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都這樣,怕是要把人磨死了,可是這種折磨不算壞。這一夜風雪不斷,沈指揮使也沒閑著,像要把這幾年的虧空一氣兒填上。只是小夫人初經人事,有些招架不住,到後來半夢半醒地,他還膩上來,被她一巴掌拍開了,「天都要亮了,你是屬牛的么?」
沈指揮使說:「我不是屬牛的,我屬龍。」
龍性最淫,無所不交,清圓覺得他連她都罵上了。可惜她腰酸背痛睜不開眼,便胡亂摟住了他,膩聲說:「郎君,咱們睡會子,起得晚了,要招人笑話的……」
於是那一睡,睡到了中晌。
這就是沒有公婆的好處,否則新婚第二日,當早早起來給長輩見禮才好。清圓睜開眼的時候,有些分辨不清人在何方,左右看了看,這滿屋子大紅大綠的布置,才想起來自己成親了,嫁到沈府上了。
沈潤拱在她胸前睡得香,她有些不好意思,掩上了衣襟,推了他兩把,「快起來,咱們睡過頭了。」
沈潤這些年難得這樣好眠,他身處高位,殿前司的差事又是時刻架在火上,照嚴復的話說,睡覺只能閉一隻眼睛,有點風吹草動,站起來就得走。可是昨兒夜裡太操勞,再加上她在身邊,尤其心安,一覺睡到現在,也沒覺得有任何不妥。
他惺忪著眼,探過長臂來摟住她的腰,「什麼時辰了?」
清圓手忙腳亂,「快午時了……哎呀,快起來,底下人不知等了多久了。還有祠堂,我要進祠堂給公公婆婆上香。」說著泫然欲泣,「怎麼辦,可是要叫人笑話死了,都怪你!都怪你!」
沈潤不以為然,她忙著要去找衣裳,又被他拽了回來,剝開她的交領,在那圓而玲瓏的肩頭親了一口。
「這府里你最大,誰敢笑話你?父親和母親那頭你不必擔心,他們體諒我這個二十六歲才娶媳婦的老兒子,不會責怪你的。」他說完,無賴地圈住她,「睡個回籠覺吧。」
她氣悶不已,「我以前不知道,你竟是這樣的人。」
他閉著眼睛笑,「我只在娘子跟前這樣。」
清圓聽他叫娘子,叫得那麼順理成章,忽然有些感慨,如今自己真的為人妻了。
他眉舒目展,就著窗口的天光看,那容貌簡直像才弱冠的少年公子,誰知道他穿上鎧甲戴上兜鍪,是那樣威風凜凜的模樣。清圓頭一回對一個人有愛不釋手之感,連大圓子都沒那樣讓她心癢難搔過,唯有他,他微微仰起的唇角,也讓她覺得無比勾人。
她伏在他耳邊說:「你睡吧,再睡一會兒,就一小會兒,別管我。」然後親親他的唇角,再親親他的眼皮,輕聲嘟囔著,「我好喜歡你呀。」
他哪裡睡得著,笑得也愈發得意,閉著眼睛指指自己的嘴唇,「親這裡。」
她唔了聲,「還沒擦牙呢。」在他唇上吻一下,吻得又脆又響。
他忽然把她翻轉過來,身手矯捷地壓住她,「娘子,要再來一回么?」
清圓扭捏著說不成,「你想弄死我么?再說我還得去瞧瞧芳純。」
提起起這個沈潤也覺得敗興,原本家裡好好的辦一場喜事,一家子和樂多好,偏他們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鬧和離。沈家的家風,從來都是夫婦和敬,沒出過這樣的事,芳純就是太閑了,想一出是一出,弄得沈澈沒頭蒼蠅似的。
他嘆了口氣,倒在一旁,拿手蓋住了眼睛,「其實我是想著,不要去管他們的事。你雖當了嫂子,可芳純還年長你幾歲,又牽扯她娘家的人,要是處置不好,你反落埋怨。」
清圓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但她不能眼看著好好的一家人就這麼散了。她也是少年俠氣,自顧自道:「我先頭沒有進門,家裡的事確實不好插手,如今既當家了,過問兩句總是應當的。昨兒周婆子和我說,那個姚九姑娘像是有別的心思……」到底不好和男人說得太細,笑了笑道,「芳純眼下蒙在鼓裡,沒人點醒她,只怕她糊塗下去,把個好姻緣葬送了。」
沈潤是什麼腦子,就算清圓不說破他也知道,蹙眉道:「世上倒有這樣不知羞恥的人。」
清圓起身穿好衣裳,邊系衣帶邊道:「你們男人有外頭的天地好闖蕩,女人們整日屈在後宅里,不是柴米油鹽,就是婚嫁壽誕。方寸之間能攪起腥風血雨來,螺絲殼裡也好做道場嘛。」回身拉他起來穿戴,仔細替他扣好了玉帶道,「芳純那裡我來說合,二爺這頭還需你叮囑兩句。那位姚姑娘,千萬讓他防備些,別讓她趁著芳純糊塗的時候做出什麼來。姑娘家名節最要緊,要是這上頭錯了半步,不進門也得進門了。」
