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算是暫且穩住了,沈澈夫婦回去後,沈潤問清圓:「你預備怎麼料理?」
他是帶著一種欣賞的口吻問她,因為知道他的夫人無所不能,後宅中的事,自有她處置的好手段。
清圓不告訴他,坐在妝台前摘耳墜子,笑道:「你只關心你職上的差事就夠了,家裡的事情不必你煩心。我才剛和芳純說話,聽得出來她還是捨不得二叔,同他鬧和離,也未必是她心裡所想。人有時候就愛鑽牛角尖,等過了這一程,自然就好了。」頓了頓問,「二叔那頭呢?你跟他提了一回,他可察覺有什麼不對勁的?」
沈潤對這弟弟的遲鈍也算無話可說,他嘆著氣道:「他這輩子只芳純一個女人,和別的女人沒打過什麼交道,我問了,他才後知後覺,說姚家姑娘好像確實有那個意思。他也勸過芳純少和她來往,可惜芳純不聽,一心維護她的娘家人。這兩日又氣得不和他說話了,芳純那個糊塗蟲,旁的不會,閨房裡吵鬧倒是一把好手。」
清圓失笑,「你怎麼這麼說人家,她變成今天這模樣,也不是她一個人的錯。」言罷忽然沉默了,一雙眼直直盯著他,盯得他手足無措,盯得他哭笑不得。
「娘子……」他搓著手,不等她問,自己就坦白了,「我在回京畿之後一步步擢升,平時別人拉關係走人情的不少。頭幾年我也隨人去喝花酒,後來愈發覺得沒意思,到如今已經回頭是岸了。娘子你是大智之人,不會因我以前的事來翻舊賬吧?官場上同人打交道,不過是應付應付,我潔身自好,沒有胡亂和女人攀搭過。」
清圓嘆了口氣,並不去計較他說的話是真是假。宦海沉浮,沒有人能清高一輩子,有些時候不得不同流合污,到了他這樣的品階,有幾個人是一塵不染的!一件事上揪著不放,就成了另一個芳純,過日子最忌這樣。她出閣前祖母千叮嚀萬囑咐過,一個人再好,也經不得你扒開了揉碎了細打量。該明白時明白,該糊塗時就要糊塗,這上頭學會了,就能太太平平過一輩子,家裡省了多少雞飛狗跳的麻煩。
她從杌子上轉過身來,端端把手壓在膝上,「你放心,我這人最不愛翻小帳。以前我不管你怎麼樣,以後誠心和我過日子就好了。」
他聽了,很欣慰的模樣,高興起來一把抱住她,「娘子,你嘴上的胭脂借我嘗嘗吧。」然後便是綿綿的吻,鋪天蓋地,堵得她喘不上氣來。
清圓好不容易從虎口裡奪下了嘴,細聲說:「別胡來,看把我咬破了,明兒還要進宮謝恩呢。」
於是他換了方向下手,專找衣裳能遮蓋的地方,吻出一片巨大的酥麻來,吻得她辨不清方向。
這人竟說自己潔身自好,就憑這手段,當真自打嘴巴。當然了,也可能他生來聰明,聰明的人善於研究,聰明的人也常會無師自通。清圓覺得自己也不賴,她要學一樣本事,領會能力快得超乎他的想像。他又該來感慨了,哎呀,娶得一個好夫人,哎呀,得了寶貝了。夫妻間的那點樂趣,最大限度發揮奇妙的作用,只要瞥見對方的身影,就會渾身發燙。
一夜又不曾歇好,第二日一早還要起身往上京去,婚宴那天聖人發揮了定海神針般的作用,要是沒有那封詔書,這件事雖不至於不好收場,但也無法表裡兼顧。
兩個人坐在馬車裡,清圓有些緊張,不住扶頭上的銷金博鬢。沈潤很少見她這個樣子,輕聲道:「別怕,中宮人很和善,咱們家的前因後果她也知道,不會成心為難你的。」
清圓嗯了聲,「中宮母儀天下,必是世上最和氣的人。我只是有些拘謹,到底頭一回見那樣的大人物。」
