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小桃覺著自己的人緣陡然飛躍了好幾個層次。
那些素不相識的丫鬟媳婦,頭一天與她『偶遇』閑聊起來,當日就『相見恨晚』,恨不能義結金蘭,第二日就傾心訴說『埋藏心中已久的苦衷』或『忠誠厚道老實可靠的情懷』,然後第日就明示暗示希望能留在侯府,最好能到澄園服務。
分府在即,到了這個時候,只要不是瞎的,都曉得留在侯府方有好日過,從丫鬟小廝到婆管事,不免都忙碌著去尋人說項。似廖勇家的這般明蘭得用的管家媳婦和外院幾個當頭的管事,既容易接觸到,又便宜開口,便是首選。
「倘若真有好的,留下也無妨。」
明蘭溫和的微笑著,一旁的丹橘心中微微驚訝,因她曉得明蘭素不待見這幫倚老賣老的世仆,使喚未必得用,可偷閑躲懶,在外頭仗勢欺人,倒很專業對口。
「不過夫人這兒有個規矩,人誰無過,犯點小錯還好說,但倘若留了那秉性姦猾的惡仆,可要一併追究薦上來的那人的。大傢伙兒可要想清楚了。」翠微梳著整齊的原髻,一板一眼的跟眾人說明,頗有幾分管家媳婦的模樣。
這般一來,來說項的管事不由得暗暗躊躇,生怕連累了自己,明蘭的行事風格可並不如她瞧著這般柔弱無害。何況他們到底不是明蘭娘家帶來的,自己都還處於急欲獲得主母信任的階段,哪裡敢為不熟識的擔責任呢。
而明蘭的陪嫁家人,統共那麼幾個能說上話的,大多還都猴精猴精的,根毛不肯沾身,只小桃最好說話,可惜,她的行事風格卻是——
「安永家的?你認識他家人?」明蘭問。
「不認識呀。」
「有何才幹?」
「不知道欸。」
「性如何?」
「日前才識得的啦。」
「一問不知,你個傻丫頭說哪門項?」明蘭憮然。
「人家來托我的嘛。」圓臉小丫頭一派與人為善,「我收了筐水蜜桃和一簍螃蟹,旁的沒要哦。」臉上居然還有幾分『我很正直清廉』的意思。
「呆!」綠枝恨恨的低下頭,低聲輕罵。
「你吃的不比她少。」丹橘嘴唇微動,不留痕迹的把目光轉向別處。
屋裡留了一臉黑線的女主人和一枚呆桃,丹橘和綠枝相攜著去後頭抱廈瞧瞧,一進當中那間水房,卻見裡頭只有翠袖和小春芽兩個在。
綠枝開口就不客氣:「這群蹄,不知又哪兒野去了!」
丹橘心頭一盤,皺眉道:「這會兒不是碧絲和彩環當值的么?人去哪兒了。」
翠袖起身,笑呵呵答道:「適才旺貴媳婦來問侯府那邊取車馬用的事,環姐姐先過去瞧了;碧絲姐姐鬧肚,說回房一會,叫我們先看著。」
綠枝輕嗤一聲,丹橘不可置否的笑了笑:「罷了,這陣起風,著涼也是難免,她大約回屋添衣服去了。旺貴媳婦那兒怕是彩環支應不過來,不如你去瞧瞧吧。」
綠枝嘟著嘴,挪腳走了。
丫鬟的下房就在嘉禧居主屋後頭的一列排房,雖說是下房,但明蘭待下甚厚,澄園也用寬裕,便全照正經廂房來砌牆壘炕,鋪地布置,尤其是幾個大丫頭的屋,更是陳設精緻明凈,比之尋常人家的小姐屋都強上些,每日還有小幺兒和粗實婆來打掃漿洗。
「你總算還不糊塗,知道事前來問問我。」若眉斜斜歪在床上,胳膊下頭墊了個鵝黃春梅鳴喜鵲的亮緞厚枕,粉面暈紅,似是午睡未醒。
「我這不正猶豫著嘛。」碧絲眉頭上凝著愁緒,「彩環說不妨事的,今兒個小桃也去夫人那兒說項了。她去得,為何我去不得。」
若眉語帶譏諷:「喲,您可真會抬舉自己個兒,咱們幾個和丹橘小桃兩個在夫人心中的情分,那能比么?便是綠枝,這會兒也就剛挨上個邊兒。」
