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廷煜一死,邵夫人身心俱垮,多少累積下來的疲憊傷心一股腦兒發作,當即病的半死不活,奄奄一息躺倒了;而夫人也表示『傷心過』,只能在床上哼哼唧唧。
明蘭曉得情勢不妙,思量半響,遂暗下決心,顧廷煜的喪事她堅決不能攬過來辦,且不說顧家的規矩她不熟悉,此情此景,她無論怎麼做都會有人嚼舌頭,可作為新出爐的侯夫人,又很難推脫,思來想去,便鄭重去請煊大來幫忙。
「不是我躲懶不肯出力,可我就這點年紀,何曾經過什麼大事,大哥的白事何等要緊,若是出了錯,還不定有人怎麼說呢。」明蘭倒也坦率,性一概說開了,「這府里的人,也就大嫂您叫我貼心放心了,您若不幫我,我便不知尋誰去了。」
煊大本就好事之人,素愛攬事,又見明蘭這般誠懇,滿口倚重,心裡舒坦之下,當即便應下了,回去便與丈夫商量。
「這麼大的事,你就答應了?」顧廷炳這兩天就要往西北去了,顧廷煊正忙著四處打點,一回來就聽得這消息,頓時以為不好,對妻急道,「長房的事咱們還是少攙和吧,別弄的又惹上事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知道什麼!」煊大白了丈夫一眼,湊近了細說,「這事我前後想了,固然是煩了點,但卻是有好處的。一則,弟妹她的確是有難處,這白事若辦大了,未免燁二兄弟不樂意,若辦小了,不免有人說閑話。我替她把事攬過來,她必會記得我的好處。二則……」
她端了被溫茶給丈夫,放低了聲音,「瞧咱府里這情形,分府另過是遲早的事,到時候咱們可得事事靠自己了。可這些年,公爹大事小情都叫二弟去辦,咱們要門沒門,要人頭沒人頭,銀也不多。趁這回辦白事,你我多結交些有用的才是。」
顧廷煊不以為意,搖頭道:「咱家就那麼些親戚朋友,你不早認識了?」
「你呀!」煊大用力點了下丈夫的額頭,「原先那些和這回沖著燁二兄弟面來上門祭拜的,能一樣嗎!那可大都是拿實權的呀。他們見弟妹肯將這般大事託付於我,還能不另眼看待我們?!」
顧廷煊素來怕事,可想著兒女們都漸大了,要說親的說親,要求的求,將來免不了還要謀差事,總不好事事依賴顧廷燁,他最後嘆息的點了點頭。
為表示誠意,第二日明蘭就親去邵氏處求取侯府的對牌和庫房鑰匙,費了半天唾沫才把自己的苦衷和請外援的必要性講清楚,誰知邵氏氣若遊絲:「……都在娘那兒……」
怎不早說!明蘭立刻又殺去夫人處。
夫人額頭上纏著米黃翠絲細棉帕,正病懨懨躺著吃藥,明蘭第二次聲情並茂的述說完畢後,她似是楞了下,盯著明蘭看了許久,眼睛略帶紅絲的直看的明蘭心頭髮毛,才叫向媽媽去拿東西。
明蘭暗抹了把冷汗,心滿意足的把對牌和鑰匙交給煊大,她咬死了『自己年紀輕,還不能獨當一面』,又吃定了夫人不敢叫朱氏把事情接過去辦。
如今外頭謠言滿天飛,直指這幾十年來夫人這後媽當的『別有用心』,這當口若再叫朱氏攬這事來辦,那就更有說頭了——這都攬權幾十年了,藉口長病弱叫大兒媳好生照看,到了這會還不肯放手哪!
