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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所屬書籍: 一甌春

惦記著一個姑娘,連沐浴都有些忙亂。極快地擦洗完了,換了件乾淨的衣裳,站在鏡前仔細整理了頭髮,再待出門時,天色已經慢慢暗下來了。

清圓的住處離他不遠,邁出門檻便看見她站在廊子底下,正仰著頭,看婢女上燈籠。燈下的圈口瀉下一地的光,她就站在那片光帶下,一身星藍的襦裙,頭上鬆鬆挽著一支發簪。她生得極白凈,什麼顏色在她身上都是相宜的,從這裡看過去,玲瓏的側影,纖細的脖頸,無一處不叫他魂牽夢縈。

小小的姑娘,就像一朵嬌脆的花,需要仔細呵護,才不至於碾碎了她。他花了那麼多心力,也許以往任何一次辦成的大事,都不及這次來得專註和謹慎。以前她養在別人的花瓶里,他想欣賞,還得想盡法子找借口上門;如今移植到他的花園裡,給她沃土給她雨露,讓她隨心所欲地生長,他所求,不過是時時能看到她罷了。

他甚至收拾好了上京的別業,因為早前就有這個想法,兩地來去耗時太長,如果日日奔波,他怕以後生不了兒子。等成了親,還是得把她帶到上京去,那裡畫堂樓閣都現成,是他查辦安撫使司貪墨一案後聖人賞賜的,彼時因為放不下幽州老宅,才沒有仔細打點。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沈澈,沈澈當即十分鄙視他,「哥哥,你有沒有考慮過,我和芳純成親兩年沒懷上孩子,就是因為我騎馬騎得太多了?現在你倒好,想得真周全,早知如此,我也該把芳純接到上京去才對。」

他自知理虧,囫圇道:「你自己房裡的事,不自己定奪,還指著我嗎?再說也是因有你這前車之鑒,才讓我預先有了防備……我是為了沈家的香火傳承,你少廢話。」

橫豎不是自己的,哪怕親弟弟也無關痛癢。等自己有了,思慮得便越來越多,多到令人髮指的地步。只要看見她,他就不由自主琢磨,將來是生男好,還是生女好。萬一孩子不聽話,是送到官塾好呢,還是該在家裡多請兩個西席嚴加管教。

多年水裡來火里去的沈潤,如今也將是有家有口的人了,當年他提著劍,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的時候,從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天。娶一個真心喜歡的,和娶一個應付過日子的,本來就有很大的區別,只要看見她,心裡便生出一種充實的感覺——沈潤也快有後了。

婢女撤下了挑燈的撐桿,清圓方收回視線,正想轉身進門,見他在門前的青石路上站著,不由頓住了腳。這人才清洗過,頭髮還是濕的,發梢滴下的水珠浸透了身上的素緞,緊緊貼在胸前……她臉頰發燙,穩住了心神道:「守雅哥哥回來了?」

沈潤的心猛地趔趄一下,發現今天的四姑娘不尋常了。先前幾次,他是想盡了辦法才誘她叫聲哥哥,今天竟這麼主動,事出反常必有妖。

然而就算如此,也甘之如飴啊。他笑了笑,揚聲道:「姑娘站在這裡做什麼?」

她掖著兩手,手裡擺弄著酪黃綉小金魚的團扇,人裊裊婷婷,看上去水蔥似的。

她比他笑得更甜,「等你回來。」

沈潤有些受寵若驚,反倒不敢過去了,腳下挫後半步,「是么……」轉頭看看,月亮淡淡掛在天邊,他輕咳了聲,「吃飯了么?」

清圓又朝裡間一遞眼色,「正等你。」

這下更叫人忐忑了,沈指揮使大風大浪都經歷過,唯獨這回進退不得。他瞧著她,猶豫地微笑,「姑娘今日真是……太體人意兒了。」

清圓耐心地誘哄他,「哥哥打馬揚鞭當日往返,不就是趕著回來同我一道吃飯么。」見他踟躕,提了裙裾一步步向他走來。到了近前欲說還休一瞥他,伸手牽了他廣袖的一角,微微拽了下道,「走呀。」

沈潤心頭突突地跳,前兩年他也遍覽花叢,可唯有清圓的一顰一顧會讓他渾身酥麻。這小姑娘,手段分明不高明,來拉扯他的時候自己也羞紅了臉,可就是這樣別具江南風情的況味,竟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飄飄的分量落在他袖上,他不由自主跟她進了屋子。西邊的小廳里,臨窗的地方擺著小桌,三兩小菜,一壺清酒,她抿唇一笑,說坐吧,一面牽起袖子,替他斟了杯酒。

