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福的,也不知咱家大爺在外頭如何了?每回來信都只說好,把我們憂心的什麼似的。」
長楓本就賣相好,加之盛紘事先提醒調教,他在柳家處處小心,一見了柳家女眷先紅了一半的臉,俊秀白凈面孔羞羞答答的,答話規矩溫柔,柳家上下俱是滿意,至於柳夫人,丈母娘看女婿,更是越看越喜歡。柳家置辦嫁妝動靜不小,小定大定乃至這回的年禮俱是出手不凡,想來新媳婦身家必然少不了,王氏看著不由得心頭泛酸,又見盛紘這公爹做的笑容滿面,幾乎比新郎官還開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明蘭聽出她話中的意思,微微一笑:「侯爺早得了邸報,說大哥哥在地方勤政愛民,修橋鋪,鼓勵農桑,很得姓愛戴,上司也頻頻褒獎,將來必然前途無量,盡可放心的。」
劉昆家的如何不知道長柏的前途當然好過長楓,只是王氏心眼窄,放不開罷了。又說了會閑話,明蘭提到九兒快出嫁了,有那麼幾年的情分在,好歹添些妝奩,便叫丹橘把紅綢裹著的一副赤金鐲捧出來。
劉昆家的見那金鐲足有四兩重,上頭還各嵌了枚大珠,她大喜過望:「沒想到姑奶奶還記著我家那丫頭。托姑奶奶的福,開恩,去年放了籍,給說了個莊戶人家。」
小桃的打聽功夫不是蓋的,年前跟著一道去盛家送年禮,順手就帶回了等值的八卦,大的娛樂了明蘭的養胎生活,盛家身邊大管事挑的女婿,又豈會是尋常莊戶人家。不過這些年來,劉昆家的執掌內宅諸事,平日派發各屋的吃穿用,轄制小丫頭,都還算厚道公正,並不會生事做耗,明蘭記著她的好處,也樂得錦上添花一番。
早春月,在無數板磚橫飛之後,皇帝終於定了巡鹽御史的人選。
據說這期間,齊衡的父親齊大人經過申家多方引薦,幾次進宮面聖,向皇帝和幾位重臣詳呈鹽務章程,甚至十分配合的和盤托出許多紕漏根源。聖心大悅,著意褒獎,時隔多年,平寧郡主再次受宣召,攜兒媳申氏一道覲見兩宮後及皇后。
顧廷燁嘆氣道:「那老狐狸找親家果然有一套,沒縫的石頭也能叫他榨出水來。」頓了下,他扭頭看明蘭,「要說郡主討兒媳的本事也不錯,想來齊衡以後的仕途差不了。」
明蘭淡淡道:「仕途是不錯,就是老婆運差了些。」被戴了頂閃亮亮的綠帽。不過話說眼前這男人真可恨,每回提起齊衡都陰陽怪氣的,他明明早知道的,如今倒來發神經。
顧廷燁彎了下嘴角:「宮裡都說那申氏賢良溫婉,知書達理,是旺夫益的賢妻。」明蘭嘴裡泛酸:「才去了一趟,就瞧出這麼多,宮裡人果然火眼金睛。」顧廷燁故意找茬,「宮裡大大小小,哪個不是毒火里淬出來的眼力,自然瞧得出。」
明蘭厚臉皮道:「那是,我也不過進宮兩回,不也誇我敦厚溫良么。」這是小沈氏的原話。
「是么,想來是為夫使銀生了效用罷。」顧廷燁淡淡的,他最近心情不好,朝事紛紜,對著一幫表情從來不能說明問題的職業官僚,只好生生壓下熾烈性,半哼不哈的打官腔。
「那你娶我做什麼!」明蘭也怒了,她最近心情也不好,每日埋頭賬簿名冊和侯府內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照鏡時都覺著自己面相陰險。
見她真發了怒,挑起秀長的雙眼皮,怒目圓睜,雙頰通紅,無端生出分俏媚火辣,顧廷燁終於綳不住了,用力一把抱住她,也不顧屋裡有人沒人,在她臉上用力親了一口,放聲大笑,連日煩悶倒消退不少。
明蘭十分鄙視這種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吃癟上的行為。不過沒多久,她就見著了這位傳說中『賢妻』。月初九,廷燦大婚。
煊大這兩日性住在侯府,前前後後的忙著跑,發送嫁妝,安頓人手,一忽兒迎客,一忽兒吩咐這那,轉個頭挪個腳都有僕婦小廝圍上來請示事項,不過籌辦效果倒不錯,人來人往卻不曾亂了套,熱鬧喜慶卻井然有序。夫人十分滿意,明蘭更是人前人後沒少誇自家堂嫂能幹又熱心,這回單獨給顧廷煊這房送去的元宵節禮,又厚實又體面。
