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明蘭坐著軟轎將侯府四處巡了一遍。
春季原是萬物繁茂之時,庭院中本絢爛如錦緞般的花叢一夜寥落,多在黑夜中被奪命亂奔的腳步踐踏成泥。光潔鋪就的青石板雖已拿水沖洗多遍,卻有幾處依舊隱見暗紅沉痾,蔻香苑尤甚,屋裡屋外都死過人,幾個膽小的丫鬟哭著不敢進去,明蘭也不好強逼,籌算著給蓉姐兒挪地方另住,原處地段本就有些偏,性翻了另作他用。
最慘烈的還在另處。
近半尺厚的朱漆大門緩緩搖開,帶著滲人的金鐵咯吱聲,順著向外延伸的青石台階緩緩看下去,門外滿地儘是斑駁血跡,粘著人皮毛髮的滾油已冷卻凝結成焦黑塊狀,縱是死屍和殘肢已拾掇乾淨,仍舊是濃紫腥臭得駭人。
地上丟著數根杯口粗的樹榦,也不知是賊人從哪家砍來的,門面上的黃銅大釘居然被撞落一大半,橫七豎八的散落到處都是,門房的劉管事在旁喃喃著『虧得當年沒鍍金拾齊後熔了還能用』云云。
明蘭想笑,但笑不出來。
回到嘉禧居,悶悶的挨著炕褥,望著逐漸微黃泛金的天際出神。
晚飯前,屠老大從外頭回來,隔著簾在廊下就給明蘭跪下了,他臉色難看,活像剛被戴了綠帽,憋得慌卻又說不出,「……那韓果然不幹凈!俺管束不嚴,請夫人責罰。」
他領著幾個護衛去韓家一頓翻找,赫然尋出兩張新過戶的地契另黃金一兩——氣得屠虎直想一股腦將人砍成肉醬。
明蘭微驚:「虎爺動手了?」韓雖是投身來的,其家眷卻都屬良籍。
「這倒不曾!」屠老大懊喪道,「只把人先看了起來,這當口不宜發落,回頭再算賬。」
明蘭疲憊的點點頭:「這就好。該打該殺,等侯爺回來再拿主意。」
像她這樣崇尚和平懶散生活方式的人,卻要被迫不斷處理這類事,真是厭倦了。又安撫了屠老大幾句,反正這位卧底明顯沒成功,也不必過分懊惱,以後防微杜漸就是了。
到了第日上,戒嚴雖還未解,但氣氛明顯鬆動,好些心急難耐的人家已偷偷遣小廝互通消息了。最先來信的是英國公府,再次詢問一切平安否,還道明蘭若缺人手東西,無論是侍衛大夫還是傷葯湯劑,儘管問她去要——張夫人還笑言,前夜英國公府白戒備了一夜,早先預備的物事一點兒沒用著。
明蘭心中感動,難怪這幾十年來,張夫人在京城貴眷圈中始終是數一數二的人物,觀其行事,確有氣魄。沒過多久,這位有氣魄人物的閨女也來了信;短短一封便箋卻是筆跡暴躁,怒氣連連。
前日夜裡國舅府也不平,卻實實在在是單純的劫財——「愚姐徒耗光陰近廿載,自負張門虛名,薄有積威,應無有敢捋虎鬚之輩,實未料到竟有前夜之劫」!