沈潤聽她囑咐,明明小小的姑娘,思慮卻那麼周詳長遠,便抱住她打趣,「哪個才是你?昨晚上那個嬌滴滴的可人兒,還是今天的當家主母?」
清圓靦腆,紅著臉輕推一下他的手,「我在外頭是當家主母,在你跟前就做嬌滴滴的可人兒。」
這話說得他心頭又鼓噪起來,把人抱在懷裡好一通揉搓,「我上輩子肯定做了什麼好事,這輩子才娶到你。」
新婚燕爾,能多粘纏就多粘纏,幾乎是難捨難分地撒開了手,才招門外的丫頭進來伺候。
僕婦們抬著熱水到門前,抱弦和紅棉捧著妝盒和銀盆入內室,清圓見她們臉上帶著笑,覺得有點尷尬,無所適從地在栽絨毯上站著。
沙沙地,廊下傳來竹簾捲動的聲響,她扭頭朝外看,果真雪下了一夜,下得庭院都白了。這會兒勢頭小了些,細細地,紛紛揚揚地墜落……有時枝頭的積雪太沉重,撲簌簌砸下來,那枝椏便一陣顫抖,連帶著其他枝頭的雪也搖搖欲墜。
沈潤在一旁整理領緣的狐毛,拖著長腔道:「這種天氣要是架起一隻紅泥小火爐來,我與狸奴不出門,那該多好。」
清圓知道他又要調侃她,自己嘟囔著:「什麼狸奴……」
他挨過來,喏了聲,「我與……」一根手指指向她,「狸奴不出門。」氣得她差點咬掉他的手指。
可是雪下得那樣溫柔而無聲,人心也像被漂洗了似的。她兩手撐住木作的圍欄,半個身子探出去,扭過頭,拿臉接那些雪花。抱弦在一旁無奈地規勸著,「夫人,快些進來吧,回頭別著了涼。」
這樣的閨中歲月,慢悠悠不疾不徐,真好。清圓瞥了沈潤一眼,他的眼神里全是溺愛,反倒不好意思了。忙收回身子,端端正正坐在妝台前,紅棉上來給她綰了發,以前姑娘時候的髮髻不能再用了,鬢髮和劉海全抹了頭油梳上去。連釵環也換了樣式,珠花呀、步搖呀,都顯得富貴且端莊。
她在裡頭挑選,挑來挑起,挑中了一支鎏金點翠小金魚,往後一舉,「用這個。」
紅棉有些為難,「這個太小孩兒氣了……」
沈潤卻接了,簪在她發間,「就用這個,這個好看。」
然後便是鏡中眼波流轉,眉目傳情,新婚的夫婦,真是膩得人牙疼。
抱弦卻很高興,姑娘在謝家那半年的不易她親眼目睹了,單是耳光就吃了扈氏母女兩個,平時的委屈更是數不勝數。如今好了,嫁得一個好人家,郎君有地位,又揉心揉肝地疼愛她,總算補了以前的不足,往後便能享福了。
待梳妝打扮齊全,沈潤便打著傘,帶她往祠堂去。進了門點蠟拈香叩拜,清圓虔誠地跪在蒲團上念念有詞:「父親,母親,今日我睡遲了,是媳婦的不周到,請二老恕罪。我入了沈家門,這一輩子都是沈家的人,媳婦雖年輕,也會學著好好侍奉丈夫,執掌門庭,二老在天之靈請保佑我們,無風無浪,早日開枝散葉……」
沈潤跪在邊上,聽她閉著眼睛嘀嘀咕咕,實在覺得好笑。她還是一團孩子氣,下人面前是不好糊弄的主子,在他面前傻乎乎的,甚至有些沒心沒肺。
他向祖先靈位拜了拜,便去問她說了些什麼。清圓自然不能據實告訴他,含含糊糊道:「我同父親母親說了,你將來一定會好好照顧我的,讓二老不要擔心。」
他挑了眉,斜眼看著她,她心虛了,咧嘴笑著挽住他的胳膊,「我也同父親母親說了,我會好好照顧你,不讓你餓著冷著,也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其實最後那句最要緊,男人不是鐵水澆築的,也有受委屈的時候,只是他們不說罷了。像沈澈,眼下不知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沈潤心裡牽掛著,對清圓道:「晚間咱們一處吃個團圓飯,把西府里的也叫來吧。」
清圓道好,「趁著你們都在家,該說的話說透了,或許芳純就回心轉意了。」
沈潤頷首,只是覺得有點對不起她,「大喜第二日,就讓你操心那些事。」
清圓道:「家宅太平是第一要緊,否則光是我們美滿了,他們散了,這個家哪裡好得起來。」
於是回去就吩咐底下人安排,讓抱弦和紅棉親去,把沈澈夫婦請到東府里來。席間兄弟兩個人照常說笑,沈澈畢竟經歷過三刀六洞,即便心裡再不受用,也不能在新嫂子面前失了禮數。
芳純則有些訕訕的,舉了杯子恭喜清圓,說:「大嫂子,自打大哥哥相中了你,我就盼著你早日過門,好和我作伴。現在你到底來了,我心裡真高興,我敬你一杯。」
其實她還是那個直爽的性情,不過受人挑唆了,自發築起了心牆,對沈家人都不再掏心窩子了。
清圓舉杯同她碰了一下,「我知道你一向寂寞,在我心裡你不是妯娌,照舊和姊妹一樣。往後我陪著你,他們不在,咱們就彼此作伴。」
