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媽媽自被託了大媒後,就一直等著答覆,一俟明蘭點頭,不待兩日便帶著丹橘的姑姑姑父和那陸家後生來叩頭,明蘭隔著簾仔細看了,但見這人生的大手大腳,康健厚道,心中便又高興了幾分,再看身旁的丹橘喜不自勝的羞澀模樣,便不再多耽擱,當下說定了婚事。
那後生顯是高興的狠了,磕頭連廳中的地磚都敲響了,倒惹得屋裡丫鬟們一陣吃笑,綠枝尤其笑的大聲,邊笑還邊往簾裡頭丹橘處張望。
小戶人家做親,本沒那許多繁縟節,慢則半年,快則一個月,又因陸家後生年歲大了不好耽擱,便將吉日定到五個月後。那陸家父母原想給兒聘一位門當戶對的小家碧玉,但如今見明蘭這般手筆,又見丹橘出落的這般賢惠貌美,心裡原先那點遺憾也煙消雲散了。
之後諸般事宜,便由丹橘的姑姑姑父逐一籌辦,明蘭將銀交由房媽媽,在她眼皮底下,想他們也不敢在家什上做耗。待一整匹上好的大紅亮緞送進府來時,明蘭便慢慢減少丹橘的活計,只叫她專心綉嫁妝,從鴛鴦枕套,龍鳳喜服,全新的中衣,褻衣,繡鞋乃至婚後給夫婿和公婆妯娌的荷包鞋面,都要新嫁娘一針一線慢慢做得。
因為丹橘素日寬厚,院內眾丫鬟都替她高興,碧絲最是艷羨,不過其中最歡喜卻是綠枝,自丹橘慢慢從第一把手上退下來,她頗有一種『終於輪到我了』的豪情,隨著明蘭日漸重用,她便是走也似帶著風,被翠微說了好幾頓,才降下溫來。
「待打發了丹橘,便該輪到你和小桃了。」翠微故意打趣道。
誰知綠枝生來性潑辣,毫不羞澀的把頭一翹:「不瞞姐姐,我早就打定主意,絕不往外發嫁的,還能服侍夫人好幾年呢。」若是府內婚配,內院的大丫鬟多可留至二十歲,有那受器重的,主家捨不得放,留到二十好幾也是有的。
翠微多少吃了一驚,隨即又笑道:「你這蹄,如今嘴硬,待以後夫人給你找了個好人家,看你變不變卦。」
綠枝道:「姐姐是知道的,我那兄弟老實木訥,如今有我在,尚有那不長眼的時不時欺負他呢,倘我外頭去了,還不知哥哥會如何。」說著嘆了口氣,「爹娘早亡,只剩我們兄妹二人,我不照看他,誰照看?如今我只盼著好好服侍夫人,將來得了恩典,給我哥哥說個和善體貼的好嫂嫂,我也算對得起爹娘在天之靈了。」
翠微頗為動容,道:「好妹妹,真難為你了。」
幾人歡喜幾人憂,聞得丹橘好事將近,若眉也來賀喜,看見桌上擺著紅艷艷的紅綢錦盒,還有掛在立架上那剛裁剪縫製了一半的大紅喜服,頓時覺得刺眼的很,自打那日丹橘將明蘭的話與她說了,又好生勸說了一番,她反倒意氣消沉了好幾日。
眼見丹橘微紅的面龐羞赧妍妍,眼角眉梢說不盡的喜悅幸福,若眉更覺心中扎刺了一般,聊得幾句後,便告辭去了明蘭處。
「許久不曾來給夫人請安,見夫人康泰依舊,不勝欣喜。」行完禮,若眉乾巴巴的說完場面話,便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了。
明蘭的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穿戴倒還光鮮,就是氣色不好,眉心一團晦暗,「坐吧,小桃,去沏碗蘭安毛尖來,你記得你愛吃的。」
若眉小心翼翼的挨著圓凳的邊沿坐下:「難為夫人還記得。」
須臾小桃便端著小茶盤進來了,圓圓的臉龐笑嘻嘻的:「姐姐許久不見,倒是越發好看了,整個人都金光光亮堂堂的!」語氣何其誠懇。
若眉端茶的動作停滯了片刻,面露尷尬,明蘭無語望屋頂,話說——若眉的首飾誠然戴多了些,這些首飾也誠然金多了些……不過,要不要這麼誠實呀。
說完這話,渾然不覺的小桃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出梢間,到外間候著去了;若眉緩緩斂去尷尬,低聲道:「丹橘妹已同我說了。奴婢這裡謝過夫人的提點和愛護了。」
