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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所屬書籍: 一甌春

這不是清圓頭一回往上京去,但兩次奔赴,都是與沈潤有關。

其實幽州的一切,他應該都已經知道了,李從心回來也罷,她要往上京找他也罷,哪一樣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有時候覺得身邊有這樣一個人,也是一件極便利輕鬆的事,他不必你絞盡腦汁費力解釋,你只要站在他面前,他就知道你接下來要做什麼了。只是可惜,她短暫地享受了這分便利,也不知是偷了哪個有福之人的權利。如今要歸還了,要了結了,細想起來,竟有些捨不得。

抱弦看她面色凝重,溫聲道:「姑娘想好了嗎?若是還拿不定主意,索性再等等。」

等有什麼用呢,最後還不是如此。越是拖延,想得越多,陷得便越深,這樣對誰都不好。她垂下手,把那個鏡花綾的小荷包捏在手裡,裡頭饕餮的紋樣她看過很多遍了,摸著輪廓,就知道是哪個部位,哪道玦口。

「怪我自己。」她強撐著精神道,「我沒有想得那麼深……」

抱弦也替她惋惜,「世上兩個頂好的人,都叫姑娘遇上了,若只來一個是福氣,兩個一道來,就是麻煩了。」

這話很是啊,可惜兩個一道遇上了,轉了個大圈子,還是選了最先遇上的那個。剩下的那個,難免要辜負他的一番美意了。

從幽州到上京,快馬需一個時辰,她的馬車略慢些,得走上近兩個時辰。上回入上京是半夜裡,那時候驚魂未定,哪裡有興緻看外頭光景。今天倒還好,午後便進了集成門,打簾朝外頭看,天再熱,街市上行人亦往來如梭。不單是本地的商戶買主,還有外邦商隊,穿著奇裝,牽著馱貨的駱駝,大搖大擺從直道上走過,駝鈴鐺鐺地搖擺,震蕩出一串綿長的鈴音。

清圓收回手問小廝:「還有多久能到殿前司?」

小廝探頭往前看,「過了廣運門就進內城了,殿前司在護城河對岸,從弔橋上過去,再入拱辰門……只是咱們的車馬,恐怕進不去。」

清圓嗯了聲,「皇城到底不比外頭,回頭停在門前,我自己走進去就是了。」

回想起那晚進城,沈潤親自出馬也得通過道道關卡,及到長橋前,確實已經走無可走了,她便下了馬車,上前向守卡的班直行禮,「請效用代為通稟,劍南道節度使四女,有要事求見指揮使沈大人。」

畢竟是從二品官員家的小姐,守卡的班直還是要留她幾分顏面的,只說請姑娘少待,一人便壓刀往拱辰門上去了。

熱浪滾滾,一絲風也沒有,丫頭撐著蓮青色的帛傘,傘下的姑娘身條筆直地站著,就算面對成列身著甲胄的武將,也是一身正氣,不卑不亢。姑娘長得好看,無一處不妥帖的眉眼五官,在這盛夏炎熱乾枯的世界裡,清泉般養眼。班直們的視線飄過來又盪過去,有意無意地停留片刻,暗暗開始揣摩,這姑娘究竟和沈指揮使是什麼關係,莫不是指揮使桃花運大盛,終於有姑娘看上他了吧!

很快的,剛才進去傳話的人回來了,比了比手道:「姑娘請。」

清圓沒想到這麼順利,欠身讓了一禮,踏上長橋。那長橋約摸有十幾丈遠,走到中央的時候,才微有帶著水氣的涼意吹過。腳下加快些,入了拱辰門就是殿前司,想是裡面人發了話,之後並未遇到什麼阻礙,一個黃門上來引路,躬著腰道:「請姑娘隨我來。」

這官署的大殿自是熟悉的,她跟著黃門進去,越往深處走,心裡便越惴惴。對於沈潤,她縱是見了千百次,每回他一出現,她心裡還是急跳。她一直自覺端穩,那份從容不迫是做給別人看的,內里怎麼樣,只有她自己知道。

想見又不敢見,上回花園裡的一抱,她到現在還記著那堅實的胸膛,帶給她怎樣安心的依靠。可是今天來,最後大抵會不歡而散,她不由傷感,其實她有些喜歡他的不可一世,喜歡他孤芳自賞地逞口舌之快,說:「四姑娘抵不過相思之苦,終於來找沈潤了。」

她嘆了口氣,心裡黯然,腳下也輕快不起來。終於到了殿宇深處,座上空空的,沒有見到他。她納罕地問黃門:「中貴人,殿帥不在么?」

黃門道是,「先前都使命我出來接應姑娘,我們殿帥像是有公務在身……暫且出去了。」

清圓哦了聲,向這黃門頷首,「多謝中貴人,我且等會子吧。」

黃門叉手行禮,復退了出去,這深宏的大殿上,便只剩她一人了。

知道她此來的目的,不願意麵對,所以不敢見。清圓在殿里等候,不遠處的角樓上,有人負手遙望。檻窗洞開,她就在錯落的竹簾下站著,也不知在思量什麼,微微低著頭,那身影,似乎有些哀致的味道。