沈潤和她玩笑,「我也是大人物,你還不是天天枕在我臂彎上!同我這個大人物同床共枕,也沒能把你的膽子練得大一點兒?」
「那不一樣!」她嗔著,一面扭身讓他看她的臉,「瞧瞧我的胭脂好不好?可要再添些?還有我的口脂……」說著回過神來,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算了,不要你瞧了。」
可是躲不掉,最後下車前,還是重新補了一回。
新郎官小登科,意氣風發不在話下,冰天雪地里他一襲朱衣下來接應,清圓推開雕花版門,便見他眉眼深濃,含笑向她伸出手來。她心裡暖暖的,把手放進他掌心,他微微一扽,她便降落在他身旁。
眯眼看向大宮門,門券深深,只看見風雪中高大的門樓和金甲的禁軍。清圓轉頭問他,「你不同我一道進長秋宮么?」
他抬手替她擦了擦唇角多餘的口脂,溫聲道:「聖人在路寢,我得去拜謝聖人。後宮只有女眷能入,你須一個人進去叩拜中宮。」復抬頭看,宮門上有侍者抱著拂塵出來接應,到了近前叉手向他行禮,他笑道,「夫人只管去吧,大長秋同我交好,進了宮該怎麼做,他自會教導你的。」
小黃門在邊上應承,請節使夫人只管放寬心。清圓輕舒了口氣,不再多言,轉身跟著往宮門上去了。
她先前倒是來過殿前司,殿前司在拱辰門外,雖也在皇城內,但和真正的禁中不一樣。她慢慢走在筆直的夾道里,抬眼望,只見一重又一重的殿頂向遠處延伸,若沒有人引路,只怕會迷失在這宮闈中。前朝和內庭的分割是一條寬廣的天街,待過了左銀台門,前面便是長秋門了。
遙遙見有人在宮門上候著,想必那就是大長秋。大長秋是皇后的卿,皇后官署由他負責,一般是皇后親信的宦官擔任。沈潤長期執掌皇城警備,和宮中的官員大多有交情,因此大長秋待她格外禮遇,見人到了便殷勤地迎上來,掖著手做了一揖道:「恭賀夫人大喜,前日是殿帥與夫人大婚,某因公務在身無法道賀,還請夫人見諒。」
清圓忙還了一禮,「多謝中貴人,中貴人人未到,卻特意命人隨禮,實在破費了。外子才剛還說,婚宴當日分身乏術,實在多有慢待,改日必要在上京重新設宴款待至交好友,屆時還請中貴人一定賞光。」
大長秋含笑點頭,「一定一定。」一面退到一旁比手,「皇后殿下正等著夫人呢,夫人請。」
清圓望向那座巍峨的宮殿,沉下心來,沈潤在家時教過她一些覲見的禮儀,眼下入了禁中,倒也不覺得毫無頭緒。只是殿內的人是這世上頂尊貴的人,萬一有個差錯怕給沈潤丟人,因此每行一步都小心翼翼。
這長秋宮裡布置華美得很,她不敢抬眼四顧,但光可鑒人的地板上早把一切倒映出來。上首的皇后端莊坐著,兩旁女官林立,清圓屏息凝神上前,在錦墊上跪拜下去,「妾沈陳氏,叩請中宮殿下萬福金安。」
皇后有道好聽的嗓音,溫軟的,清風拂面一般,說夫人不必多禮,讓一旁的女官將人攙扶起來。
一把髹金的圈椅隨即搬來,皇后賜了座,怡然說:「率臣與夫人前日方大喜,其實不必那麼著忙進宮來的。這兩日正下雪,路上也不好走,冰天雪地的,難為你們趕了那麼遠的路。」
清圓起身道:「聖人與殿下厚愛,妾感激不盡,妾是微末之人,偏勞聖人與殿下這樣費心,理當即刻進宮來謝恩才是。」