明蘭靜靜的看著她,見她嘴裡說謝,可身形絲毫未動,連個半福也欠奉,便知她其實並未明白,依舊原先那個孤芳自賞的若眉,「你知道就好,以後好好服侍公孫先生,早日為先生開枝散葉,我和侯爺都有重賞。」
若眉心中苦澀,適才她是故意自稱『奴婢』的,還以為明蘭會說些什麼,誰知……她只好道:「奴婢省得。」頓了頓,鼓起勇氣道,「可奴婢蠢笨,時時惹先生不快,望夫人指點一二,奴婢究竟應該行事才妥當?」
能拉下面問這句話,說明還可救藥,明蘭笑了笑,指著適才小桃出去的門口道:「記得我們剛來那會兒,小桃曾到外書房服侍過一陣。」
若眉不知明蘭何意,便點點頭道:「是,先生也說過,小桃很是得用。」當初她還酸過一陣,暗中不快為何不選自己,明明自己最識斷字的。
「其實,小桃並非伶俐之人。」明蘭緩緩撥動茶葉。
這事並不稀奇,只怕從暮蒼齋到嘉禧居無人不知;若眉睜大眼睛,等著明蘭說下去。
「尤其是她從未在書房服侍過。那陣侯爺和先生委實吃了不少苦,叫她燙壺酒,不是熱就是冷,叫她整理稿,她能一頁一頁給你拆散了疊好。」想起那段日,顧廷燁回來的抱怨,明蘭還不禁暗暗好笑。
「記的剛到房媽媽處,一件事,丹橘吩咐一遍就記住了,她得說個兩遍才曉得。」明蘭悠悠而笑,「派如此魯鈍之人去服侍,我原先還怕先生埋怨我呢。誰知,後來先生卻誇她好。」其實公孫白石倒是蠻中意小桃的,有意延長聘用期,可惜小桃對書房沒有任何好感,對師爺這種生物尤甚,一到有人接手,便飛也似的逃了回來。
若眉乾乾一笑:「先生說,小桃是忠婢。」
「先生目光如炬。」明蘭點點頭,「我曾吩咐小桃,凡書房內所見所聞,不可有分毫透到外頭去。你跟她打探書房光景好幾回罷,便是你都惱了,她可有吐露分毫?」
若眉黯然,彼時她仰慕書香,不過打聽些無干緊要之事,可便是她問先生愛吃什麼茶,小桃也半個字也不肯說,兩人鬧翻了,足足半個月沒有說話。
「對你尚且如此。那採買上的安婆向來疼小桃,那日懶得親去查點,偷便問她書房內銀絲炭可用完了,她竟也不肯說。」明蘭緊緊盯著若眉,「其實你是什麼樣的人,壓根不要緊,要緊的是,先生要的是怎樣的人?」
若眉身微微一震,抬頭望著明蘭,半響說不出話來。
……
望著若眉離去的背影,明蘭搖搖頭。
若眉是個聰明人,公孫要怎樣的妾室,她如何不知?不過是『乖巧懂事,安分守己』八個字而已,最要緊的,別整日想些風花雪月的幺蛾。這幾日,若眉羨慕的其實並非丹橘親事好,而是丹橘那滿心滿懷的幸福感。
「要是日後覺著不好,便常想想當初你是為何要嫁過去的。興許能好受些。」——這是自己給若眉的最後一句戒語,以後便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此後的日,丹橘著力教導小丫鬟們,時時叮囑,小心吩咐,細心的逐一解釋事物,時光飛快,一個多月後,她姑姑姑父上門來接丹橘回去備嫁,說是家中房舍已翻修好了,盡可體面的辦親事了,同來的房媽媽也表示家什打造情況良好。
明蘭賞了丹橘一副赤金頭面,數匹上好料,比照翠微另給了十兩嫁銀,又叫小桃偷偷在丹橘的箱籠里放了兩張各一兩的銀票,小桃腦雖慢,但手腳利,辦這種事最是可靠。隨後,邵氏湊趣賞了一對蝦須金鐲,秋娘也跟著給了一根小小的偏金簪。
屏退眾人,明蘭當面燒了一張身契,又將一個扁盒塞到丹橘手裡,柔聲叮囑:「裡頭是你的戶籍,府衙那兒事已辦妥,以後好好的過日。」
丹橘跪在地上放聲痛哭,明蘭勸了好久才她止住淚水,丹橘慢慢站起身,正要轉身時,忽回過頭來,滿眼都是淚水:「姑娘,那會你老愛坐在廊前的柱欄上看書。」
明蘭忍淚笑道:「你怕我跌下去,便拿碎布連夜做了個布兜,系在欄杆上。」
「那兜做的不牢,裂開了,害姑娘摔的好大一跤。房媽媽要罰我,說主不對時,我不但不勸著,還盡出餿點。」
「我在床上躺了天,你就在我床邊哭了天;待我好了,你倒病了。」
「姑娘就答應我,以後再也不坐欄杆了。」
「你還定要我拉鉤來著。」