好女怕纏郎,經過他不懈的自作多情,她現在應當是有些喜歡他了。可是他再神通廣大,不能左右事態的發展,倒不是說區區一個李從心便讓他束手無策了,他只是礙於她,不能對那貴公子動手罷了。

有時候姑娘家太講信用,真不是好事,過於克制,過於自省,就算他使盡渾身解數,她也還是不為所動。他看著那身影,想見又不敢見,讓她枯等心裡不忍,去見她,又怕她是來同他道別的,將來各行各路,永無交集了。

沈澈在一旁看他愁眉不展,抱著胸道:「打算拱手相讓了?」

沈潤蹙了蹙眉,「沒想到丹陽侯夫婦拿這兒子毫無辦法,皇親國戚,好歹要以臉面為重吧!」

沈澈沒好說,你都不在乎臉面,人家山高皇帝遠的,有什麼好怕的。如今事情擺在眼前了,一個可以娶,一個應准了便要嫁,沈指揮使忙碌了一個多月,眼瞧著肉從牙縫裡溜走,打擊不可謂不大。

「要不,重找一個吧。幽州也好,上京也好,比謝四姑娘討人喜歡的大有人在。你瞧她……」沈澈道,「還是個孩子,性子又倔,又不解風情,每回你對她拋媚眼,她像根木頭似的,我都替你汗顏……」

話才說完,指揮使的眼刀即刻殺到,「我幾時對她拋媚眼了?」

沈澈摸了摸鼻子,沒敢和他爭辯,「那大概是我看錯了吧……」當然話要說回來,「對一個姑娘有意思,飛個眼兒也沒什麼,可如今淳之奉了父母之命,以四姑娘的脾氣,怕是要定下了。」

沈潤聽著,半晌哼了一聲,「一個人的習慣,輕易就能改了嗎?李從心是有名的紈絝,不過在四姑娘面前裝得純質罷了,糊弄糊弄小姑娘還猶可,卻糊弄不了我。早前東皋夜宴上,他是怎麼醉卧美人膝的,幾次三番和良家子鬧出事來,又是怎麼一一費心平定的,是你不知道?還是我不知道?他這樣的脾氣,恐怕將來又是一個謝紓,只管多情,卻不長情。哪裡像我,認準一個,就是一輩子。」

沈澈聽他自吹,訕訕笑著,說了兩句順風話。

「那哥哥打算怎麼處置?如果直去和淳之說,只怕他不會讓步。」

迂迴的手段自然不少,四姑娘這樣決斷的性子也有好處,但不能操之過急,還得再等等。他深深望了窗前的人一眼,躲著也不是方兒,躲得過今天,躲不過明天。

那廂清圓手裡緊握著荷包,握的時候長了,掌心發燙。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避而不見,自己在這裡站了足有一刻,也許他打定主意,不願意聽她把話說清吧。既這麼,說不說都不重要了。她攤開手掌,把那塊獸面佩從荷包里掏出來,上前幾步放在他的書案正中央,他回來就會看到,看到就明白她的意思了。短短一月余的糾葛,說到底實質的只這一面玉佩罷了,歸還了,事情就了結了,看吧,其實也不怎麼難。

就是還有些眷戀,她仔細看了兩眼,這物件在她身上放了那麼久,倒像也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可是沒有辦法,終究不屬於她的啊,她伸出一根手指,仔細擦了擦那張橫眉怒目的臉,擦完了收回手來,打算就此作別了。可是轉身的時候,猛看見身後站著一個人,她倒吸了口涼氣,「哎呀,殿帥走路怎麼沒聲兒呢,真嚇我一跳。」

沈潤沒應她,調過視線看了那面玉佩一眼,「四姑娘來歸還信物?」

清圓噎了下,低頭道:「從來不是信物,是殿帥寄放在我這裡的。現在時候差不多了,該物歸原主了。」

他沉默著,凝眸望她,那目光能洞穿她的心。被他瞧著,她忽然覺得難堪,像個負心人般應該接受良心的拷問。

彼此都不吭聲也不是辦法,清圓道:「小侯爺回幽州了,殿帥應當已經知道了,我既答應了他,就一定要兌現承諾。殿帥是人中龍鳳,他日必定能得遇良配,清圓受殿帥錯愛一場,心裡實在有愧……」