沈潤嗯了聲,「殿前司的差事確實忙,年後澄冰的官銜也要再升一品,到時候只怕更不得閑,你們兩個有了伴兒,我們兄弟在外頭也放心。上京的府邸預備得差不多了,年前還在幽州住著,等過了年,天兒暖和些,咱們就舉家搬入上京,這樣夫妻常在一處,不生嫌隙。」他頓下來,叫了聲弟妹,「家裡父親和母親都不在了,我這個做哥哥的算是當家做主的人,你先頭掉了個孩子,這家裡沒有一個人怨怪你。你和澄冰都年輕,這點子波折算什麼?養好了身子,將來還能再生。」
其實做大伯子的,和弟媳婦說這番話,實在有些尷尬,但都是為著家裡好,也沒顧得上忌諱那些。芳純聽後怔愣了片刻,只管低頭抹眼淚,清圓握了握她的手道:「別哭,我帶你上後頭洗把臉,看粉都衝散了。」
清圓攜她離了席,穿過迴廊進了後身屋。丫頭絞來熱手巾伺候,待擦了臉,清圓替她重補了一層粉,一面道:「姐姐,我還叫你姐姐,你年紀比我大,我在你跟前,不以嫂子自居。我是實心盼著我們大家好,你瞧他們哥們兒,平步青雲,外頭不知多少人眼熱咱們,咱們要自己守得住,千萬別自毀長城,自亂了陣腳。」
芳純聽了,垂眼把粉撲放進粉盒裡,嘆了口氣道:「你不明白……」
「我明白。你和二老爺的事,我早有耳聞,你那時候告訴我,你願意下嫁他,等了他三年,他發跡了,頭一件事就是趕了十車聘禮來聘你,你們都是重情重義的人啊,怎麼到了如今,反倒不好了?你聽我說,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劈開心肝為你的,一種是諸樣以你為重,實則捧殺你的。你心裡知道誰是為你好,誰是有心把你拉進深淵,不過你聽得久了,便信以為真了。你有娘家人,我也有,娘家人分三六九等,有我祖父祖母那樣的,也有謝家那樣的。」清圓說著頓下來,赧然看了她一眼,「有件事,連我們爺都不知道,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訴你,你可要聽一聽?」
她這麼說,芳純便愈發好奇,遲疑道:「什麼事?」
清圓拉她坐下,輕聲道:「早前我和你來往,都是聽了謝家老太太的吩咐。老太太當時的意思雖未說透,但我瞧出來了,她是想讓我入指揮使府,卻不是沖著殿帥,是沖著都使。」
芳純訝然,「這老豺兒,哪裡來這麼黑的心肝?」
清圓搖搖頭,「世上黑心肝的多了,謝老太太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咱們的出身能嫁入指揮使府,可不是做夢似的?我倒還好些,雖說母親含冤莫白,但父親畢竟是節度使。你呢,從雲中來,父親官職不高,你無權無勢,背後無人可靠,想取你而代之的人多了,你要是當真和離,多少人拍手稱快,你可知道?」
她說了半天,芳純似乎受了些觸動,但還是不大聽得進去的樣子,低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也不是個個娘家人都是壞了良心的。我自小沒有母親,是我表姑母拉扯我,在我眼裡,她同我親生母親沒什麼兩樣。至於皓雪,她是當真心疼我,我最艱難的時候日日來陪我。她好好的官宦人家小姐,見天的往人家府上跑,背後就不招人議論么?」
清圓笑了笑,心道這皓雪的苦口婆心,當真是說進芳純心坎里去了。人家幾個月的念叨,哪裡是她三言兩語便能說動的,必要拿事實擺在芳純面前,恐怕才能讓她信服。
這時候強辯沒有用,還是先捋順了她為好,便道:「這樣吧,我求姐姐答應我一件事,我昨兒才成親,你們要是鬧了和離,外頭人不知怎麼編派我。姐姐要是心疼我,年前不許提這兩個字,一切等年後再說,成不成?」
芳純遲遲看向她,見她秋水無塵殷切地望著自己,也不忍心拒絕。算算時候,還有一個多月,這程子不提也罷。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一頭深愛沈澈,一頭心裡又擰巴著,無論如何不得紓解,日夜折磨自己。
她點頭,算是答應了。清圓鬆了口氣,「皓雪姑娘跟前也絕口不提,好么?」
芳純沒計奈何,又點了點頭。
清圓有把握,如此一來姚家必坐不住。既坐不住,就要生亂,一旦亂了陣腳,狐狸尾巴便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