丹橘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姑娘,叫我再給你磕個頭罷。」
然後重重的一頭磕下去,起來時已是滿臉淚水,抱著明蘭的腿,哀戚道,「姑娘,我是真捨不得你!」
往事湧上心頭,明蘭心酸不能自已,淚水滾滾而下,半面掩袖,硬著心腸將她推開:「去罷,去罷,以後你要生兒育女,合家美滿,長長久久!走罷,走罷……」
看著丹橘一步一回頭的緩緩朝門口挪去,明蘭忽記起初見時的情形。當時她身邊只有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小桃,房媽媽領她到自己跟前,她當時也是這般頻頻回頭。
「六姑娘,我去拿點心給你吃。」
「姑娘你好好坐著哦,這兒空屋多,可別亂走。」
「奴婢很快就回來,這位小桃妹妹,你要看好姑娘哦。」
小小的女孩奶聲奶氣的,滿臉超越年齡的溫柔周到,絮絮叨叨個沒完;明蘭心頭一陣傷感難抑,用力別過頭去,不看丹橘出門。
小桃一送丹橘到口,幾乎要跟著到她家去,回來後兩眼就腫得像個大桃,進屋後埋頭在被窩裡,再不肯出來。
夜裡顧廷燁回屋時,明蘭尚是神情萎靡,顧廷燁不覺心疼,便道:「既你這般捨不得,何不將橘留在府中,給配個有出息的小也就是了。」
明蘭拿布巾幫他擦著濕漉漉的頭髮,低聲道:「她們是最早跟我的,只願她們好好的,也不枉這十幾年的緣分了。」
顧廷燁懷裡抱著兒,正不住的將他輕輕一拋一拋,逗得團哥兒不住咯咯而笑,聽了明蘭的話,頗覺詫異,在他心中,主恩典奴才,哪來什麼緣分不緣分的。
把兒放到床上讓他自己爬,然後他拉過明蘭,細細巡視她的面龐,卻見她兩眼紅腫,不由得面色微沉:「你素日待她們不薄,既見主這般捨不得,就該自請留下才是。如此看來,也是個沒良心的!」
明蘭用力掰開他的大手,帶著哭腔不悅道:「你別胡說!」
顧廷燁微微一怔,失笑道:「好好好,我不胡說。」隨即又打趣道,「這麼多丫頭,倘若每個出嫁,你都來這麼一遍,可哪裡吃得消?」
明蘭輕輕拭淚,聞言,便自嘲道:「也就她和小桃了,其餘的……唉,也罷了。」
顧廷燁緩緩朝後靠去,興味道:「因為這兩人最早跟你?」
明蘭沉吟片刻,才道:「……因為那會兒,咱們個,都是真心實意。」
聽了這話,顧廷燁有些動容,忍不住問:「難道後來的丫頭,服侍你都不真心?」
小桃是自己最倒霉時的意外獎,丹橘是自己前途未明時的鼓勵獎,到後來老越來越寵愛自己,自己在盛家也站住了腳,情感就開始參雜了。
明蘭仔細想了想,組織好,才答道:「待我是顧侯夫人後,是不是真心,也不甚要緊了。」
顧廷燁靜靜的看了她一會兒,忽悵然道:「我若是也那時遇到你,就好了。」
明蘭聽了,大眼眨了兩眨,面上忽現十分古怪的神情,盯著男人,臉也漸漸紅了;顧聽燁初時不明,片刻便想到了,明蘭幼年剛能跑時,自己已能打馬遊街,胡作非為了。
夫妻倆面面相覷了半響,不知互相在想什麼,卻同時笑了出來,明蘭一掃之前愁雲,笑的唇瓣微顫,歪頭回憶幼年情形:「小時候,有一回我跟著爹爹祖母也上街看花燈,有幾個錦衣華服的少年騎快馬從街上飛駛而過,房媽媽就緊緊摟著我,小聲與我說『喏,喏,姑娘看看哦,這是壞人呢』!」
這個場景寫實了,顧廷燁抽了抽嘴角,把正要自己頭頂上爬的團哥兒抓下來,面孔有些發黑。
明蘭見他面色不善,連忙補救,岔開話題道:「今兒齊國公府來送了份帖,說不日老公爺就要辦壽宴。人生七十古來稀,老公爺這般高壽也是難得。今年辦了這六十九的壽宴,以後再不辦的。是以,定叫咱們去呢。」
話說,王氏認識平寧郡主這麼久,明蘭倒還一次都沒去過齊國公府呢。
「原來是河東府?!」顧廷燁聽了這話,一挑眉角,黝黑的眸露出幾分玩笑來。
明蘭楞了下:「什麼河東府?」
「夫人博聞廣記,豈不聞河東獅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