煊大忙累的很快活。
一大清早起忙碌,不論顧七小姐原先是位多麼清高的菇涼,到了這一日都被畫成了粉面饃饃雷同妝,滿室的紅艷喜慶,明蘭跟在邵氏後頭,認真的向快出嫁的小姑說了好幾句吉利話,廷燦女士明明已經快被轉暈了,但一聽見明蘭的聲音,卻很神奇的振起精神,擠出個白眼給自家二嫂。明蘭當沒看見——昨日她使人捧著明閃閃亮光光的一箱新鑄的雪花銀過去添妝,總共1999兩9錢9分外加9個大銅板,代表一生長長久久。
寓意倒好,銀也很夠,但顧大才女對著這堆阿堵物一時差點岔了氣,夫人也有些不高興——你就不能兌成銀票拿來么,非這麼大張旗鼓的。
不過到了廷燦出門那一刻,她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叫人扶著回了明堂。
夫人愛女出嫁,遂廣邀親朋,光是女桌就開了十八席,內堂險些擠不下,請了京城當紅的慶喜班來唱堂會,未到開宴之時,眾女眷便聚在內堂說話。
朱氏生產後還未出月,沒法出來,明蘭從頭到尾捏著快帕做虛弱狀,煊大忙得不見人影,說來好笑,邵氏嫁進顧家這麼久,這反而是頭一回這般挑大樑,陪著夫人坐在明蘭,恭謹的招呼客人,還得時不時的看看弟妹是否身妥當。
狄二看了圈周圍,湊過來笑道:「今兒真是熱鬧了,你自己要當心身,莫要叫累著了。」明蘭靠在一把軟椅上,神情又感激又柔弱,「謝嫂嫂關心了,不妨事的,這陣多虧了煊大嫂忙進忙出的,我倒輕省了。」
一旁的夫人正和人說話,聞言瞥了下過來,心裡暗恨明蘭做出這麼一副樣來,今日見了的人都說她柔弱溫厚,不像是能與人爭鬥的。這時那貴夫人順著目光過去,回頭也道:「你家老二媳婦倒本分老實,一句多的話也不說,怯怯的,怪可人疼的,就怕壓不住底下人。」夫人暗咬銀牙,說人壞話要人少僻靜,暗室最佳,這會兒人聲鼎沸,如何開口細說明蘭是在扮豬吃老虎,看似小白兔,其實大灰狼。
身旁另一位夫人也看了會兒明蘭,悄聲說道:「你就別替她媳婦操心了。」又轉頭對夫人道,「都說你家老二如今收性了,辦差能幹,得聖上賞識,又疼老婆的緊,我嫂如今悔的跟什麼似的,早知浪回頭的這麼利,就該把我那侄女兒許過來,勝於如今天兩頭回娘家哭鬧姑爺的不好……」
夫人這次連腹誹都懶得了,只能扮笑低聲道:「這話可不能開了說,我也喜歡你那侄女,兩家又門當戶對偏偏……咳,這也是各有各的緣法罷。」
那兩位夫人聽到『門當戶對』這四個字,互看一眼,後一個笑道:「雖說是庶出的,我瞧著這通身的氣派也不差了,不過……到底小家氣了些,沒什麼威勢,也不知能否轄制下人。」
前一位夫人卻微微蹙眉,心道你那侄女倒是夠威勢了,仗著娘家強盛,成日在夫家鬥氣使性,就這樣還瞞著一干老姐妹愣說自家侄女如何端莊賢淑;再回頭,看明蘭正和人說話,笑得溫柔靦腆,雖荏弱了些,卻顯得良善純然。她顧忌著和夫人多年相識,當下不多說什麼,轉身幾步去和四老五老說話了。
這邊聚人頗多,邵氏正和平寧郡主說話,說著說著便溜到明蘭身上,邵氏忍不住誇明蘭幾句,平寧郡主有些酸溜溜的,當初瞧不上眼的小庶女如今搖身一變,福貴雙全。五老最近家裡一團亂,五老爺鎮日痛罵顧廷煬,責怪自己慈母敗兒,如今便沒有力氣說明蘭的酸話,四老倒還好,女兒廷熒的婚事漸有眉目。
隨她一道來的炳二這次老實許多,既不敢和幾位妯娌挑事,也不大敢說話,只老實的窩在內堂側廂一角,坐在明蘭身旁安靜的吃茶,抬眼間卻見一位年輕秀的婦人款款走來,赫然便是適才見過禮的平寧郡主的兒媳。
她笑容親切,見了明蘭先福了福:「給兩位舅母請安了。」炳二一轉頭,驚奇的發現自家二堂弟妹臉色有些古怪,只聽她聲音帶虛勁兒:「快別客氣了,咱們年歲差不了多少,何必拘禮。」炳二頗覺奇怪,莫非她身不適了?