碧絲臉紅,嘟囔著:「我知道我比不上小桃。可是彩環說了,那幾個來求說情的,都是侯府幾代的老家人了,有的是勢力人手,倘若我今日賣了他們一個好,一個有的是好處,倘若我不給面,以後就……」
她說的起勁,若眉卻冷笑連連,直翻白眼。
碧絲見她這幅神氣,又連忙道:「彩環又說了,若論人能耐,小桃比得過我們誰了。針線不成,行事魯莽,慣會裝傻充愣,不過是夫人重情義,所以才給她體面。我雖不如她,但卻服侍夫人這許多年了,便是不成,大約夫人也不會……」
若眉終聽不下去了,一下撐起身在床上坐起來,虎著臉道:「左一個彩環說,右一個彩環說;她是你祖宗奶奶呢!你這般愛聽她的話,來尋我做什麼,照做便是!」
碧絲素來沒有主心骨,平日沒少挨丹橘綠枝的排頭,秦桑幾個又說不到點上,只這若眉,不但言語爽利,且自恃身份,不屑傳話搬弄,日久了,反倒覺著好相處。她見若眉生氣,連忙一迭聲的『好姐姐』的求饒。
「那蹄的話你敢聽?」若眉一臉冷若冰霜,「你看她一臉妖嬈,整日上趕著在老爺跟前晃蕩,打量著她那點齷齪心思,是夫人瞧不出呢還是當我們都睜眼瞎!若不是丹橘厚道,時常拘著她,她早八輩就教崔媽媽尋個名頭攆出去了。時至今日,咱們夫人貴為一誥命,難不成娘家還會為了一個小丫頭跟夫人過不去?!你瞧著吧,崔媽媽如今雖不大管事了,可還有個何有昌家的,她可是跟著房媽媽大的,下手難道會客氣了?」
她們幾個自小就是受翠微管教的,餘威尚在,碧絲不禁縮了縮脖,若眉瞪著眼教訓:「我早跟你說了,少聽那蹄的,你若定要聽,以後出了過錯,別來尋我哭!」碧絲訕訕笑了笑,又是一連聲的賠罪。
若眉心裡舒坦了,才接著道:「我來問你,你縱算比不上丹橘和小桃的資歷,可綠枝呢?你可還比她大著些呢!如今她都能進夫人裡屋了,你還在二層排著呢。便是秦桑和夏荷,夫人使喚她們也比你多,你老覺著自己能耐,怎麼混到這個份兒了?」
碧絲被她說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低了頭道:「望姐姐指教。」
若眉看她這般做小伏低,被捧得舒服了,才肯指點:「咱們是什麼人,是寧遠侯夫人屋裡的貼身丫頭!只要夫人不發話,滿府里哪個管事媽媽頭頂生瘡,敢發落到我們頭上來?!你有甚好怕的?」換言之,只要把夫人伺候好了,旁的就不必理會了。
碧絲心頭大亮,坐到床邊去挽若眉的胳膊,討好道:「姐姐說的是!都是彩環那蹄胡沁沁,我還當在暮蒼齋那會兒,時時要瞧別人臉色呢。」
若眉傲然一笑,背脊挺的更直些:「我告訴你,你別瞧不起小桃,她這是大智若愚呢!不論聽到什麼,看見什麼,不論好的壞的,香的臭的,但凡她知道的,一概全倒給夫人,分毫不留。她在夫人面前自在無忌,沒別的,就這一條,她肚裡就沒半分自己的小心思。說的直白些,她這是至忠呢。」
碧絲又不服氣道:「她笨的很,一點主意都不會拿,離了夫人就一問不知,又不圓滑,能當的了什麼事?難怪不能管事!」
「不能管事又如何?可夫人喜歡她,信重她呀!」若眉用力戳著碧絲的腦門,「回頭給她尋個得力的女婿,不論在府里當差,還是外放出去管庄或當掌柜,那多少威風富貴呀!傻人才有傻福呢。」說著,她慢慢回憶起來,「我小時候聽爹爹說過,那些有頭臉的王府和公伯侯府的大管事們,在外頭多少風光,多少有級的小官兒都爭著巴結呢……」
碧絲聽的一片神往,這些東西她在盛府時就有聽說過,可不如眼前說的這般直白。