皇后見她恭敬有禮,又是年輕可親的模樣,心裡也喜歡她。中宮召見臣妻,起先很有一番規矩要遵循,待三跪九叩過了,便能家常說話了。著令女官送了手爐過來給她捂著,屏退了左右,只余兩個長御在邊上服侍,笑道:「我常和聖人說呢,守雅到了這個年紀,怎麼還不成婚,聖人幾次三番要給他指婚,他都婉拒了,原來是心裡有了人。今日我見了夫人,很覺得投緣,日後常入禁中坐坐罷,咱們雖屬君臣,聖人與守雅私交卻好得很,也不必那樣拘禮。」
清圓到這時才略感輕鬆,皇后如此高貴的身份,說話卻一遞一聲軟語溫存,想是人到了極致的地位,愈發從容淡泊了。
她抿唇一笑,在椅上欠身道:「這是聖人與殿下的恩德,多番栽培他,我等才有今日的榮耀。」
榮耀不是白得的,多少血淚在裡頭,如今也不去細說了。皇后人生得很美,當初聖人還是皇子的時候便跟著他,也是一路艱辛過來,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只因沈潤和聖人之間交情非同尋常,因此皇后待清圓也比常人親厚,細細說了好些,說得越多,便越有交心之感。
「聖人前日來同我商議這詔書該怎麼寫,原本官員任命是一道,內眷封誥又是一道,後來仔細合計了半晌,還是放在一卷裡頭更好。如今你和謝家算是撇清了,他們可再來糾纏?」
清圓搖頭,「禁中下了旨意,說得明明白白,還有什麼可糾纏的呢。」
皇后長嘆,「謝家早前也是名門望族,祖輩開國時狠立過戰功的,可惜到了這輩,竟鬧得如此田地。這家子眼瞧著大不如前了,你抽身出來也好。」
清圓噯了聲,「家下這些上不得檯面的事,污了殿下的耳朵,實在慚愧得很。」
皇后笑了笑,復又哦了聲,「謝家有個姑娘充了才人,眼下在我宮裡伺候呢,是你哪個姊妹?」
清圓道:「是妾的三姐姐。」心下明白了,謝家不受抬舉,清容入選神龍殿的資格也徹底被剝奪了。只入長秋宮做個才人,不得聖人垂青,便一輩子同那些長御一樣,不過是個女官罷了。
她有些惆悵,因兩個人的母親有那樣的糾葛,清容一向仇視她,她對清容的感情可說複雜,半是厭惡,半又覺得愧疚。眼下清容在長秋宮,自己也是進來謝恩,不好多說什麼,略頓了頓,便岔開了話頭,同皇后談論別的去了。
不過今日她也是有備而來的,待和皇后熟絡些了,便小心翼翼道:「殿下,妾有兩樁事,想討殿下主意。」
皇后頷首,「你說。」
她正了正身子,字斟句酌道:「外子早年在蜀地和雲中待過,兩地軍需匱乏,一直是他心裡記掛的。眼看年關將至,咱們商議著,自己拿些梯己出來,以殿下之名犒勞將士們,或是添些衣物棉被,或是添上幾兩餉銀容他們貼補家裡,也讓那些將士過個好年。再者上京城裡很有些無家可歸的孤兒,和無兒無女的老人,到了寒冬過於難熬了。妾想捐個孤獨園,瞻給衣食,令孤幼有歸,如此一來既是咱們夫妻的善舉,也是聖人體天格物的政績,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皇后聽了,愈發對這年輕的誥命夫人刮目相看起來。
其實沈潤在職這幾年,做的那些以權謀私的事,早就有人傳到御前了,但因聖人念舊,不予追究,沈家兄弟才能加官進爵直到今日。然而再深的私交,到了滿朝彈劾的時候也難辦,若是不給聖人一個反駁臣工的理由,沈家最後只怕免不得要獲罪。所幸沈潤娶了這樣一位夫人,小小年紀知道居安思危,未雨綢繆,這不單是取悅君王,更是日後自保的手段。
皇后牽了清圓的手感慨:「守雅何其有幸,得了這樣一位賢妻!你才剛說的都極好,我和聖人沒有不答應的。既然要辦,就早些著手,聲勢不必太大,免得叫有心人曲解了,反倒不好。」