煊大是個爽利人,加之無人掣肘,順風順水之下,把這場白事辦的十分漂亮,低調又不乏尊重,禮數周全卻又不繁瑣,該哭喪時,全府哭聲雷動,半里地外清晰可聞,該待客時,僕役穿插里外,井井有條。
而明蘭只需要要揣著半瓶桂花油,一天去顧廷煜靈前哭個幾次就成了,還有力氣熟悉熟悉寧遠侯府的人事關係,順帶往她好奇已久的府庫房瞄上兩眼。
她深覺得請對了人,每隔一天都要對煊大表示一番感謝,天天換辭,絕不重樣,誇的煊大快活之,渾然忘記每日只睡兩個時辰的疲勞辛苦。
除此之外,剩下的時間明蘭大都耗邵氏屋裡。
根據醫院正的說法,夫人的病屬於『心情』調養問題,邵氏卻病來如山倒,氣勢洶洶幾有油盡燈枯之態,明蘭嚇了一大跳,想著與其去外面裝悲傷,還不如照顧活人更有成就感,而且將來也好相處些。
邵氏並不願搭理明蘭,不論明蘭說什麼做什麼,她一概闔目冷顏以對,明蘭也不生氣,只溫言體貼的照看她,看方,試湯藥,把外頭靈堂賓客的情形撿些要緊的和她說,又把蓉姐兒帶了來和嫻姐兒做伴,日日從澄園搬來好吃的好玩的,讓小孩暫忘悲傷,好歹能吃能睡些。邵氏原就不是心硬之人,看明蘭小心翼翼的關懷,她不禁心軟,想來這些陳年恩怨怎麼也不該遷怒到才進門幾個月的新媳婦身上,便漸漸轉了顏色,對明蘭客氣溫和許多。
明蘭見她心灰意冷之下,不思痊癒,只一味悲傷,病體愈加沉重,便有話沒話的說些自己幼年之事,倍誇張當初衛氏新喪之後,自己的『恐懼』,『彷徨』,『孤單』和種種無助。
「……都說沒娘的孩像根草,這話真是一點都沒錯……」明蘭紅著眼眶(剛才又去靈前哭了一圈),輕輕哽咽,「我家是好的,可她到底要照管里外一大家和幾位兄姐……若不是祖母垂憐,我,我真不知……」後面留一段長長的省略號,讓邵氏自行想像。
邵氏果然聽的心驚肉跳,她再覺得夫人是『好人』,也不放心把女兒託付過去;想著女兒已無父,若再沒了母親,還不定將來怎麼樣呢。心志一堅定,病就好了大半,到了出殯那日,她居然能起身出來向親朋道謝了。
當然,明蘭也受到了巨大的好評,夫人微笑著誇了她兩句,明蘭一邊表示謙虛,一邊心中暗道:以您為榜樣,我會好好習的。
說起來,這還是明蘭生平第一次這麼認真周全的給人服孝,不但院里的丫鬟們不許穿戴鮮艷,連蓉姐兒也給新做了兩身素色新裝,她自己更是從頭到腳挑不出毛病來。
四色淺單色柳枝紋褙,一整套雪亮的米珠銀飾,不見半分顏色,連鞋尖尖上的珊瑚纓穗都去掉了,明蘭把這身裝扮在顧廷燁面前轉了一圈,問道如何。
顧廷燁翹著唇角:「大約我死了,也就這般陣勢了。」
侯府門口的燈籠俱罩了一層素白,明蘭想著澄園門口也該掛兩個小白燈籠意思下:「掛個月差不多了吧。」誰知顧廷燁又道:「老爺沒了那會兒,不過就掛了日,掛這麼久,不知道的還道是我死了。」
明蘭嘆了口氣。
好吧,這傢伙最近脾氣不好,說話陰陽怪氣,動不動就冷嘲熱諷。
好比你攢足了力氣等著找仇家的麻煩,誰知還沒等你真正發招,人家就自己死了,死後還能風光大葬,那些賣你面的大多不知內情(還沒來得及造勢),更恨不得在靈前表現一個比一個悲痛,他又不能去說『我跟我哥是前世冤家今生對頭,你們不用賣力的』云云。
其實明蘭也不大痛快,辦喪禮也就罷了,可那些流水價送進侯府的禮錢……她心中絞痛,大房還沒有分家,所以這些金銀財物都得歸入府庫,可將來這些人情賬估計多得她去還,也不知將來分家能落下多少渣。
但她還是寬宏為懷的勸道:「到底死者為大,人都死了,你跟他還有什麼過不去的。」
「從我會懂事起就知他活不長。」顧廷燁面無表情,「也沒見他少出幺蛾。」
他童年時代對長兄最深的印象,就是顧廷煜一邊半死不活的讓人扶著喝葯,一邊閃著不懷好意的目光向老爹進讒言,從小到大他吃了這位病人的不少苦頭,在他看來,生病不能抵消作惡,而同情也不影響憎惡,做了壞事的人,就是在病床上也應該拖起來接受懲罰。
這種觀念頗有幾分現代意味,明蘭立刻表示萬分讚賞:「夫君果然恩怨分明,真丈夫也。」
