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公孫老頭在顧府的身份都很囧,所謂『西席』是也。緣是新帝甫登基時,內外暗潮洶湧,作為跟新帝進京的近臣,表現的好,人家不過撇撇嘴,稍微行止不檢,朝臣不免暗中議論『瞧瞧皇帝親信的都是些啥人呀』(老耿同志為此中槍無數)。
公孫白石規勸顧廷燁不要一上來就廣置幕僚門客,一小小武將,顯招搖了。是以,儘管當時都督府明言『尚無息』,儘管顧廷燁本人並不習,儘管公孫老頭從未見過蓉姐兒一面,這主賓二人依舊厚著臉皮對外宣稱——此(我)乃顧府之西席也。
之後,忙碌繁擾不盡,誰也不曾再想及此事,待團哥兒出世之時,公孫白石這西席的名頭才算是坐實了,可惜自打小肉團能抓東西起,就表現出對揪公孫老頭胡的興趣,明顯大於握筆——然而,公孫白石至今對外的名帖,上書仍是『顧侯西席』。
當然,這種公然作假,並不能欺騙廣大群眾的雪亮眼睛,待公孫老頭納妾將近,賀禮足足堆了個屋,尺余高的珊瑚樹,璀麗奪目的明珠耳璫,成匹成匹的貴重錦緞……公孫老頭倒也來者不拒,一概收下,還邊打趣顧廷燁,邊撫須自嘲:「果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行禮那日,若眉身著簇新的桃紅春襖,雙腕佩著四枚龍鳳金鐲,頭釵一支朝陽翅銜珠斜鬢金釵,被一眾來賀喜的媳婦婆擁在屋裡,左一句『眉姨娘好福氣』右一句『眉姨娘早生貴』,她只勉強笑笑,臉色發白。公孫白石病癒後,顧廷燁便提議納妾明禮,老頭倒也中意知書達理的若眉,但他生性淡泊乖張,厭惡俗禮,並不願如何操辦,還是明蘭堅持,方才許了幾席,叫府中眾人一道吃酒慶賀。
這麼一來,若眉不免心上怏怏,每個新嫁娘於婚禮,難免有些期待,她忍不住跟貼身丫鬟抱怨兩句,卻叫幾個心存阿諛的媳婦打聽了去,托家中男人去外頭店鋪置辦些賀禮。這麼一來二去,公孫白石納妾之事竟傳到了外頭去,引來了一乾熱情的『仰慕者』爭相送禮。
老頭十分不痛快,若非礙著明蘭的面,幾乎就要作罷婚事。
「不求你如何賢德,不想連區區口舌也守不住。果是藤木不堪為樑柱,如此不堪重託,以後生下孩兒,還是由夫人教養罷!」——公孫老頭的性何等乖狂,當下毫不客氣的直言斥責;若眉不免又傷心的哭了幾日夜,既悔又羞。
明蘭知情後,除了搖頭嘆氣,別無可行。
公孫白石此人,往好了說,叫洒脫不羈;往壞了說,叫自私自我,這種人要擱現代,必定是鐵杆的獨身主義,可惜古代有父母之命,他只好老實的娶妻生。對原配夫人,他興許還有幾分愧疚敬重之情,至於若眉……
之後,公孫白石便只叫若眉服侍起居,連書房也不讓進去了,風聲須臾便傳出,明蘭得知這事後,卻只輕輕哦了一聲,不再過問其它,倒叫府里眾人吃了一驚。
原先眾人因見公孫先生受侯爺信重,若眉此番飛上枝頭,紛紛巴結示好,可如今見主這般不冷不熱的架勢,也都漸漸和若眉淡了來往。
人情冷暖,本是如此,明蘭微微嘆息,倚在炕几旁靜靜看書,身邊躺著熟睡如小豬般的團哥兒,胖嘟嘟的面龐嫩白紅潤,似乎還生著細細的絨毛。屋中寧靜,只一旁小杌上坐著的丹橘,似有些心神不定,手上連連出錯,一條簡單的鑲邊卻已拆過兩遍了。
「把針線放下罷。」明蘭忽輕聲道,「手指頭都快戳成窟窿了。」
丹橘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囁嚅道:「回頭我重做。」
明蘭瞥了她一眼:「今早又去了,這回又是何事。」丹橘緩緩放下針線撐,猶豫的看了眼團哥兒,明蘭道:「說罷,這小且醒不了呢。」
丹橘赧然道:「是若眉身邊的小幺兒來尋我的,說她身不爽利。」
「哦?若是有喜了,倒是一樁好事。」明蘭頭也不抬的繼續看書。
「不是,前兩日剛換洗過。」丹橘愈發輕聲,「她只是胸口發悶,說是想見舊日姐妹了。」
明蘭不再言語,只輕輕一笑。丹橘見她微笑中頗帶幾分譏嘲,便忍不住低聲道:「若眉也是不容易,進門才一個月,先生便不大搭理她了,連院中的婆丫鬟都有些輕慢……」
