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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所屬書籍: 一甌春

這是來沈家的頭一個年,往常還做姑娘時,上頭有長輩安排,還能像孩子似的悠然自得,如今自己當了家,才知道過日子真不簡單。

辦年貨、家裡各處布置、年後各位誥命夫人間人情往來的禮物,還有宮裡必須奉上的年禮,這些都得她過問。好容易安排妥當了,到了大年三十這一日,要往祠堂里清理祖宗牌位。這種事是不能讓下人代勞的,須得他們親力親為,於是四個人扛著笤帚雞毛撣子,抬著水桶抹布,浩浩蕩蕩向祠堂進發了。

男人干這個,好像不怎麼在行,擦桌的時候幾乎橫亘在供桌上,嘴裡恭敬說著:「高祖,我給您洗個臉。」轉頭就把烈祖的牌位碰倒了。

清圓看得直皺眉,對芳純道:「早前你們過年,不來洒掃的么?」

芳純絞著抹布嘆氣,「每回都是我幹活兒,他們在邊上做做樣子。」

這裡剛說完,那裡「呲啦」一聲,大家轉頭看,沈澈把懸掛的幢幡撕下來了,無措地捧在手裡訕笑:「掛了一整年,都朽了……」

沈潤枯著眉責怪他,「你是來幹活的,還是來搗亂的?」結果五十步笑百步,清剿檐下蛛網的時候,長桿的把兒杵進地心的香爐里,把香灰揚了滿地。

清圓頭疼起來,「你們快出去吧,上外頭攪蛛網去。」把那兄弟兩個轟到廊上去了。索性她和芳純兩個人干還好些,姑娘家擅長做細活兒,把祖宗牌位一個個伺候得好好的,蠟扦上換了新蠟,案上銅活兒每一件都擦得鋥亮,看上去就是一派新氣象。

芳純手上忙著,一邊偷眼覷清圓。那天的事發生後,她還沒找到機會同清圓說上話,心裡憋了好些,有點不好意思,也不知從何說起,於是欲言又止,只管瞄她。

清圓察覺了,笑道:「姐姐有話同我說?」

芳純點點頭,扭捏道:「那件事,我還沒和你道謝,多虧了有你,我年紀雖比你大了幾歲,可在你跟前蠢得像頭牛似的。先前你幾次三番提點我,我總不相信,心裡還有些不痛快,誤會你瞧不起我娘家人。現如今事兒出來了,我才知道你是一心為了我好,我以前小人之心,實在對不住你。」

清圓聽完一笑,「這事怎麼能怪你呢,怪只怪姚家人太壞了。其實說來巧得很,咱們的娘家都不濟,你是錯信了姑母和妹妹,我是攤上了那樣一大家子,祖母也好,父親也好,沒有一個真正心疼我。好在我有陳家祖父祖母,他們待我比至親還好,我想著你在幽州也沒有娘家,往後就認了親戚走動吧。沈家人丁凋敝,咱們府里光四個人,太冷清了,過節聚在一起,也好熱鬧些。」

芳純如今是百樣都聽清圓的,她說好,自己當然沒什麼異議。應承過後又有些遲疑,小心翼翼說:「我昨天還和澄冰商議,你瞧你和大哥哥也成親了,按理說咱們該分府單過才對,畢竟上頭父親母親都不在了……大嫂子,你的意思呢?」

清圓不解地看著她,「你是覺得,同我們住在一個府里不方便么?」

「不不不……」芳純擺手不迭,「我是怕,我那麼蠢笨,往後會帶累你。原本你和大哥哥兩個人沒什麼周折,偏為我的事鬧得雞飛狗跳,我心裡實在有愧。」

清圓知道她的不安,笑著說:「咱們是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人活著,誰能保證一輩子不犯糊塗,今兒我明白,提點提點你,明兒你明白了,也來告誡告誡我,這樣不好么?我和老爺也商議過,我們的意思是,幽州的府邸夠大,上京的宅子也不小,四個人住綽綽有餘,犯不著另建府第。家裡人口本來就少,再拆分開,門庭愈發冷落了。」說完頓了頓,細細分辨她臉上神色,話又說回來,「不過你們要是覺得同咱們住在一起拘束,那另外建府也沒什麼不好。」

芳純知道她誤會了,忙不迭道:「我們絕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怕哥哥嫂子嫌我們,自己不得知趣么。」一頭說,一頭覥臉笑著,「既然大嫂子發了話,那咱們可就厚著臉皮同你們在一起了。其實我說句心裡話,住在一個府里真好,哪天我吃膩了自己的小廚房,還能上你那兒蹭吃蹭喝。要是分了府,吃一頓飯還得坐馬車,實在太不方便了。」

正是因為至親太少,他們四個人聚在一起才能互相取暖。清圓想起來,當初芳純同沈澈胡鬧時,祖母擔心將來妯娌不好相處,曾建議她分府而居,她卻從來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她心疼沈潤,他嘴裡雖不說,但對沈澈的感情太深太深,她怎麼能因自己過了門子,便拆散他們兄弟呢。