顧廷燁橫了她一眼,心情好了不少,笑罵道:「伶牙俐齒!你不去殿上跟那幫讀書人耍嘴皮真是可惜了!」
最近他對讀書人意見很大,好吧,這是他進來抑鬱的第二個原因。
自六月起,他正式兼任五軍都督府副總都督,領左軍都督,加封少保,地位提升的結果就是他開始直接參与軍國參政討論。隨著時局穩定,所有的暗潮洶湧漸漸轉化為斗,前堂正殿成為了各派人馬的角力場,一伙人天天在那裡口沫橫飛。
給先帝上謚號,他們要吵;給兩宮後的儀仗待遇不同,他們要吵;人事變遷升降,他們也要吵;至於行政部署國策決斷,他們吵起來更是連飯都可以不吃。偏本朝祖制是官節制武將,武官大多是奏報,辯駁議論屬於官的活計。
以前顧廷燁只管自己一畝分田時,站在殿上旁聽時可以左耳進右耳出,反正重要的東西大多會另抄數份發送重臣自行研討。可如今,他算半半武了,只得豎尖了耳朵認真聽,因為皇帝被官撅住了說不出話時,最喜歡問一句『x愛卿,你以為此事如何?』
——這位x愛卿通常由沈從興,姚閣老,還有顧某人輪流擔當,其它人有情出演。
以為個頭啊以為!他要是有拽的本事,何必干這行,靠刀口舔血混飯吃。
先帝的謚號里要不要多加一個『』字,有個毛關係啊?就這點事,素有恩怨的兩派就能擺齊了人馬,從天亮吵到天黑,滿嘴的之乎者也,引經據典,從皇五帝一直吵到先帝晚年寵幸小榮妃的不當。
這種吵架還算溫和,好歹皇帝沒很大意見,看著下頭人掐架也頗有風味。
新帝顯然嫩,不知這朝堂之險惡,當兩派人馬爭論不下時便求皇帝仲裁。
皇帝若不答應,那就是不孝。老皇帝臨終前親自把你從不毛之地拉上來,栽培你,支持你,立儲繼位,你居然還覺著老皇帝不好?!你良心大大滴壞了!
然後不拉不拉不拉,一連串引經據典。
皇帝若是答應了,那就是不明。因為老皇帝拖拉立儲大事長達十餘年,導致整個帝國腥風血雨,京城都叫血洗了一遍,多少忠臣良將死在前後兩次變亂裡頭,就這樣還不給個說法?皇上呀,你要為了天下蒼生的公道人心而敢於犧牲自己個兒的區區孝名呀!
然後不拉不拉不拉,再一連串引經據典。
新天絕倒,唉呀媽呀,躺著也中槍。
好在他也有幫手,前後吵了半年,費了姥姥勁兒才把這事給平了。
前陣,朝堂上又為著兩宮後的待遇問題鬧起來。
皇帝自然希望為生母要求更高的待遇,可一大幫臣不答應,說先帝臨終前,於滿屋顧命曾有口諭『待身後,要善待皇貴妃,一概典儀皆與皇后同』。
其實當時老皇帝都病糊塗了,眼看要咽氣了,昏沉之際只認得長年相伴的德妃;按照現代法律觀點,這種情況下的口頭遺囑,其實不能算數的。
足足吵了半個月,皇帝氣的咬牙切齒,那群傢伙非但寸步不讓,還口口聲聲道要以年資論算,要求讓聖德後住到更大更尊貴的東側後殿。
當時正開著小差的老耿,被皇帝偶然點名發言,他一時不慎,順口說了句『親娘自然比不親的尊貴些』。這話捅了馬蜂窩了。
老耿同志當即招來了火山灰一樣鋪天蓋地的斥責痛罵,『不無術』,『不通禮儀』,『荒唐無知』……這還算輕的,嚴重些直接說他『居心叵測』,『用意不軌』。
可憐的老耿同志被罵的暈頭轉向,魂不守舍,據說是被鍾大有扶著回家的。
根據顧廷燁的揣測,皇帝其實很同情老耿。
在民風淳樸的蜀邊,常見的解決模式是快意恩仇,有問題大家一齊掏刀上,刀六個洞捅完了事。估計老耿同志沒怎麼見識過官的這種攻擊性強的生物,他們大多外表斯儒雅,內心兇殘彪悍,從不動手,堅決動口,一直禿筆能把你從祖宗一直罵到小姨家二舅的侄最近逛了趟青樓沒給錢,絕對的殺人不見血。
第二天,參他的奏本就跟雪花片一樣飛向內閣。
按照古代宗法禮教規矩,血緣上的媽沒有禮法上的媽要緊。倘若庶有了大成就,也是嫡母受褒獎誥命,沒那小妾媽什麼事(可能日能過好許多);倘若非要讓小妾媽也榮耀一把,那也得先嫡母,再遞減到小妾媽身上。
老耿很冤,他根本沒有跟強大的禮法對著乾的意思。
其實仔細分析,皇帝家的情況並非如此。
聖安皇后不是從妃位直接晉級後的,她是明證典禮的冊封過皇后的,反而是皇貴妃(德妃)是從妃位跳級成為後的,她又沒兒當皇帝,憑什麼?!