「我要多謝你,諸事為我周全。昨兒老太太這麼做,著實叫我亂了方寸,可今天細想想,其實也沒什麼不好,謝家不是久留之地,他們棄了我,反倒是我的福氣。」她舉起銀箸替他布菜,那纖纖的腕子輕轉,視線碰上他的,笑了笑道,「噯,我借花獻佛,哥哥不要笑話我才好。」

沈潤獃獃抿了口酒,竟是不敢多喝,怕她在酒里下毒。

「姑娘今天……」他尷尬地笑,「和以往不大一樣。」

她嗯了聲,抬起眼道:「不一樣么?哪裡不一樣?我是實心實意想同你好好說回話,你又覺得我怪異了么?你幫了我這一回,我該怎麼報答你才好呢,你可是……真要我以身相許?」

沈潤咽了口唾沫,即便有這想法,這刻也不敢點頭,怕她覺得他輕浮,失了君子風度,便垂首說沒有,「我敬重姑娘,倘或只為這個,就太對不起姑娘了。」

清圓點了點頭,「幸好……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不過我平白在你府上,有些說不過去,既然府里正籌辦定親事宜,那我也一塊兒搭把手吧,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千萬別客氣。」一頭說著,一頭純質地眨眨眼,「哥哥,你預備什麼時候向穆家下聘?」

雖然他確實很渴望她同他不生分,但這樣不離口的「哥哥」,也叫他有些受用不起。他為掩飾慌張,端起酒杯抵在唇上,喃喃說:「快了……你要幹什麼?」

清圓低頭道:「我盼穆二姑娘快些進門啊。那天我在寺里見過她,真是天上有地下無的絕色,和你正相配。你看我同丹陽侯府的親事斷了,自然盼著你們好好的,你千萬要珍視她,要善待她,別讓她像我似的。」說著,笑彎了眼,「哥哥,你明兒就去下聘吧,然後好人做到底,認我做乾妹妹好不好?」

沈潤大驚,「四姑娘,天底下的好事全被你佔光了。」

她有些失望,「這樣不好么?枉我一口一個哥哥的叫你。」

他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擰著眉心打量她,「什麼時候下聘我說了算,姑娘不必催促。你如今只管安心住在府里,將來我對你自有安排。」

她聽了,悶悶地答應,然後又覷他一眼,「你心裡,可還是放不下我?」

這個問題的答案原本無傷大雅,但到了兩個人互相較勁使心眼子的時候,就變得尤其重要了。沈潤滿臉提防,嘴上卻曼應:「沈某官場上來去,春花秋月的事見得多了,這點兒女情長……還真是放不下。」

「怪道……」她含蓄地笑了笑,「你今兒的熏香很好聞呀,是為了來見我,才特特兒沐浴更衣的么?」

沈潤啞了口,看她坐在杌子上輕輕調整一下坐姿,在他眼裡便是纏綿的扭動,心底里升起一股癢來,癢得抓撓不著,癢得叫人手足無措。

「其實你踏進院門,我就瞧著你呢。」她托腮望住他,「你可是很怕我跑了?要是回來發現我不在了,你會去找我么?」

他裝出一副散淡的樣子來,笑道:「自然要去找你,外頭世道險惡,只要你踏出指揮使府,保管沒走上一里地,就有人伢子等著你。」說罷勾魂兒般一乜她,「姑娘這麼美的樣貌,多少人眼饞著呢,那些搶人的可不管你是誰心尖上的人……」忽然發現說漏了嘴,忙又調轉了話頭,「再者我不能白替謝家解圍,我這人名聲不好,從來不做賠本買賣,你應當知道。」

清圓想了想,「哪裡賠本,你原本不就想著靠石堡城一役加封節度使,好替你的夫人掙誥命嘛。說到底,這是樁雙贏的買賣,哥哥就不必敷衍我了。」

所以啊,女人太聰明了也不好,分析問題太透徹,抓住了一點把柄就不肯鬆手。沈潤不甘被她拿捏,撫了撫下巴道:「我這裡沒有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一說,既要功勛也要謝家的賄賂,不行么?」

於是她盪悠悠牽起了那塊饕餮佩,在他面前晃了晃,「哎呀,奇得很,這面玉佩長了腳,自己又回來了。」

沈潤也是一副意外的模樣,訝然道:「可不是么,我昨兒還說,怎麼不見了呢。」

彼此都裝糊塗,兩兩相覷,笑得矜持又虛偽。清圓知道,要叫這老狐狸自己招認,想必是不大可能了,便收回了這獸面佩,低頭掛在胸前的紐子上。

「哥哥吃菜。」如今她叫哥哥叫得順口,他卻垂著眼不看她,大約怕視線一交匯,她又要出什麼幺蛾子吧。

清圓逗弄他的心思更盛了,一個可心的人,便是人間最好的愛匠,能激發出好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創舉來。她假意撫了撫桌沿,忽然哎呀一聲,他果然抬起眼來,「怎麼了?傷著了?」