張氏真是長見識了,從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有蟊賊膽肥到敢欺上她的門來!鬱悶了半天才想到,這家原來姓沈,不姓張。話說,哪怕她老現下兵敗的名頭滿天飛,英國公府方圓里之內,依舊沒有敢開業的扒手。
信中道,沒有內鬼招不來外賊,就其根底,卻是鄒家在外頭招搖露財惹來的麻煩。
「鄒家在外頭做了什麼?」明蘭問道。
來報信的小廝說話也是一臉晦氣:「……鄒家那群黑心肝的,說國舅爺在外頭重傷,若有個好歹,世轉眼就要襲位了,娘舅大石頭,到時候,還不得事事請教著!夫死從,看姓張的還挺得起來?唉,審問出來後,我們夫人也是氣的不行……」
酒肆胡言,卻叫有心的地痞匪類留了心,著意灌酒結交一番後,套出了沈家內宅的虛實,當下,便趁京城變亂,黑夜中打著鄒家的名號騙開沈府後門,摸進去後一番砍殺搶掠。
虧得張氏早有戒備,聞訊後忙領著護衛們趕去殺賊,尋常蟊賊如何敵得過英國公府練出來的勇丁,未待幾時,已是殺的殺,擒的擒。
張氏積了一肚的窩囊氣——話說那些準備原是為了更嚴肅更大型的政治迫害的好不好!
當下,便以貼身軟弓親自射傷數名賊人,其中兩個勇悍的賊人被擒後見一屋婦孺,猶自狂妄,滿嘴污言穢語的嚇唬。張氏怒,二話不說,刷刷數劍削下那兩賊的耳朵,甩在地上餵了黑獒——當時滿場肅穆,沈府眾人敢出聲。
那小廝說的一臉自豪,明蘭心中直叫乖乖。
至此後,沈府上下見了張氏都繞著走;張氏其後數十年的日也過得有派頭,妾侍不敢頂嘴,繼女不敢啰嗦,若說因禍得福也未可知,這且按下不提。
除此外,段家,鍾家,以及耿家的女眷尚未從宮中回家,個中情由仍不得而知;去薄家和伏家的小廝終於有了回信,俱是在途中遭襲,困於民戶,直至戒嚴鬆動才趕忙回來報,均道這兩家一概無恙——尤其是薄家,一家女眷早早隨著薄老夫人去了鄉下。
盛府來信最厚,長楓執筆,洋洋洒洒十幾頁,明蘭耐著性讀完,忍不住吐槽『哥威武』。其實經過很簡單,那日盛老爹照常上下班,吃了一碗飯半隻燒雞後開始檢查長楓的功課,剛訓到『這回秋闈若還不中就要……』,狠話還沒放出,外頭開始大亂。
京城戒嚴,盛老爹不得已待業兩日,至今無法復工——官的情形大多如此;只能說,相比上回逆王作亂,重災區轉移了。
簡單一封家書,大事沒有,小事基本也沒有,卻是通篇辭藻華麗,押韻講究,光是感嘆時局不穩就一氣用了個典故,連廚上大娘不能上街採買新鮮菜果,都要吟一句『凌霄生亂灶君嘆』的自編體打油詩。
團哥兒原本眼睛睜著滾圓烏溜,怎麼哄也不肯睡覺,結果明蘭將信念給兒聽,方讀了一頁半,小胖就耷拉下腦袋,昏昏欲睡。
「得了,不指望你讀書了,以後還是跟著你老練胸口碎大石罷。」明蘭很認命的摸摸兒胖乎乎的小胳膊腿,小肚皮一起一伏,已然睡著了。
鄭家的消息姍姍來遲,直至掌燈時分方才得信——卻是比國舅府遭賊的消息更糟糕。
那小廝哽咽道:「……我家老爺前日去了,今兒上午,老夫人也……也沒了。」
日內,連接兩老都病故了?!