這樣就很好了,只要大家都不生二心,將來下一代的孩子還能像親兄弟一樣相處。這門庭里的人緊緊擰在一起,很快沈家便能枝繁葉茂,重新振興起來。

她們這裡正說得投機,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吆喝,清圓和芳純忙出門看,原來那兩個人正舉著竹竿追打一隻野貓。那貓清圓記得,就是沈潤扒在窗後監視的那隻。他恨它打大圓子的主意,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連白天遇上了都要驅趕。於是聯合了沈澈,拿出飛檐走壁的本事來前後包抄,可惜人的動作沒有貓那麼靈敏,那貓兒走投無路從沈澈胯下鑽過去逃了,兄弟兩個撲空,腦袋對撞在一起,那蠢相,真是慘不忍睹。

清圓和芳純紛紛扶住了額頭,心裡驚訝,官場上人五人六的傢伙,私底下竟笨得這樣。男人有時候真的不能太拿他當大人看,這類人偶爾腦子不好,即便長到八十歲,也有無聊呆傻的一面。

「二位……」清圓揚聲喊,「別玩兒了,該回去了。」

兩人這才悵然作罷,沈潤一步三回頭地問她:「娘子,你有沒有看見那隻貓?」

清圓說看見了。

「就是那隻貓,一直陰魂不散,半夜裡爬在牆頭上叫。」

清圓嘆了口氣,「那你逮住它,打算怎麼處置它?」

沈潤道:「讓人快馬送到開封去,我看它還怎麼回來。」

所以這人坐在殿前司里威風八面,回到家就是個傻子吧!清圓乾笑著:「咱們年後就要搬到上京去了,你大費周章把它送到開封,豈不多此一舉?」

沈潤忽然醒過味來,訝然說對啊,「我竟忘了……」這回連沈澈都有點看不起他了。

所以祠堂這一場洒掃,基本都是清圓芳純妯娌操持,兩個男人是來點卯充人數的,舉著雞毛撣子只管追貓,力氣全沒花在正經事上。

可是有什麼法子,還是得寵著。清圓到家拿出新做的衣裳,讓他上身試穿,倘或哪裡不對,好及時改。

沈潤站在鏡前扭身看,果真是娘子親手做的啊,這細密的針腳和繁複的繡花,一針一線都是深情,沒有一處不熨帖。

清圓在一旁替他整理,仔細抻好了袍角,再束上蹀躞帶,擺正了上面懸掛的算袋,笑道:「我那天還同芳純說呢,她倒給二叔做過荷包,我卻什麼都沒贈過你。往後你身上的小物件都由我準備,再也不用外頭的東西了。」

他說好,「外頭採買的綉工太差,又不結實,哪裡及娘子做的窩心。」一頭說著,一頭回身抱她,「你不知道,那些同僚有多羨慕我,說我夫人既年輕又賢惠,長得還那麼好看。」

清圓赧然,「又來貧嘴!恐怕拿出身說事的也不少,我在他們眼裡,到底高攀了你。」

他聽了略一沉默,復高深笑了笑,「你放心,這事我有成算,早晚會替你正名的。再說門第出身,我官居二品,犯不上靠聯姻替自己找靠山。要是真有那心思,皇親國戚家有的是貴女,娶個媳婦還不容易!」

清圓聽來覺得有理,不過這個問題也曾讓她百思不得其解,「是啊,為什麼你不去求娶那些貴女呢?」

沈潤想了想,「因為李家的姑娘不好看,沒有一個比你美。」

清圓斜著眼打量他,「不是沒人願意嫁給你么?」

實話總是叫人下不來台,他訕笑道:「咱們這些人都是為聖人出生入死的,說得好聽是新貴,說得不好聽是鷹犬爪牙,今日不知明日事,多少鳥盡弓藏的例子在前頭擺著,好出身的女孩兒不敢嫁給我。我呢,也有我的骨氣,明知別人沒意思,何必拿熱臉貼冷屁股。她們不嫁,自然有比她們好千倍萬倍的嫁給我,我堂堂男子漢,還能被尿憋死么……」說完便挨了清圓的打。

她紅著臉,「尿什麼尿……你這人……」

他忙賠笑,「我失言了,對不住、對不住。」

清圓嘆息,「卻也不能怪人家,人家安樂慣了,哪個願意陪你風裡來浪里去……」慘然看了看他,「也只有我了。」遺憾的目光,換來沈潤一頓纏綿的親吻。

不過這樣的門戶,確實到年三十也不得消停。下半晌派出去巡視孤獨園的管事進來回話,說夫人預備的米糧煤炭,及衣裳棉被都已經分發到了伙房和老幼手中,「那些人都沖幽州方向磕頭,叩謝老爺和夫人的恩德。小的順帶也打聽了,往年到了這個時令,街頭倒卧沒有二十也有十八,今年可好,竟是一個也沒有。就如夫人說的,老幼有歸,吃得飽穿得暖,還有郎中坐堂替他們瞧病,百姓一徑稱道聖人仁政,昨兒還上承天門外磕頭謝恩了呢。」

