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堂二樓的一個窗口,半開半合,一串江戶風鈴微微擺動。梅機關的人都知道,這說明情報科科長井田正在他的辦公室里。
井田的確正端坐在桌前,十分鐘前,他和荒木惟剛剛一起在影佐少將的辦公室里經歷了一場暴風驟雨般的咆哮,影佐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起來:「這是恥辱,梅機關的恥辱,你荒木,你井田,你們的恥辱,更是我的恥辱!軍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炸了富士山號,帝國顧問團損失過半,犬養大臣的特使淺井光夫失蹤。你們該知道東京的那幫政客會如何詆毀我們梅機關的諜報能力。」影佐陰沉的目光在荒木惟和井田之間打轉,最後落在井田臉上。
「井田,荒木正在訓練一批替身,計劃潛入重慶軍統內部給他們以毀滅性打擊。你呢?你有什麼計劃?」
井田微微欠身:「我覺得首先必須全力尋找失蹤的淺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其次,必須提醒軍方及時更換他們的密碼,這次如果不是密電泄露,軍統不可能準確掌握富士山號上的情況。最後,我提議,對梅機關包括76號所有人以及外圍人員都進行秘密的背景調查,查出疑點,找到埋在我們身邊的那兩個釘子,飛天和白頭翁。」
他的這番話立即緩解了影佐的怒氣。
「井田,很好,尋找淺井和秘密調查兩件事就交給你去辦。等我下次回東京面見內閣大臣的時候,我希望你有好消息讓我一起帶回去。」
井田和荒木離開影佐辦公室時,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他們都期待著日後能坐上影佐的位子,但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井田想到這裡,伸手打開了他面前放著的一個精緻的點心盒子,那是井田的母親託人從東京給他帶來的櫻餅。井田拿起一個放進嘴裡,櫻花的氣息混合著紅豆的香甜在唇齒間緩緩綻開。他的神經慢慢放鬆下來,似乎在這一瞬間,他又變成了那個在故鄉原野上夕陽下奔跑的少年,蹣跚學步的妹妹尤佳子咯咯笑著朝他張開雙手。
輕輕的敲門聲打破了井田的思緒,北川拿著一封信函走了進來,行了個禮: 「大佐,淺井回來了,正在外面等著見您。這是他帶來的犬養大臣給您的信。」
井田的精神微微一振,接過信看了幾眼:「他回來得還真快!昨天截獲了軍統的密電,說他成功逃脫,今天他就回來了,說說,你看到他,有什麼感覺?有疑點嗎?」
北川思索了片刻,分析道:「他是個很乾練的人,沉著,講述從軍統手中逃脫的過程,每句話都沒有破綻,左臂上受了槍傷,身上有被折磨的傷痕。從氣質和舉動上看,具備我們大日本帝國特工的素質。最重要的是,他能說出犬養大臣和仁科教授所有的私人情況,讓我不得不相信他的身份。」
井田點了點頭,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 「有時候,正是毫無破綻才是最大的破綻,干我們這一行的,只能隨時對所有人都保持懷疑。只要我們稍一鬆懈,就可能會落入萬丈深淵。你讓他進來吧,再去拿一瓶清酒,找幾個家鄉在長崎的人過來,我們應該好好地為慶祝淺井順利歸來喝一杯!」
北川心領神會,答應著轉身而去。
陳淺目不斜視地走進辦公室,站定對井田行鞠躬禮:「井田前輩,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
淺井光夫是犬養大臣的特使,仁科教授的外甥,身份的確非比一般。井田從椅子上起身,緩緩踱到陳淺身邊,微笑著拍了拍他受傷的那隻胳膊,說:「淺井君,受苦了,你能成功從軍統手中逃脫,真是天皇的庇佑,請坐。」
陳淺的眉頭微微一皺,他是真疼,但隨即就恢復了正常,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說道:「其實我這次能僥倖逃出,也是全賴前輩您的威名。軍統拷打審問我的時候,一直在問關於您的事情,後來我假裝答應他們,協助他們暗殺您,把您引出來,才被他們帶到了梅機關附近的街上,我假裝穿過馬路去打電話,乘機攀上一輛路過的電車。他們雖然拚命追趕,但礙於是公眾場合,無法開槍,近身又被我擊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逃離。」
井田在陳淺對面坐下,凝神望了他片刻,說:「淺井君,我早就聽說我在軍統的暗殺名單上排在前五位,你能想到利用這一點,說明你才智過人,不愧是土肥原閣下親自選中的人,你的舅舅仁科教授一定會為你驕傲的。記得我上次在上海見到他,他和我還聊到了你的母親—他的妹妹,是一位非常聰明的女性,曾經也很想報考東京的大學,只是由於被迫嫁給你父親,所以喪失了學習的機會。」