清圓大喜,站起身納了個福道是,「妾遵懿旨,多謝殿下成全。」心裡一直隱隱存在的重壓,到現在才得以紓解。嫁給沈潤之前,她就知道身在高位如臨深淵,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力彌補,像前路上有了溝坎,預先一鍬一鍬填進磚瓦,等到行經的時候才不至於顛簸,才能出入平安。
皇后是個極好的人,又替她出了些主意,她一一記下了,方才從長秋宮退出來。這刻急著見到沈潤,急於告訴他這個消息,腳下走得匆匆,倒是巧得很,邁出宮門時,恰好遇見了清容。
清容的一張臉,如今愈發寡淡了,迎面撞上好一陣怔忡,聽清圓叫了聲三姐姐,她才回過神來。
一個人長久以來的性情不易改變,成見根深蒂固也不好拔除,應答的語調還是陰陽怪氣的,哂道:「四妹妹……哦,如今該稱你沈夫人了。」
清圓並不同她計較,只是問她:「三姐姐眼下過得好不好?」
清容的眉頭直蹙起來,「四妹妹自己過得好便罷了,何必來問我!」
清圓被她回了個倒噎氣,連邊上黃門都大覺謝才人不妥。待要打圓場,清圓轉身對他笑道:「中貴人,我與姐姐有兩句話要說,請中貴人稍等我片刻。」
黃門明白她話里意思,笑道:「那我在前頭等夫人。」說罷便先去了。
清圓這才望向清容,心平氣和道:「三姐姐,這宮裡不是話家常的地方,我就長話短說了。早前在謝家,我不得機會告訴你,如今咱們都脫離出來,我料姐姐也能聽得進我的話了。關於你母親的死,我知道你心裡有怨恨,認定了我娘是下毒的人,連帶對我也是恨之入骨。但你可曾想過,其實真兇另有其人?這事我暗暗查過,也試探過,我不敢說太太就是真兇,但這件事必定和她有關。你自小養在她跟前,她的為人如何,你比我更知道。這些年你當真半點沒有懷疑么?還是你寧願相信我母親害了你們母女,好有人讓你恨著,支撐你繼續心安理得在太太手底下活下去?」
清容倏地白了臉,「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有沒有胡說,你心裡知道。」清圓見她這模樣,反倒踏實了,復笑了笑道,「姐姐在宮裡多保重吧,若缺什麼短什麼,託人捎話給我,我下回進宮時帶給你。」說完不再逗留,錯身往夾道那頭去了。
沈潤早就在左銀台門上等她了,見她走來,遠遠便笑了。
「一切順遂么?」他邊問,邊把她的手合進掌心呵氣取暖。
清圓笑著說都好,「你在這裡等了多久?」
沈潤道:「總有一刻了。」
男人說話不像女人,家長里短有好些可聊的,他面見聖人謝了恩,沒兩句話就被打發出來,讓他快去陪新夫人,聖人在這上頭還是很體人意的。他也確實牽掛她,分開不多時就開始惦念,等見了人,心裡才安定下來。
原想著雪要是還下,今夜就不回幽州了,可明天又是三朝回門的日子,沒辦法,只能當即趕回去。清圓進了門,頭一件事便是問周嬤嬤,「今日有客來么?」
周嬤嬤朝西府方向飛了個眼兒,「姚姑娘來了。」
清圓摘下暖袖遞給紅棉,「二老爺呢?」
周嬤嬤道:「二老爺應了徐將軍的邀約,赴宴去了。」
清圓哦了聲,氣定神閑坐在妝台前拆頭,沖鏡子里的抱弦一笑,「興許明兒還有貴客呢,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