明蘭驚得非同小可:「這是怎麼說的。好端端的,怎麼說沒就沒了……?」她有心想問個究竟,可鄭大夫人治家嚴厲,那小廝只是搖頭,多一個字也不肯說。
「……這些年來,老爺和老夫人始終沒斷了病……大夫人叫小的傳話,說眼下她和二夫人都騰不開手,待得了空,再與顧侯夫人細細分說。」
明蘭見那小廝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卻依舊措辭得當,規矩半點不亂,心下佩服鄭大夫人的本事,叫綠枝抓了把銅錢賞他後,叫人送了出去。
崔媽媽目送人影消失在門口,才道:「夫人,這事兒不對呀,前幾日咱們送釀了一冬的果酒去鄭家,鄭老爺和老夫人不還好好的么。老話說,細細扁擔彎彎挑,這,這……」連續『這』了幾遍,也說不出下來。
明蘭明白她的意思,越是多年纏綿病榻的老人家,越是少有急刻亡故,從病危到斷氣,多要拖上兩日,兩老前幾日還沒什麼事,就此猝然過世,實在奇怪。
想了半日,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明蘭只恨自己想像力貧瘠,抱著枕頭困惑了一夜,結果次日一早,就有人上門給她解惑來了。
劉夫人穿著件半舊的赭石色暗金絲盤紋妝花褙,頭上勒了條一指寬的暗紅色細絨抹額,正中鑲有一顆大珠,臉上抹著粉,鬢邊插著小紅花,活像新社會翻身致富版的劉姥姥。
彼時明蘭正在用早飯,順嘴就招呼了一句,誰知劉夫人張口就說好,執起筷就吃。
她似是心緒甚喜,邊吃還邊誇:「妹家裡吃的就是考究,嘖嘖,這糯米羹熬得香喲……裡頭都擱了些啥呀,哎喲喂,妹生得俊,家裡這油果炸得也俊……」
明蘭對這個比喻感到絕望,扯動嘴角乾笑道:「哪裡,哪裡,都是先前傳下來的食譜。」鐘鳴鼎食之家,連廚娘的手藝都是代代相傳的,哪家不有幾道壓門面的獨門菜,「姐姐若喜歡,趕明兒我使人抄幾份送去。」
「別介別介。」劉夫人連忙擺手,咧嘴笑道,「說實在的,家裡老小都不慣京城的吃食,年前特特從蜀中請了個廚過來。我就那麼一說,妹別往心裡去……打小,老人就說,去人家家裡,一定要多誇誇。」又自說自話的絮叨了半天。
明蘭張了張嘴,又閉上。
劉夫人也非一味嘮叨,吃完飯,抹嘴凈手,不待明蘭發問,她已十分自覺地說起來意:「昨兒半夜他爹回來,喲喲喂,身上都是血……哎喲,這個不說了,怕嚇著妹……他爹吩咐了我好些話。叫我今兒來說個明白,好叫妹寬心,別愁壞了身……嗯,這個……從哪兒說起呢?我說妹,你最想先問啥呀。」
當然是顧廷煒死了沒侯府安全了沒夫人那老妖婆完蛋了沒啊啊啊——可惜不行!這是古代,她是朝廷欽封的一誥命夫人!
明蘭活活把話憋死在嗓眼裡,乾笑幾聲,道:「自然是皇上皇后現下安好否?我們做臣的,最惦記的就是這個了。」
劉夫人彷彿十分感動,「妹果然忠君愛國。」
感動完,為表示自己的政治覺悟也不遑多讓,她開始給皇帝唱讚歌。
「……那群跳樑小丑,平日鬼祟行事,暗中勾連,還當自己多高明呢,殊不知當咱們皇上乃曠古……那個……不多見的明君,添上星宿下凡,對這些早就瞧得明明的。不過看在先帝的份上,想給聖德後和睿王母留些情面,誰知……」
明蘭忍著被酸倒的牙,插嘴道:「當真與聖德後睿王有關?」