如此上佳的紫檀桌,哪裡會有倒刺呢,可她煞有介事地點頭,委屈地嘟囔,「扎著我了。」

他立刻牽過她的手來看,那纖細的指尖溫軟粉嫩,像白玉雕成的花枝。只是這刻顧不得欣賞美,一根根地仔細查驗,「傷到哪裡了?」

清圓暗暗地笑,「喏,這裡……」

這裡是哪裡?她抬了抬食指,他看了個遍,連一點紅痕都沒有發現。

「找不見么?」她嘶嘶地吸氣,「你再細找找。」

桌上一角燃著燈,他不由湊近了就光看,結果她的指尖忽然向上一挑,正擦在他唇角,在他愕然的時候收回了手,嘟嘟囔囔道:「大概只是颳了一下,沒傷著皮肉。」邊說邊站起來,走到門前揚聲喚抱弦,「叫人來,把桌子撤下去吧。」

沈潤明白過來,這丫頭學會了撩撥的手段,開始小試牛刀了。他既喜歡,又心癢難搔,且樂於享受這樣朦朧的試探。可惜才品出一點滋味就戛然而止,剩下的便是綿綿的暗涌和戰慄。想和她好好分辯分辨,門外的婢女魚貫而入,人一多,他也只有望洋興嘆了。

「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她守禮地欠了欠身,轉頭吩咐抱弦,「替我送送殿帥。」

抱弦上前來,低眉順眼向外比手,「殿帥請。」

怎麼辦,賴在這裡總不能夠,他輕吁了口氣,笑道:「姑娘歇著吧,明兒我有件好事要告訴你。」

是什麼好事,下了個鉤,清圓再想追問,他卻轉身出去了。

主僕兩個開始揣測,抱弦道:「八成和謝家有關,或是老爺那頭有了消息,或是殿帥打算再坑謝家一把。」

清圓思量了下,「沒準兒替我把梯己拿回來了。」

抱弦掩唇笑,瞧人都散盡了,挨過去小聲打趣:「我在外頭聽著呢,姑娘真像個情場老手。」

清圓紅了臉,嘀咕著:「誰叫他這麼捉弄我,我得扳回一城來才踏實。」

裡頭內情,其實她還是沒有說出口,那個原可不必當真的穆家二姑娘,或多或少還是令她惶惶。她也害怕芳純說的弄假成真,倘或不在乎沈潤,那一切的困擾便不存在了,但她在乎啊,越是在乎,便越提心弔膽。可是又不好去問,他到這時候還憋著呢,於是兩個人就得比手段,看誰先服輸。他倒有一點好,即便嘴上占足了便宜,也不越雷池一步,所以縱得她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同他鬧一鬧。

清圓這頭因那一挑回味無窮,相隔不遠的屋子裡,被輕薄的人站在鏡子前,慢悠悠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門半掩,窗半開,一隻螢火蟲在院里的桂花樹上停了停,然後明明滅滅間,飛到樹頂上去了。

起先很好的天氣,將到亥時前後,忽然下起雨來。狂風吹進窗底,吹滅了案頭的燈,細密的雨絲打在窗紙上,像小孩揚沙。

轟然一聲雷鳴,有閃電划過天際,照得屋裡幽幽的藍。一張清白的人臉停在他床前,乍一見,嚇他一跳。

到底來了,他在黑暗裡浮起笑,閉著眼睛問:「怎麼了?怕打雷?」

床前蹲著的人沒說話,沉默了良久才問:「你喝水么?」

他說不喝,翻了個身,低低的嗓音像囈語,「你不睡覺,來我這裡做什麼?」

清圓扒著床沿問:「你先前說的好事,是什麼?」

他失笑,唔了聲,不答她。她等不來他的回答,伸出一根手指捅捅他,「你睡著了嗎?」

任是哪個男人,都不能對半夜闖進來的女人視若無睹吧!他在黑暗裡仔細尋找她,就著檐下燈籠照來的些微的光,看見一個模糊的剪影。

「想知道?」

她嗯了聲,真是一點都不怕他。

他忽然伸出手臂把她撈起來,「什麼時辰了?你知道半夜跑到男人的屋子裡來,會有什麼下場么?」

可是這昏沉的夜,與世隔絕的深宅里,沒有虎視眈眈的長輩和宿敵,她就有些放肆了。

她小心翼翼摸摸他的臉,「沈潤,你喜歡我么?」

他嗯了聲,「我喜歡你。」

「以後心裡只有我一個人么?」

他又嗯了聲,「從來只有你一個人。」

「那你告訴我,府里張燈結綵,是為了誰呀?」

他原本暈淘淘的,但聽見這個問題,忽然就清醒過來。也不上她的套,一句話岔出去十萬八千里,含含糊糊說:「姑娘,我抱抱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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