那申氏生的並不甚美艷,但勝在眉清目秀,雅緻高涵,整個人淡雅的宛如江南煙雨,她恭敬的微笑:「禮不可廢,不然回頭娘和相公定然說我。」
明蘭背心一陣冷汗:「你我二府雖有親,卻早出了五服,這個何必……」炳二受了教訓後,最近有些開竅,見明蘭這幅樣,連忙幫腔道:「我說妹呀,我也就罷了,可論年歲你比我弟妹還長了那麼一兩歲,這……」
申氏笑了笑,對著炳二道:「長輩客氣,我們做小輩怎好當真僭越呢,哦,對了,適才我瞧見個丫頭正四處尋您呢。」炳二還待再說兩句,只見一個身著青灰比目夾襖的小丫鬟滿面著急,小心翼翼的繞著過來,鼻尖上還沁著汗,過來低聲稟道:「炳二,煊大那兒脫不開手,叫我請您過去幫手呢。」
炳二心裡並不情願,但想著如今要靠兄嫂過日,只好強笑著走了。
這廂只剩二人了,明蘭也不知說什麼好,只能道:「快別站著了,來坐。」申氏依著明蘭的話坐到她身旁,笑如春風:「謝舅母了,在家中就聽母親說舅母為人最和善不過了,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明蘭就怕她提以前,心頭莫名發虛,乾笑道:「郡主謬讚了。」
一旁隨侍的丫鬟有眼色,趕緊給申氏上茶,明蘭覺著該找些話來說,便道:「瞧郡主娘娘氣色這般好,倒比以前還年輕了,許是你這兒媳服侍的好罷。」
申氏斯的攬袖一笑:「哪裡的話,我性笨鈍,都虧得母親悉心教導。」
兩人就這麼你來我去的互道恭維,雖氣氛和諧,但卻半天沒說到點上,若是平常明蘭最煩這種沒營養的廢話聊天,但今日明蘭卻巴不得對方不要往實際話題上帶。
申氏偏不遂明蘭的意,話鋒一轉,笑意盈盈:「說起來,我早聽說過舅母許多事了。」
明蘭嗓眼沉了下,面上不露,半打趣著:「年幼時曾隨著兄姐一道讀書,那會兒衡兒也在,可惜庄先生要緊著教棟樑之才,就把我們不成器的姐妹個給開革了。」
申氏的眉毛頗淡,不若明蘭的秀眉彎瓠,纖濃天成,她便用螺黛簡單畫出一對平直的眉線,笑起來也淡淡的:「若說棟樑之才,舅母的長兄才堪當得。」她說話緩慢,自有一種氣派,「常聽說舅母自小就愛說笑,叫人聽了,如沐春風,喜不自勝。」
——哪裡聽說的?這最後八個字像是腸里墜了個鐵砣,明蘭只好繼續乾笑:「我也常聽人說,你自歸齊家後,孝順長輩,妯娌和睦,眾人皆是誇讚的。」
申氏微微蹙起眉尖,輕起愁云:「我是沒用的,相公一直不開心,我生得笨,又不知如何開解,常教母親煩心憂擾,真是不孝之至。」
明蘭嗓發乾,努力咽下一口唾沫。不會吧,齊衡再傻叉,也不會這麼腦殘地把前情史抖摟給老婆聽罷,明蘭微微傾斜了下身,眼光往那邊說笑的平寧郡主處掠了下——難道是做婆婆的給摸不著門的兒媳泄了底?!她現在心情很複雜,有一種狠心拋棄男友的前女友遇見正牌夫人的窘迫,自己很奇怪的落在道德低點上。
明蘭暗道這樣不妙,一咬牙,肅了笑容,端正了長輩架,用過來人的口氣道:「大丈夫志在四方,衡哥兒正是報效上進之時,我雖是女流之輩,也知如今朝堂上諸事繁忙。衡哥兒憂心朝務,正是上進之舉,難不成要日日斗蝶兒畫眉毛才算夫妻和睦。你們夫妻互敬互愛,闔家昌順,便是最大的正道。」終究到底,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憑什麼要無端心虛!