「可不是?妹以為,是哪個吃了雄心豹膽的,敢假傳聖旨騙大臣家眷進宮。」劉夫人抹抹乾燥的眼眶,好像鄉下哭喪隊的主唱,「哎喲喂,我們皇上呀,那是多厚道的天,那聖德後,一不是皇上親媽,二沒有晉位過皇后,為著先帝爺的一句話,我們皇上是晨昏定省,千依順,二十四孝,體貼入微呀……」
明蘭深深認為後個成語恕不合適,不過眼見人家情緒正爆發,不好提醒。
「……把人捧著供著,卻還不知足,非要謀了聖上的皇位才罷休!還有那容妃,真真一夥的狼心狗肺喲……虧得鄭大將軍赤膽忠心,不然咱們皇上豈非糟了暗算……」
接下來,劉夫人足說了大半個時辰——其中一半是歌功頌德,小桃換了兩壺茶水,綠枝添了次點心,才堪堪將此次變亂的經過說了個大概。
其實照明蘭判斷,聖德後那伙人固然居心叵測,然眾人森森熱愛的,忠孝雙全的,敬天愛民的皇帝大人,也未必純潔無辜如小羊羔。
這幾年來,隨著帝派勢力壯大(張沈顧鄭段劉等),皇帝行事愈見凌厲,不遺餘力的削弱聖德後一系人馬。官重臣中,要麼是以姚閣老為首的死忠皇帝派,要麼是像已致仕的鄒閣老那樣和稀泥裝傻派。
當年在先帝榻前顧命的幾位老臣中,那些死命鼓吹皇帝要孝順聖德後的,早在這幾年裡,不知不覺地被架空或是『被告老』了。
至於四及以下的……睿王畢竟年幼,到底要說他有多正統也不見得,青壯閣臣中就沒幾個願蹚這爭位的渾水。
眼見今上的帝位愈來愈穩固,膝下幾位皇也漸漸大了,聖德後一系急得跟貓撓心似的,另一方面,皇帝每每見了聰明靈秀的睿王,也跟喉頭裡卡著根刺般不舒服。
聖德後一系想動手,但沒尋著好機會,不敢動;皇帝明知他們有不軌之心,但不能主動出擊,怕招個不奉養妃母不照拂侄的惡名。
兩派如此僵住了——好比明社會中,兩國都想開片,但誰也不願背負挑起戰爭的爛名聲,所以就不斷互相挑逗,求神拜佛希望對方趕緊開第一槍。
到了去年,皇帝自覺具備了壓倒性的優勢,開始耐不住了。
於是,他布了個一箭n雕的局。
猶記得數年前,羯奴趁新帝繼位之際,大肆南下劫掠,最後雖被打退,但仍舊佔去數座西北邊鎮。皇帝厲兵秣馬數年,終於齊整大軍討伐,找回這口氣——這是第一隻鳥。
大軍西進,京城空虛,絕妙的謀反『好機會』,不軌之徒蠢蠢欲動,恰能引蛇出洞——這是第二隻鳥。
聖德後出身西北望族,數十年來其家族在地方盤根錯節,姻親遍地,動輒把持西北軍政(積傳遞張顧大軍兵敗消息的,就是這幫人)。皇帝暗中吩咐薄老將軍,征敵次之,主為剿平地方;倘若聖德後按捺不住了最好,倘若對方忍了下來,那就趁機一舉去了這個西北大患——這是第只鳥。
據說,還有幾隻別的小鳥,但劉夫人說不清,明蘭自也猜不到。
「皇上也忒險了,大軍盡出,倘有個萬一……這,這可怎麼好……?」押得大,固然贏得多,可若賭神菩薩不保佑,卻也容易連底褲都lose掉。
「咱們皇上是什麼人?那是真龍天下凡……」劉夫人再熱情謳歌了一遍皇帝的英明神武,才道出真相——皇帝早密旨鄭大將軍為間,與劉正傑里外呼應,可定大局。
京城的兵權分,一為劉正傑的禁軍,二為鄭大將軍與另一武將共執的詔衛,為五城兵馬司。要造反,至少得策反中其一。
