必通稟她了……」見扈夫人還愕著,喚了兩聲太太,擠眉弄眼示意她服個軟,全當破財消災了。
扈夫人終究是世家大婦,如今被人牽著鼻子走,頗有虎落平陽之感。憤恨雖憤恨,卻也沒有辦法,勉強下了聲氣兒道:「都頭今日既是奉了殿帥之命來,越性兒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殿帥開個價吧。」
嚴復卻沖她哂笑,「某是奉殿帥之命,前來告知夫人查案的結果,但殿帥從未授意某收受夫人的暮夜金,夫人萬萬不要帶上殿帥才好。這事是嚴某為夫人著想,胡亂替夫人出了一回主意,夫人心知肚明便是了,畢竟節使府的臉面要緊,倘或叫人知道害了二姑娘的正是親生母親,傳出去到底不好聽。」
這就是既要做娼,又要立牌坊,官場上的那點子事,誰不知道呢。扈夫人道好,「那就請都頭為我指點迷津吧。」
嚴復想了想,伸出一隻手晃了晃,「夫人就出這個數吧,後頭的由嚴某為夫人打點,夫人只管放心。」
「五萬兩?」扈夫人瞧著那隻手,只覺晃得有些眼暈,又氣憤又無奈,壓低了聲道,「五萬兩不是小數目,我哪裡湊得出這麼多來!」
嚴復皮笑肉不笑道:「謝家百年大族,夫人娘家又是累世高官,區區五萬兩,不過是夫人的梯己錢罷了,哪裡就拿不出來了!嚴某今兒是來知會夫人,不是來同夫人談買賣的,成與不成全憑夫人的意思。」
五萬兩……五萬兩……幾個莊子上全年的收入也不過七八千兩。沈潤這記竹杠,一下就敲了莊上幾年的收成,竟還用「區區」二字,可見他的胃口有多大。
但價已然說出了口,再想商議只怕沒有餘地了,事到如今就花錢買個平安吧,於是她咬著牙頷首,「這五萬兩我來想法子,只是如何保證五萬兩就能了結此事?後頭還會不會有十萬兩、十五萬兩?」
「夫人也忒小心了些,到時候把那兩個假和尚結果了,再把梁校尉的口供交給夫人就是了。不過在這之前,還要請夫人幫咱們殿帥一個忙。」嚴復道,「殿帥瞧上您家四姑娘了,這事夫人是知道的,可如今又夾進了丹陽侯公子,殿帥的意思是,請夫人好歹阻斷這門親事。夫人想,只要殿帥迎娶了您家四姑娘,那夫人便是殿帥正頭的岳母,就算為了保全指揮使府的體面,也不能叫指揮使夫人娘家貽笑大方。有了這頭親,可比銀子好使多了,夫人細斟酌,嚴某說得對不對?」
扈夫人冷冷發笑,這沈潤果真好算計,如此一來人財兩得,兜了這麼大個圈子,最後成全的竟是他。
嚴復還在等著扈夫人的回答,他也知道這刻這位誥命夫人八成噁心壞了,但不叫她噁心,也就不必跑這一趟了。世上的事總是相對公平的,她害人,轉過頭來又落進別人的陷阱里,這叫一報還一報。不過殿前司的人耐性不怎麼好,見她遲遲不應,他便蹙起眉來,「夫人若覺得為難,那這件事就不議了,告辭。」
結果當然是要議的,即便事後扈夫人氣得在屋裡砸東西,當時的局勢也不容她含糊。
無論如何先過了這個坎兒,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她雖恨不得生吞了四丫頭,可現在鬧得這樣,再折騰下去毀的不單是清如,還有正則。正則是萬萬不能有閃失的,他是謝家嫡長子,倘或因她這個母親蒙羞,那一輩子的功名前程也就完了。
接下來的幾日她想盡法子籌集這五萬兩,私房全拿出來不算,還得讓人悄悄拿首飾出去變賣。就這麼拆東牆補西牆,把能湊的都掏出來,最後還差五千兩,回去求娘家,她沒這個臉,只好把惠豐的兩間鋪子出手,才勉強湊夠了這個數。
銀子的問題解決了,剩下的就是李從心那頭的親事。這點倒是沒有那麼急迫,謝家十個有九個,都覺得丹陽侯夫婦不可能答應這門婚事。人家好歹是皇親國戚,尤其兩家前頭還生過嫌隙,這門親要是成了,往後親家也不好走動。丹陽侯夫人如此精刮的人,怎麼會討個那樣的媳婦,給自己添不自在。
所以這日院門上丫頭進來回稟,說丹陽侯家三公子來了,她心頭一點波瀾都沒有。
清如聽見了,躺在床上沒有動彈,眼淚卻從眼角滾滾流下來。她知道這丫頭終是不甘心,但這份情也只能到此為止了。她替她放下了床上的帳幔,淡聲道:「你嫁不成小侯爺,清圓也嫁不成,這樣各自撒開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