若眉似是想起一事,忽凝重了聲音:「你素愛揣個小心思,這便是你最大的毛病!你可別忘了燕草的教訓!」碧絲本來還在猶豫,聽了這個名字,頓時心頭一凜。
「燕草的行事性情難道不比你強,她也愛揣個小心思。那會兒姑娘都還沒說人家呢,她就急吼吼的想著後,託人傳了信給她老娘,想著要留在盛家。」若眉最瞧不上這種人,說起來更不客氣,「姑娘一概都曉得,卻只說了句『人各有志,隨她去吧』。雖平日並不發作,不過那點情分也算完了,後來燕草再哭訴鬧騰,姑娘也懶得理她了。你可千萬別重蹈覆轍,咱們夫人人雖厚道仁慈,但也不是好糊弄。」
「……夫人的確心狠,就這麼一次,就斷了情分。」碧絲心裡撲撲跳的厲害。
明蘭每次回娘家,燕草總想著尋機會求見,好叫明蘭憶起舊情。也不知明蘭怎麼想的,雖也賞了些銀兩錦帛,但卻堅不肯見她,一面都不見。這是什麼意思?大家都心裡透亮。
「狠什麼狠!做丫頭的心裡有了別的念想,還叫做主當自己人看待么?」若眉冷哼著,「咱們這位主,要說難伺候,那是絕難伺候的,她心明眼亮,底下人萬難隱瞞;但要說好伺候,卻也好伺候,只消你真心待她,她必不會虧待了你。像丹橘小桃這樣全然忠心奉主的,夫人自然要為她們好好打算,像你和燕草這樣的,整日打自己的小心思,呵呵,碧絲姑娘您這麼有心眼,會得盤算,那夫人就讓你自己去盤算前程嘍。」
碧絲唯唯諾諾,半呆半傻,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
吵也吵了,鬧也鬧了,很快五房便率先搬離寧遠侯府,又過了四日,四房也搬出去了,臨走前,四老爺還對著寧遠侯府門口那兩頭石獅冷笑兩聲。
自然的,刑部那頭也很快消停了。再有人拿顧家說事,刑部就能很理直氣壯道:人家顧氏門裡有爭氣的兒郎;於社稷有功,受朝廷倚重,功過抵消些許,從輕判罰有什麼奇怪的!
不過為著四老爺那兩聲冷笑,顧廷燁嚴肅考慮是否該把顧廷炳弄的再遠些。
「別過火了,到底是自家兄弟。」明蘭不認為顧廷燁真的想掛掉顧廷炳。
誰知顧廷燁卻道:「禍害遺千年,他且死不了呢。」他昨日刑部去瞧瞧,顧廷炳精神十足,對自家大哥嚎喪生活待遇問題時,依然中氣十足;他扭頭就走時,還聽見顧廷炳在嚷嚷著流放上要再隨行兩個丫頭一個婆。
顧廷燁額頭狠狠跳了兩下,新愁舊恨湧上心頭——他當這是去游春踏青呢!
明蘭眼見侯府乍然空了一半,立刻就想著要履行當初的口頭承諾,當即就張羅著要尋個合適的泥瓦班來開工,拿架要見好就收,繼續保持良好的輿論傾向。
「四叔父的賬也沒收回,顧家祖產也沒給你交代,你這就算了?」顧廷燁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你可真是個實誠人。」
「盜亦有道,說話得算數。」
「對無信之人也講信?」顧廷燁笑笑。
明蘭紅著臉,訕訕的解釋:「次次都守信,偶然不守信那麼一下,就管用。」
顧廷燁失笑,向後仰了下身,贊道:「這話妙!頗得兵家詭詐之精髓。」
受了讚賞的某人,高高抬起脖,宛如一隻得意的胖青蛙,故作悠然的輕鬆道:「天下凡是能用銀解決的事兒,那都不是事兒。」
男人挑起飛揚的眉頭,口氣戲謔:「倘若戶部陳尚書聽得這番高見,定然擊節相贊。可惜,國庫不給面。」
明蘭囧,港劇台詞果然不適合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