人馬中,除了鄭大將軍外,其餘幾個指揮使俱是皇帝親自拔擢的寒門武將,當同為世家弟的睿王親信去遊說時,鄭大將軍假作答允,預備待事發後一舉成擒,好人贓並獲。
應該說,鄭大將軍的任務完成得很好——通常老成持重的人裝起相來,更有說服力,事情進行到這裡,還是十分順利。
不過沒曾料到,不光皇帝知道安插細作進敵營,對方也知道,還一下安了倆。
變亂那日上午,皇帝照常下朝後,忽得一個倒栽蔥,就此暈迷不醒,聖安後和皇后六神無主,只知啼哭;宮中亂作一團,聖德後趁機發難。
「是容妃下的手?!」明蘭聽得眼如銅鈴,「皇上多寵愛她呀!」帝後的夫妻情分本來還不錯,為了她,皇后不知鬧過幾次彆扭了。
劉夫人恨恨道:「就是這狐媚!」天底下的小老婆都不是好人。;
「他爹說,是聖德後誆容妃,說除大皇和二皇,容妃之最年長;等皇帝駕崩後——呸呸,可不是我說皇帝駕崩的,是他爹說的,咳咳咳,也不是他爹說的,是聖德後說的——把謀害皇帝的罪名往皇后母身上一推,皇就能登大寶了!」
「這種鬼話容妃也信?!」明蘭覺得匪夷所思,往日進宮覲見,她還覺得容妃智商蠻高的呀,「聖德後好好的自己有孫,幹嘛要立容妃之為帝呀!」
劉夫人大聲譏諷:「那種以色……以色,呃,伺候男人的狐媚有什麼腦了,聖德後連哄帶騙,說反正睿王也不是她親孫,只逢年過節見個幾面,情分薄的很。倒是皇時常在她跟前孝敬,很是喜歡……再說了,容妃不是跟皇后不對付么,等大皇即位,還能有她們母的好果吃?」
明蘭默然。皇后雖然寬厚,卻不是個會做戲扮賢惠的人,容妃生性高傲,出身又高,這些年來聖寵不斷,兼之皇出息,風頭直逼前頭兩位皇;后妃之間常是針尖對麥芒,一言不合,有時還要後去說合。
恐懼和貪念,是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誘餌。
「那現下呢?龍體可安康了。」明蘭心知皇帝此刻定然無恙,仍抑制不住後怕。
劉夫人雙手合十,對著頭上連連拜了幾下:「哎喲,我的佛祖哦……虧得咱們皇上洪福齊天,因前兒徹夜批折,那日早上就有些不得勁,素日愛吃的酥茶酪只用了兩口……真是老天有眼了……」
她早暗中把容妃的十八代祖宗連同祖宗的姘頭一齊罵了個遍,皇帝若倒下,似顧段之流的武將興許還有活,可她男人這般做內衛密探起家的,十有**凶多吉少。
明蘭也默默朝虛空拜了幾拜——皇帝若有個好歹,顧廷燁就是連羯奴單于的七舅老爺都活捉了,怕也是禍福難料。
不單內宮,聖德後一繫於旁處也下足功夫,竟策反了五城兵馬司的副總指揮使騰安國。
明蘭眨眨眼,眼前浮現一位年近五十,目光陰仄的漢,她疑惑道:「我記得這位騰指揮使……不是潛邸出來的人么……」
劉夫人啐了一口,不屑道:「正是這人!說起來,他跟皇上比旁人都早,沒什麼本事吧,卻愛擺老資歷。那年聖上十壽宴,笑稱他爹和國舅爺幾個為『五虎』,他居然耍酒瘋!進京後,還埋怨聖上不夠重用呢!也就是咱們皇上厚道,不然,哪個理他!」
明蘭暗嘆不語。
沈顧段幾個各個青壯,目前還在不斷建功立業,騰安國本有怨念,眼看越發沒了出頭的機會,難免生出『搏一搏』的念頭。
兩廂串通後,騰安國藉職權之便,陸續放了許多江湖打扮的反賊人馬進城;未幾,劉正傑察覺出不對來,前去責問五城兵馬司總指揮使竇老西。