「你不必愧疚。」他忽然說,「我忘了告訴你,這兩日我也要定親了。」

清圓心頭一踉蹌,惶惶起來。然而不能失態,不能叫他看出什麼,便笑道:「那是好事啊,我還沒恭喜殿帥呢……」

他嗯了聲,「那位姑娘你也認得,前幾日在護國寺里,曾經有過一面之緣。」

她眼波流轉,細想了想,搖頭道:「那天發生了太多事,我腦子裡亂得很,不知殿帥說的是哪位?」

他的神情淡漠,涼聲道:「穆府尹家的二姑娘,那日她家太君曾向你們引薦過,四姑娘不會沒有印象吧?」

清圓這才想起來,是那個高挑白凈的冷美人。若說容貌,府尹家姑娘無可挑剔,同他放在一起,真是極相配的。

她長長哦了聲,那語調里的恍然大悟只佔據了半分,餘下儘是空洞的惆悵,「我見過大尹家的姑娘,我們老太太也直誇她齊全呢,殿帥真好福氣。不過……她不是進宮參選了么?」

真正心疼子孫的長輩,沒有哪個願意把姑娘填進那個窟窿,沈指揮使從來不是什麼大公無私的人,他收人錢財替人辦事,再說那姑娘身子也確實不好,從中微微一斡旋,人就刷下來了。不過這回沒收穆家的銀子,只提了個小小的要求,對外宣稱穆二姑娘將與沈指揮使結親。穆家雖然猶豫,但女兒能從大選中抽身出來,便不計較那些了。況且以指揮使的官職身家,就算當真作配也不辱沒了二姑娘,便一口應下了。他呢,知道李從心勢在必得,單靠強行作梗沒有用了,目下需要頂個幌子,好行後頭的事。

「四姑娘忘了我是幹什麼的,殿前司暗線四通八達,要留住一個人,和有心處置一個人一樣簡單。」他一面說,一面暗暗留意她的表情,這姑娘真是個能堪大任的,竟是連半點恍惚都沒有,不知是過於自矜了,還是當真對他要和別人結親毫不在乎。他有些不滿,復沉聲道,「忘了告知四姑娘一聲,貴府三姑娘入選了,目下進了掖庭宮東苑為才人,禁中的旨意明日會送達府上。」

清圓點了點頭,「開國伯家要來請期了,三姐姐也進了宮,果真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

她話里對姊妹的悵惘,比對他的還多些,他冷笑了聲,「不把你那三姐姐送進宮,留在你跟前也是個禍患。扈夫人養大的,別指望她能同你一心。反倒是送進宮還好控制些,將來尋個機會遠遠打發了,也就是了。」

他到這刻還在為她考慮,清圓的愧疚便愈深,可是除了一句謝,似乎沒有旁的可說了。

她想了想道:「我先給殿帥道喜吧,往後只怕沒有機會再見了。」先前一次次的照面,都是他有意促成的,將來各奔前程了,緣分也就到此為止了。

他的唇角帶了點諷刺的笑,「我也恭喜四姑娘,終於能夠擺脫沈某了。」

她怔了怔,抬眼看他,但很快便挪開了視線,有些慌張地說:「時候不早了,我還要趕回幽州……」

可是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咄咄道:「幽州離上京不是一抬腳的路程,四姑娘長途跋涉來找我,只是為了還我玉佩么?不是想我了,想來見我,想讓我再想法子,為你我謀一個將來?」

清圓被他逼得無路可退,雖然她心底里所想全讓他言中了,但人活於世,總要顧及別人的感受。她掙了掙,「殿帥請自重。」

他說偏不,用力將她拽進懷裡,「四姑娘,你我也曾這麼親近過,你忘了么?李從心回來了,你就讓我自重,四姑娘真是個薄情的人啊。」

清圓飛紅了臉,這人總這樣,若非有權有勢,簡直就是市井無賴。她心裡也急,殿前司人來人往,要是叫人看見了像什麼樣!於是輕聲哀告著:「殿帥,你答應等三公子回來就做決斷的,男人大丈夫,當一言九鼎。」

一言九鼎是什麼,他全不知道了,只知道掌下柳腰有多纖細柔軟,那玲瓏的身形,比他想像的還要無骨三分。

少女的馨香,是世上任何名貴的香料都調和不出來的,是她獨有的。他欺近些,迷濛的視線在她臉上巡視,幽幽的鼻息幾乎與她相接,他低聲嗡噥:「四姑娘,你別嫁給他,嫁給我成嗎?我會對你很好,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永遠不讓你受委屈,好不好?」

清圓又羞又窘,窗外間或有班直走過,雖目不斜視,但人家未必沒有看見。她真有些生氣了,怒聲道:「沈潤,你再這樣我就惱了!」

他微頓了頓,就是那一垂眼,平時囂張又猖狂的人,也顯出一種受傷式的軟弱來,「我早就惱了,你怎麼還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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