那幫官明顯是混淆視聽,抓住了老耿的一處把柄就纏七纏八,吵鬧不休,一句話牽扯到十萬八千里外去。
當初新帝甫登基,就是一時沒抗住他們的人海戰術,被漫天的唾沫星迷昏了頭,冊封了兩宮後,如今後宮處處掣肘,想來直是悔之不已。
大約有人在後頭點撥了一番,皇帝想明白後愈發堅定立場,為了親娘,也為了自己以後的日能好過些,便是聖德後去廟哭先帝了,他也一個字都不肯讓。
一口氣罷免了五六個特別衝鋒在前的官員,又降了十餘個官位,這才打壓下那一股人的氣焰,順帶把聖德後病倒的罪責也甩給那幫傢伙,罪名是『挑撥天家情分,居心不軌』。
此戰大勝。只可憐老耿同志,至今還稱病在家,扭捏著不大敢出來見人。
不過姚閣老說了,這種硬派功夫不好多用,這次皇帝多少佔著理,況且於真正的社稷利益牽扯還不大,倘若皇帝回回都以勢壓人,那名聲就不好聽了。
明蘭點點頭,要說姜還是老的辣。姚閣老這話到點上了。
還是應該多聽諫言,多採納臣的意見,群策群力才好,畢竟皇帝和顧廷燁這群人歷事尚淺,許多國政還在習中,東西南北民情差異大,官場派系紛繁。倘若一意孤行,萬一壞事了,連個推搪的借口都沒有,全是皇帝你一個人的錯了。
於是顧同只好糞發了。
為了不讓皇帝失望,更為了不重蹈老耿同志的覆轍,他晚上要多看責卷宗,分析揣摩,上班時提著精神聽讀書人掐架,一刻不敢懈怠,下班回府還得去他那冤家大哥那兒哭靈,就算擠不出眼淚,也得乾嚎兩聲意思一下。這樣,不抑鬱才怪了。
好在他是個聰明的人,待他那死鬼大哥滿七七前後,他已可在朝論時插兩句嘴了,而且——按照姚閣老的話來說——插嘴的十分有水準。
幾天前,朝堂上議起鹽務話題。
這些年來鹽務混亂,私鹽成風,官鹽收不上稅,賬目做的天衣無縫,上下一心,先帝曾派過幾撥人去查,不是無功而返,就是把自己陷在那兒,最後坐著囚車回京復命。
當今皇帝想要整頓,官照例爭吵不休,大致意思都是不能折騰了,一鬧起來牽絲拔藤的,天下又要不穩了。
顧廷燁聽了足足一上午,逮了那個嚷嚷的最起勁的,一臉謙虛的問道『先不論其它,只問這鹽務到底要不要整』。
那官員漲了半天臉皮,又啰嗦了一大堆後果呀影響呀難處呀。
顧廷燁又問『那你的意思就是別整頓?就讓它爛著?』
不論那群嘴皮怎麼繞話,顧廷燁只問一句:於國於民,到底該不該整頓鹽務。
鹽稅占國庫收入五分之一,如今連五十分之一都沒有,鹽務糜爛至此,哪個官兒都不敢說不整頓,一時朝堂默然;見此情形,皇帝氣勢大振。
很好很好,既然大家都認為應該整頓鹽務,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怎麼整』,『派誰整』,『是徐徐圖之還是快刀亂麻』的問題。
明蘭非常讚賞,顧廷燁果然上道,還沒兩天策論,就知道分離辯論法了,不過待到朝堂上討論起整頓鹽務的人選時明蘭又不免惴惴:「你……想去么?」
顧廷燁揮袖端坐於師椅上,含笑道:「我今早就與皇上說了,這種細緻活我做不來。」
明蘭拍拍胸膛,大大鬆了口氣。
古代女人真難做,既不願老公當海瑞,又怕老公變嚴嵩,最好還是譚倫那樣的,忠義兩全不說,故舊遍天下,還能高官厚祿的善終,最後福延孫。
顧廷燁瞧她這樣,笑著捏捏她的耳垂,溫言道:「你別憂心。皇上此次是瞧准了的,年前的兩淮兵亂剛過,各地衛所駐營換了好些人,都指揮使一級大多效忠皇命,皇上這才決意動手的。」
明蘭抱著男人的胳膊,笑眯眯的像朵牽牛花,把腦袋挨著他渾厚的肩膀,低聲道:「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什麼榮華富貴我都不稀罕。」語氣柔澀,身溫軟。
顧廷燁只覺心頭痒痒的,反手摟住明蘭,目色發暗,嘴角含笑,一隻手慢慢往腰下摸去。
明蘭按住他愈往下的手,臉色發紅:「正服著齊衰呢。」
沒有一種避孕是分安全的,何況這會兒她正值危險期。
顧廷燁沉著臉,抱著明蘭揉了半響,終於直身站起,大步往外走去,明蘭見他臉色不好,追在後頭小聲問了句。
「去扯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