正當竇老西查出內情之時,卻於回家途中受刺身亡。為防劉正傑發覺,逆黨不得不立即發作,還一不做二不休的想連劉正傑一道除去。
如此一來,內有容妃,外有騰安國,剛『叛變』的鄭大將軍傻眼了。
——親,說好的裡應外合,一網打盡呢。
總算皇帝事先安排周到,加之鄭駿機警有謀,行事果敢,於要緊關頭反戈一擊,將聖德後與睿王母先行擒獲,再與劉正傑兵合一處,將失了主心骨的逆賊一舉擊潰。
「天老爺保佑,現下外頭總算平了!他爹今早已解了戒嚴。」劉夫人不忘替丈夫表表功,又道,「妹儘管放寬心,他爹說了,昨夜八里加急送到,英國公那大軍壓根沒事,還大破敵酋金帳呢!現下正趕著回京平亂。他爹說,這叫什麼……什麼敵……」
「誘敵。」明蘭平靜道。不知為何,她似乎早就知道了。
劉夫人拍腿笑道:「對!就是誘敵。」
當初為使效果逼真,張顧大軍傳來冒進慘敗的消息時,皇帝明知這是預定的誘敵之計,卻只能憋著,板著張鍋貼臉,作『龍顏慍怒』狀。
演技不錯,滿朝武都被瞞過了;也因如此,聖德後愈發放心得動作起來。
劉夫人見明蘭神色平靜,反有些擔心;她清楚記得頭回見到明蘭時,鮮果似的嬌嫩漂亮,孩般的無憂無慮。可如今呢?眼前的孕婦已是即將臨盆,血色不足,身形消瘦,眉頭間擰著一抹難言的疲憊。
「妹,你可別埋怨他大兄弟呀,這事兒,連他爹事先都不知道,可見皇上瞞得多嚴實了。他爹說,都是西北的那群臭官兒忙著報兵敗的信兒,不然,依著往例,隔那麼老遠,哪那麼快傳得滿城風雨,興許沒等妹聽說假信,大勝的喜報就來了呢。」
明蘭在袖中輕輕攤開手掌,掌心濕涼,她坐姿不動,微笑道:「這有甚麼好怨的。總不成為著寬婆娘的心,叫男人把軍國大事的底細都先交代一番罷……姐姐,你還是與我說說咱侯府那夜遇襲之事罷。」
「哎喲,瞧我這腦!」劉夫人笑著自拍腦門,然後壓低聲音,「妹,你料得不錯。那夜來害你們府的,還真是你們家爺!」
明蘭激張瞳孔,隨即歸於平靜,作出憂心的模樣:「姐姐這話當真?爺到底是顧家骨血,光是幾個奴才說瞧見,怎好將那麼頂帽扣過去!」
劉夫人心中明白,打包票道:「他爹辦事,妹你放心。前日天沒亮,他爹不是遣人趕來了么,那伙賊人叫追上後,叮了桄榔一通亂打,有些逃出城去,有些被捉住……」
「老叫當場捉住了?!」明蘭捂胸口驚呼。
劉夫人尷尬:「那倒沒有。」
明蘭微微失望,卻還安慰道:「那劉大人定有旁的斬獲了。」
劉夫人鬆口氣,趕緊道:「他爹審了幾堂,就都招了。賊人說,他們原是城外的山賊,倆月前受了這筆買賣。去接頭的是個老頭,而那夜領他們來這兒卻個年輕人,聽他們老大叫什麼『爺』的。有細細說了形貌,那年輕的可不是你家老么?他爹立馬領人把你家夫人的宅給圍了,你家老果然不在家,倒從地窖里捉出個姓魯的管事,拉出來一認,哈,正是那接頭的老頭!」
明蘭沉吟片刻,道:「那我們爺只是打家劫舍,不是謀反從逆咯?」
「那可不見得。」劉夫人別有深意的笑了笑,「他爹說了,尋常打家劫舍,怎麼就時辰算得這麼准了,恰好皇宮那頭出了事,這頭你們老就來逼殺嫂嫂侄兒了。」
明蘭靜靜的看了劉夫人一會兒,心中透亮,低聲道:「多謝姐姐了,我都省的,侯爺和劉大人親如兄弟,果然沒託付錯人。」
劉夫人心道這個好沒白賣,笑吟吟的端茶碗喝起來。