清圓端端坐在廳上頷首,「這就好,只要百姓對聖人感恩戴德,那咱們所做的一切便都是值得的。你回頭給賬房傳個話,讓他預備起來,年後的用度造個冊子給我。開了春衣裳要換,春天疫病又多,那些尋常的藥材要預備起來,該採買的命人採買,別到要用的時候短缺了誤事。」

管事的應了個是,「夫人放心,小的這就傳話去。」

他待要走,清圓讓等等,笑眯眯說:「今年大家忙了整年,府里上下一心,我和老爺很是感激。年下除月例銀子外,戍守的班直每人賞五兩,掌事的賞二兩,底下丫頭小廝並粗使每人賞一兩,全當咱們給的利市,讓大家好好過個年吧。」

管事的一聽眉花眼笑,「多謝老爺夫人恩賞,老爺夫人新禧,來年得個大胖少爺。」

下人們沒讀過書,願望也是最實際的,沈潤坐在一旁笑了,清圓有些不好意思,點了點頭道:「去吧。」

待人一走,她才輕輕抱怨,「你怎麼單坐著,也不說話?」

沈潤如今是樂得逍遙,「夫人辦事,我沒有不放心的。橫豎一切夫人做主,不必問我。」

清圓才明白,原來祖父兩袖清風諸事不問,不是沒有道理的,沈潤還沒上年紀呢,不是已然如此了嗎。

唉,女人生來操勞,她無奈地笑,好在他懂得在炭盆里給她烘紅薯。仔細拿炭火蓋著,等她辦完事,紅薯差不多熟了,他就蹲在那裡,舉著火筷子把紅薯挖出來,然後顧不得燙,替她剝了皮送過來,手上弄得漆黑,不小心摸了鼻子,活像煤山裡挖煤的長工。

她舉起手絹,笑著替他擦了臉,感慨這紅薯真甜,兩個人對坐著,一口紅薯一口茶,一個下去竟吃得半飽了。

門上又有人進來,站在門前斜照的光帶里,向上回稟莊子和職田的收成。清圓打開賬冊過目,賬面上的出入她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些人拖到這個時辰進來回事,不過是瞧准了時間匆促,等著主母看走眼罷了。

她合上賬冊,垂眼道:「谷種這項錯了,賬房裡登入的不是這個數,拿回去,對準了再來。還有,下年這兩處收成臘月二十八報進來,也好騰出時間對賬,沒的年下倉促,不留神錯漏了。」

她說話向來留一線,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拉臉。所以明知下人糊弄,仍說「不留神」,到底這麼大的家業,單靠主子派頭不成事。你就算有通天徹地的本事,也沒法子事事親力親為,還是要這些人替你打下手的。

領教過主母厲害的下人,再也不敢在她跟前抖機靈了,賬冊去了又來,這回條條清晰,糊塗賬也弄明了,這時就可以封賬收官,踏實過年了。

兄弟妯娌對坐著,互相斟酒互道新禧,酒過三巡聽見外面響起爆竹的聲響,下人們扛著巨大的煙火在空地上燃放。幽州多勛貴,各家離得都不算太遠,於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站在門前看,幽幽的夜被各色禮花填滿了,連那天頂都是湛藍的。若天上有人,一定會讚歎,好一個熱鬧的煙火人間吧!

沈潤呢,奇思妙想花在了一些小細節上。守歲的時候要給壓歲錢,他們家沒有孩子,他就拿她當孩子。事先命人做了指甲蓋大小的金元寶,一個個鑽了孔,拿線穿起來,給她掛在脖子上,然後向她拱手,「願娘子青春常在,多福多壽。」

清圓獃獃的,只覺渾身金光閃閃,簡直像鄉下的土財主。可他卻不這麼認為,在他眼裡她戴金比戴銀好看,渾身掛滿金子,不但皮膚變得更光潔了,連眼波也分外柔軟。

第二日去給祖父祖母拜年,清圓從罩衣下扯出這條元寶項鏈給祖母看,苦著臉說:「我以前不知道,他是個這麼俗氣的人。」

芳純挖出一根一模一樣的來,兀自盤弄著,「我倒覺得很好看。」

祖母只是笑,見他們各自安好就放心了。難得家裡人齊全,必要張羅好吃喝,一上午全在忙這個。到中晌不見老太爺和沈潤兄弟,叫人來一問,據說往門前小河裡釣魚去了。

「這老頭子可是瘋了,大年初一釣什麼魚!」

老太太嘀嘀咕咕抱怨,正要打發人去叫,見一個管事的婆子急匆匆從門上進來,邊跑邊喊大姑娘。

老太太不悅,「大節下,毛腳雞似的做什麼!」

婆子噯了聲,「老夫人,不好了,外頭來了兩位軍爺,說姚家母女在牢里上吊,死了一個,另一個只會喘氣,不會睜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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