不待她說完,明蘭打斷道:「這是若眉來叫你說的?」公孫小院里她留了不少耳目,那些丫鬟婆並不曾慢待若眉,不過不是沒像以前那麼巴結罷了。
丹橘連忙擺手:「不是的,她每回都吩咐別叫我跟您說的。」
明蘭聽了,險些笑出聲來,連忙忍住去看身旁的小肉團,卻見這小依舊輕輕的打著呼熟睡成大字型,憨憨的可愛,她忍不住嘴角彎了彎。然後放下書卷緩緩挪到炕沿,拉過丹橘的手,邊嘆息邊輕聲道:「你我相伴十幾年,肚裡有幾根腸怕都是清楚的。我來問你一句,你給我說老實話,這件事,你到底怎麼想?」
丹橘望著明蘭凝視的眼睛,竟不敢直視,側頭低聲道:「她叫我去吃點心,喝茶,賞春梅,每回都與我說了好些話。雖然她口口聲聲叫我不要告訴夫人,可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盼著夫人替她去先生面前美言幾句。」
明蘭點點頭,這丫頭也不算真傻:「那我該不該替她去說呢?」
丹橘滿臉為難,咬唇了半響,垂首道:「……我……我不知道。」想起若眉一臉病色,她心有憐憫,但又不願明蘭為難。
明蘭看了她一會兒,長嘆一口氣:「我已給你物色了門親事。」
話題突轉,丹橘又驚又羞,全然愣住了。
明蘭繼續道:「是你姑父的外甥,你叫他大表兄的那個。」
丹橘全家人原都是盛老的陪房,當年丹橘姑父嫁妹時,老娘求得了個恩典,聘到外頭的殷實人家做了娘,這幾十年下來,家業愈發興旺,膝下有一,比丹橘大四歲。
明蘭看著丹橘漲紅的面孔,繼續道:「房媽媽說,你表兄是能幹的,能料理田莊,也能照看鋪,家裡人口又簡單,還沾親帶故,實是個好人家。」
丹橘臉紅的連脖都漲粗了,梗了半天,才直挺挺的跪下道:「我不嫁到外頭去,我一輩都要陪在夫人身邊!」
明蘭微微苦笑。丹橘不比秦桑有父母兄弟依靠,不比綠枝潑辣強橫,更不比小桃扮豬吃老虎,儘管她處事細緻,能幹周全,可心腸始終軟。崔媽媽在外頭尋了許多人家,可怎麼看都不放心,看著老實的擔心他窩囊無能,看著斯的擔心他敗絮其中,看著伶俐的又擔心他心思靈活非良人,好容易人選不錯了,可家人又複雜難纏。
挑挑揀揀了半天,竟難以抉擇,每每想到丹橘以後若是不幸悲慘,明蘭就覺得負擔很重。
「從小到大,你們小姊妹幾個玩鬧,爭糕餅衣裳,環兒佩兒,回回都是你退讓,息事寧人;有了委屈,你也從不與人說,只自己吞下。你這性呀……我原也想將你留在府里配個管事,就近身邊,我也好看著。」明蘭嘆道,當初在王氏底下討生活時,遇到難纏的管事媽媽,都是丹橘去賠小心,說好話。
丹橘臉色漲紫,眼中儘是決然倔強:「我不願外嫁,我願陪著夫人。」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人。」明蘭悠悠道,「你表兄等了你這許多年,怎麼都不肯說親,連他爹娘也拗不過。實是不容易了。」
聽得這句話,丹橘紫的快發黑的臉色,才又緩緩轉回正常,明蘭看得頗覺好笑。
「你也喜歡他,對不對?」明蘭柔聲道。
丹橘漲紅了臉,囁嚅了半天,實在捱不過明蘭的目光,才道:「小時候,在姑姑家裡時……大表兄來做客……待我很好……」
明蘭心中瞭然,這家人的底細房媽媽再清楚不過,都是良善之人,在資訊阻隔的古代,能這麼知根知底很不容易。在這種簡單厚道的人家裡,丹橘就是老實些也無妨,便點點頭道:「我瞧著也很好,這麼就定了罷。」
丹橘猶自跪在地上,一臉驚愕,她記得自己明明是來說若眉的事的,怎麼就變成了定下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丈二金剛的茫然轉頭,卻見炕上的小肉團猶自睡的噴香,滾圓的小肚一起一伏。
「你如今已無雙親,便由你姑姑姑父代為送嫁罷。」明蘭拖了雙軟底鞋,在屋裡走來走去,自言自語道:「問名,納吉,下娉禮……房媽媽說,你那未來公公近來剛沒了大伯,快辦親事不妥,得過些日……也好,你姑父有功夫給你打副齊全的家什,銀我出……」