其實,照劉正傑估計,顧廷煒交遊廣闊,應該只是暗中知道了些謀反的皮毛,但並不曾入伙,本想等打聽清楚了確切日再行發作;誰知那日變生肘腋,聖德後一系猝行謀反,顧廷煒來不及周全布置,只好親自出馬,將山賊接進城來,並帶去夜襲侯府。
嚴格來說,顧廷煒只能算殺人放火,加害嫂侄,不算謀逆造反,罪不及父母孫——可是,幹嘛分這麼清呢,劉正傑是特務頭,又不是青天衙門。
再說了,以劉正傑的職責,事前既未察覺容妃娘家的異狀,也未探知騰安國叛變,雖說事後平叛有功,但到底有些失察,哪如來日顧廷燁的功勞大。
想到這裡,劉夫人對明蘭愈發殷勤備至,有問必答。
「老……這會兒逃出城外去了吧……?」明蘭遲疑的發問。
劉夫人點點頭,「一同逃出去的還有好些逆賊,他爹說,都逃不遠的。何況,現下他家宅已叫看住了,唉,只可憐一家妻兒老小了……」做女人的,性命富貴哪由得自己。
明蘭心中冷笑,那老妖婆可算不得可憐,這件事恐怕她才是主謀禍首,顧廷煒不過是個跑腿的,可是朱氏……她是那麼的希冀著未來……
兩人對坐,為著不同緣由一起唏噓。
良久,明蘭隱隱記得似乎還有一事不明,「……哦,對了,昨兒鄭家來報,說他家老爺和老夫人都沒了,這……姐姐可知為何……?」
她也就一問,本不指望對方回答,誰知劉夫人長嘆一聲,苦笑道:「這可真是無妄之災了。變亂那日,外頭紛傳鄭大將軍謀反,說得有鼻有眼,家裡瞞都瞞不住,鄭老爺素來忠直,氣得堵住一口痰,當場就去了!老夫人傷心了兩日,幾次哭暈過去,誰知昨兒一早,鄭大將軍趕回家說清緣由後,老夫人樂得發瘋,沒緩過氣來,也……跟著去了……」
明蘭半張著嘴,驚得不能自已。
老爹是活活氣死的,老娘是活活樂死的,乍悲乍喜,老人家還真受不住。此役,鄭大將軍痛失雙親,然而,卻徹底從皇帝心腹的姻親,完美過渡為皇帝的頂級心腹。
——好好,好一條流血的仕途!搏的就是命!
劉夫人的來訪,猶如一場及時雨,既解了疑惑,又寬了心。
許是最近思慮過,明蘭渾身不得勁,腳面腫得像饅頭,臉上浮得像挨了兩耳光,脖凸起細細的青筋,活似被人卡住了喉嚨。
摸著她身上突起的骨頭,崔媽媽唉聲嘆氣——多少年辛苦餵養呀,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明蘭歉疚的撫著肚皮,記得懷團哥兒時,哪怕連道都走不動了,也是紅光滿面,精神抖擻,這回卻弄得這般……手掌貼著腹部,感受那穩健有力的胎動,慢吞吞的,卻很規律,好像八十歲的老爺爺在踱步。她笑了,「這孩,將來定是個慢性。」
崔媽媽沒有答話,她盯著明蘭的肚皮,掰著手指算日。
其實明蘭已至產期,可歷年有眼色的婆都說隆起沒下去,胎兒還未落入盆骨;請張醫來瞧後,道大約還要七八日,最多十日,十一二日也沒準——險些叫崔媽媽打出去——儘管他說的確是大實話。
(林醫曰:大夫這種生物,從來到世間那日起,每個毛孔都滴著醫術和口才。)
產期稍有延遲是正常現象,明蘭也不心急,只安安心心的歇息養胎,對崔媽媽的指令無有不從,努力恢復到吃吃睡睡的作息狀態。
外頭解開戒嚴後,各親朋陸續來探望明蘭,順帶瞻仰下那猶帶著暗紅血跡的大門和石階,頭一個上門的居然是盛老爹!