申氏微微一愣,未料到會有這麼一大段說教,但她調整得很快,隨即掩口輕笑道:「舅母說的是,倒是我的偏狹了。」明蘭暗生警惕,眼前這位段數不低呀。
「這回過年,永昌侯府送來好大一座玉石屏風,上頭雕的正是娘最喜歡的富貴牡丹。」申氏輕輕翻動著茶蓋碗,轉了個話題,「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舅母的四姐給出的點。那屏風,不論用料,花色,雕工,處處合了娘的心意。」這話說的不輕不重,不緩不急,前無頭,後無果,卻說得明蘭如耳邊生悶雷。
明蘭定定的看著申氏,申氏風淡雲輕的對視,絲毫不動,明蘭沉思片刻,壓低聲音,緩緩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家的事,郡主娘娘大約都告訴你了。今兒半日,已有七八位夫人誇過我有福氣了,直說得我便如掉進了蜜糖鋪里。可在我後院,有前頭夫人陪嫁來的妾室,有自小伴侯爺大的通房,後頭有人家送來的才貌雙全的姑娘,裡面有個七八歲大閨女,外面還有個至今不知究竟的庶長和他生母。我若撂不開這些,便是愁也愁死了。」
申氏面色略變,稍稍欠了欠身,低頭輕聲道:「……母親也說過,舅母,並不清閑。」
明蘭自嘲的笑了笑,又道:「自小到大,我都覺著生而為女,真真是個苦差事。當中苦滋味,只有做女的,自己才知道。」申氏神色一黯,輕聲道:「……誰說不是。」
「既如此,那就少跟自己過不去。」明蘭乾脆利落道,「天造九補必有一缺,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想得開,才能過的好。」
申氏的命已好過世上許多女了,出身名門嫡出,自小受疼愛,不需要在閨閣里就開始勾心鬥角,成年後嫁得門當戶對,夫婿年少俊美,有才華肯上進,又不花心,更難得的是婆媳和睦,申氏至今未孕,郡主也從未有過半句責備(經過前面一位兒媳的調教,郡主對兒媳的要求已很不高了),又兼家資豐足,將來老齊國公過世後,一分家,連妯娌問題都沒有。
這樣一帆風順,還因為無法獲得分的愛情而四十五憂傷,純屬閑得慌,這讓盛老,大老,王氏,華蘭……等等九成以上的世上女情何以堪。
申氏是個聰明人,如何聽不出這話中意思,她尷尬一笑:「舅母教訓的是。」她於前塵往事並不清楚,只知道丈夫心中有那麼一個人在。齊衡雖待她甚好,可她總覺著隔了些什麼,愈發按捺不住好奇心,丈夫自小到大相處的女就那麼幾個,環顧四周,她看來看去,唯有明蘭最為貌出色,是以……她苦笑了下,有次平寧郡主漏了口風,提醒她『過端莊自重,少了情趣,不妨開朗疏懶些』,到底是不是『她』呢?
她望著明蘭微微發獃,宜喜宜嗔的容貌,她從未見過哪個閨閣里約束出來的女有這樣靈動的眸,好像懷抱著海闊天高,滿心清透,不染塵色。她心頭浮起一層淡淡的惆悵,要和齊衡過幾十年的人是自己,追究這些塵土堆里的事又有什麼意思。
此時夫人高聲笑請眾人開宴,明蘭看著申氏面色漸轉,終忍不住鬆了口氣,便趕緊挽了申氏入席,一副親切長輩狀的說笑——好險好險,差點扮不住了。
不過,話說她到底心虛什麼呢。當初的決定她從來沒有後悔過。
走出內堂,外頭春光正好,探出矮牆的桃花枝頭恰恰綻出了春蕾,有些心急骨朵兒開了半苞,夫人為了取個好兆頭,又移了好些盛放的桃花在園裡,滿園便是一片灼灼粉色。
明蘭心裡一動,忽想起那年春日,那個素錦少年送了她一本滇家的食譜,她回屋後翻開,從書頁中掉出一朵壓成書籤的桃花,淺粉色的花瓣,只如拇指大小,上頭用蠅頭小楷寫了八個字——如沐春風,喜不自勝。
明蘭捧著一杯香茗,對著一盞美人燈怔忡出神,最美好的東西,往往最脆弱,這是自然界的法則,誰都不能避免罷。
顧廷燁梳洗後,披著滿頭濕發從凈房裡出來,卻見妻這幅神氣,當下攬過她的身,溫言關懷道:「可是身不適?」明蘭搖搖頭,廷燁摸摸她的腦門,又問,「今日來客多,別是累著了。」明蘭又搖搖頭。
「可是家裡有什麼不妥。」廷燁鎖著眉,聲音發沉。
「也不是啦。」明蘭繼續搖頭,繼續憂鬱。
「到底怎麼了?」廷燁捧著她的臉追問,明蘭從臉上把他的手移到自己肚皮上。顧廷燁正自狐疑,忽覺手掌一震,竟是明蘭的肚皮在動——終於迎來遲遲不見的胎動。
「它在踢我。」明蘭愁眉苦臉,「從晚飯後,停停歇歇,一直踢到現在。」
臭小!老娘十月懷你,何等辛苦,不過稍微思念了下前任追求者,不用這麼賣力給你老出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