「夫人……」丹橘輕泣,「我不……」
明蘭歪歪側頭:「怎麼?你不聽我的話了么?」
丹橘抽泣著住了聲,明蘭靜靜道:「我早說過,只要你們不負我,我必不負你們。這次,我便要你書六禮,龍鳳紅披,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夫人!」丹橘滿臉淚水,納頭拜倒,「我自小沒有父母緣,到了姑娘身邊才知道什麼叫真心實意。姑娘待我的恩情,我下輩結草銜環也報答不完……」說到後面,已是泣不成聲。
小肉團挪動了幾下,咂巴砸吧小嘴,似是睡的不大踏實,明蘭走到炕邊坐下,輕輕拍著他:「罷了,也就是你們了。以後,怕再也不會有了。」最初的感情,總是最真最美好的,「你去把乳母叫來罷,團哥兒也該醒了,不然夜裡又該鬧了。」
丹橘默默站起身來,拭乾臉上的淚水,正要緩緩出去,明蘭忽又道:「以後若眉再找你,你便與她說一句話。」丹橘愣了下:「……夫人請吩咐。」
她秉性淳厚,想到自己終身已定,幸福可期,便更覺若眉可憐。
「你去說,我與她到底主僕一場,以後不論是先生還是公孫夫人,倘有打罵欺侮,刻薄吃穿,我必為她出這個頭。」若眉好歹是自己身邊過去的,事關侯府面,打狗也要看主人。
丹橘有些反應不過來,結巴道:「打罵?……這……先生怎會……」
「你這麼說就成了。」小肉團開始眯縫著眼睛扭動了,明蘭不再解釋,揮手叫她下去。
丹橘摸不清頭腦,滿心發愣的出了門,先叫小翠袖去喚乳母,又捧著針線簍先回了自己屋,卻見綠枝正在熨尿布,又緩緩揉軟了,她不禁微笑道:「你倒心細,這活也自己來做。」
綠枝把火斗重重頓在一旁的小鐵架上:「這群小蹄,有什麼好吃的好穿的,便腳底跟抹油了般;教她們辦差,卻一個兩個裝傻充愣!」嬰兒的尿布要又乾燥又綿軟,這陣雨水足,怎麼晾曬不好。
正嘴裡喋喋埋怨著,綠枝抬頭便看見了丹橘滿臉心事,她眼珠一轉,戲謔道:「今早我看你被又叫去,若眉又跟你訴苦了罷?」還不等丹橘點頭,她又笑道,「她現下就知足吧!以後,怕是日更難過了!」
丹橘微微一驚:「這話怎說?」
綠枝用火鉗添了兩塊炭在火斗里,得意洋洋道:「猛少爺說他大哥要娶親了,近日他要離府幾個月,回老家吃喜酒去,呵呵。」
「這有什麼……」丹橘還沒笑完,綠枝又搶過話頭,「猛少爺說待長嫂進門後,他嬸嬸便可卸了侍奉照管之責。還說,可憐他嬸娘操勞幾十年,若是一切順當,猛少爺興許這回便把她一道接來京中呢!」
丹橘心頭一驚:「那若眉……」
公孫先生到底是男,就算和若眉有些不睦,也礙不著若眉日常起居,可一旦公孫夫人來了,就如來了個頂頭上司,到時候晨昏定省,端茶送水,可真是……丹橘不禁可憐。
綠枝卻是一臉快活,熨尿布熨的行雲流水,邊熨還邊嘲罵道:「她還有臉訴苦?先生是打她了還是罵她了,不過是沒像戲裡說的體貼的描眉吟詩罷了。想叫夫人替她出頭?!我呸!做她的春秋大夢去!她是給做妾,不是去做祖宗,還想多舒坦?」
丹橘沒去睬她,只自己怔怔的思量:侯爺對公孫白石几乎是執半師禮的,那公孫夫人便是半個師娘,想到要明蘭忝著臉去跟公孫白石說情——這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的。
綠枝越說越開心,舉起火斗指著丹橘,大聲道:「你可別再濫好人了!以後少去她那兒了,當心惹禍上身!」
丹橘微微皺眉:「我何曾濫好人過,不過是你們幾個,到底十年姊妹了。」
綠枝用力來回熨燙,直把熨架搖得晃動,嘴上還不停:「這十年來,她何曾瞧得起我們過?我曉得,她是小姐出身,我們是奴才丫頭來的嘛!現在想起姊妹了。」
丹橘微微嘆氣,轉身倒了杯茶給綠枝,接過她手中的火斗道:「你且歇歇,我來罷。」
綠枝端著茶碗走到窗邊,一臉愜意。
丹橘邊動手,邊隨口問道:「這些細碎,你哪兒聽來的。」
「我親去打聽的。」綠枝低頭對著茶碗微笑,欣慰道,「知道她過的不好,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