明蘭嚇了一跳,盛紘也嚇了一大跳,自打小女兒進了壽安堂,都白白胖胖多少年了,乍然一副枯黃瘦弱的模樣,他忍不住道:「當初我就說,嫁武官多少不便,到底不如許給人的好,偏你娘樂得忘乎所以,一口就應了!」
明蘭獃獃道:「爹何時說過這話?」她怎麼從沒聽說。
盛紘似乎意識到口誤,輕咳一聲,支吾道:「……當初……來給如蘭……咳咳,說親時……」
明蘭恍然——是顧廷燁當初來盛家行騙……哦不,提親時。
想著,又斜眼去瞄盛紘,心道您拉倒吧,其實您當時心裡也樂得很,不過道行高深,比王氏含蓄罷了。
時光如箭,轉眼團哥兒已能打醬油了,盛老爹也兩鬢斑白,明蘭忽的全不記恨了,笑得露出兩顆白生生的牙齒,揮著小手絹送故作威嚴的盛老爹離去。
好罷,這個爹雖各種不靠譜,曾為了新家庭忘記嫡母,為了小忘記原配,後來又為了前程忘記『真愛』……不過,也用了十幾年了,湊合得了。
上午送走爹,下午女兒就來了。
袁姐夫親自護送,尚未顯懷的華蘭婷婷裊裊的走進屋來,一見明蘭就紅了眼眶,扶著門框哀聲道:「你個不省心的小冤家,怎麼這模樣了,若叫老瞧見,還不定多心疼呢!」
明蘭晃了晃,險些歪倒在炕上。這等嬌嗔啼哭的做派,長姐便是十幾歲時也不曾有過,;一時適應不良。
自打懷了這胎,華蘭忽多愁善感起來,見花謝就哽咽,見雛鳥離巢就含淚,風吹起幾篇落葉都要傷心一陣,偏袁姐夫如今很捧她臭腳,夫妻倆自得肉麻有趣。
「大姐夫不用外頭忙么?」明蘭疑惑。
華蘭撅著嘴:「我要來瞧你,他不放心,便跟上頭告了半日假。」
「這檔口!京城裡哪處不得用人,你……你……」明蘭痛心疾首,「你們就可勁兒的作吧!」
話說這回變亂,人人倒霉,袁姐夫卻時來運轉。
他在五城兵馬司中官職不低,卻未受收買,騰安國正考慮著是否該提前除去,誰知袁姐夫因惦記馬場生意,告假說要去口外,騰安國樂不可支的當即准假。
回家後,忽聞華蘭有孕,袁姐夫樂傻了,死活不肯離開,便躲在家中陪老婆,結果全程趕上京城動亂——領一幫小兄弟,猛然間殺出去,居然立下不小的功勞。
同樣運氣很好的還有墨蘭老公,作為父喪的丁憂人士,完全沒受到波及,還領著家丁幫鄰街人家打退了趁火打劫的蟊賊——永昌侯府的鄰居,非富即貴,梁晗一時讚譽不斷。
「這回後,五城兵馬司必得好好整頓一番。你姐夫說,四妹夫,怕有機會出頭了。」華蘭慢條斯理的剝開一枚粽葉蜜餞,「唉,若墨蘭懂事,好好過日,以後也不見得差了。」
嘮嗑畢,又叮囑明蘭好好養胎,發揮完長姐情懷的華蘭,心滿意足的回去了。
其後兩日,煊大,狄二,甚至康允兒也來探望,始終無人提及夫人;段鍾耿家女眷是一齊來的,每個都帶著大包小包鮑魚人蔘,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一個勁的說明蘭於亂中且不忘她們,足見仁厚。
其中耿尤其激動,拉著明蘭連連道:「妹是可靠的,下回我一定全信妹的話,不然也不會吃那番苦頭!」
鍾假咳一聲,輕捅了她一胳膊:「哪裡還有下回,以後就天下平了。」
耿自知失言,卻不肯服輸:「就你心眼多,我說的是旁的事,什麼翻修宅邸呀,待人接物,以後都信妹的。」
見兩人這般,段夫人搖頭笑道:「你們倆呀,一道吃過那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