陳淺從白頭翁提供的資料中得知仁科教授只有一個妹妹,十八歲嫁人,二十七歲病死,她是否真的聰慧倒是無從知曉,但是陳淺了解日本男人,他們和不熟悉的人是不會談及自己的家人的。「我母親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一位慈愛平凡的母親,總是微笑著哄我,可惜她在我幼年時就去世了,我並沒有什麼機會去了解她的人生,這也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
陳淺臉上流露出微微傷感的表情,倒讓井田聯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淺井君,你如今是大日本帝國的精英,相信淺井老夫人在天有靈,一定會很欣慰的。我的母親也一樣,是一位平凡但堅韌的女性,為了我們兄妹幾個吃了很多的苦,完全犧牲了自己的人生。請嘗一嘗,我母親從家鄉給我捎來的點心。」
井田說著,把那個精緻的點心盒子推向陳淺,陳淺忙垂首雙手接過:「謝謝您,前輩,這是我莫大的榮幸。」隨即,他輕輕用手拈起了一個櫻餅,放人口中,雖然在日本留學時,陳淺也嘗過不少日本的點心,但這次他是發自內心的讚歎:「真是太美味了,櫻花淡淡的香氣和糯米的味道混在一起,真像…………像第一次在櫻花樹下吻的姑娘的嘴唇,永遠難以忘懷。」
這個比喻顯然讓井田大為讚賞,井田露出了笑容:「淺井君,看來你也是一個多情的人哪。在你的家鄉長崎,是不是就有這樣一位美麗的姑娘在等著你回去親吻她?」
陳淺也笑了: 「就算有也是少年往事了,我倒是覺得,在中國也有很多美麗的姑娘,在等著我們去親吻她們的嘴唇。前輩,您說呢?」
「對,中國,所有美好的一切,都該屬於我們大日本帝國,不管是土地、城市、珍寶,還是美麗的姑娘。淺井君,我們正是為此而奮鬥。」在這一瞬間,井田眼神中表露出的貪夢和冷酷,讓陳淺的內心湧起恨不得撲上去扼住他的咽喉的衝動,但陳淺露出一抹殘忍的笑容,輕輕握緊拳頭,接過井田的話頭:
「是,前輩,誰阻擋了我們,我們就要毫不留情地消滅他們,不管是軍統,還是共產黨。」
這時,敲門聲響起,井田眉頭一挑: 「淺井君,我想,是你的同鄉們來了!」
果然,北川帶來的三個日本軍官都是地道的長崎人,眾人互相見禮之後,重新落座。
陳淺和三個軍官熱情地聊起天來,長崎的風景、特產、人物,他無不侃侃而談。井田只是默默地聽著,偶爾插一句,但他探究的目光始終都圍繞著陳淺。眾人說到荷蘭坡,都是一臉的嚮往,談到著名的長崎雞蛋糕,竟然都說出了各自母親做的獨特配方。陳淺健談,說起人物掌故更是引人人勝,大家都被他吸引住了,有個粗壯的軍官更是大聲說,要不是在梅機關內,真想和淺井君好好喝一杯!
北川此時默默地端來了一瓶日本清酒和幾個酒杯。井田笑著把酒放在茶几上: 「雖然影佐將軍規定,不能在工作時間飲酒,但今天是個例外,淺井君平安歸來,又遇到了你們這些同鄉,我覺得可以喝一杯。」
北川緩緩地給每個酒杯都斟上酒,井田率先拿起一杯,陳淺也拿起一杯,輕輕嗅了一下,一臉的陶醉:「神戶的菊正宗!真是在本土也不容易喝到,前輩真是太讓我感動了!」
眾人紛紛仰頭飲下一杯,井田笑道: 「我聽說,你們長崎人唱歌時都喜歡唱一首歌。」
「對啊,大佐真是見多識廣,我們長崎人哪,就喜歡邊喝酒邊唱《長崎的雨》。」
「是,《長崎的雨》,幾乎每個長崎人都會唱。」
「以前我爺爺一唱《長崎的雨》就會跳起舞來!」
眾人附和著,陳淺也點著頭,他心裡已經明白了井田的用意, 雖然經過訓練一個特工可以說流利的日語,但是,如果想唱正宗 的當地歌曲,對於沒有去過長崎的人來說,還是極其困難的事情。 無疑,井田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測試他身份的機會。
肅立一旁的北川很及時地又給眾人斟滿了酒。
第二杯酒下肚,一個軍官帶頭唱了起來:「被濃霧籠罩的外國 船啊,汽笛向島上的天空鳴叫。你懷念的荷蘭坡,如果不停地 走······」
其他幾個也跟著哼唱起來,這些平時殺人不眨眼的軍人,此 時唱起家鄉的小調竟然都滿懷傷感。井田微笑著,目光卻並未離 開陳淺。
陳淺起初並未跟唱,但在他們開始第二段時,他喝完了第二 杯,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嗓子娓娓唱起:「如煙花綻放,三天三夜 熱情不減,在你強勁的臂膀中燃燒著,懷揣再也不見的悲傷···.·.」 陳淺曾聽淺井光夫,不,應該是秋田幸一唱起過這首歌,他 知道這是一首懷念家鄉、懷念久別戀人的歌,淡淡的憂傷和舒緩 的曲調他都掌握得恰到好處。在酒精的作用下,幾名軍官的情緒 都開始激動起來,跟著打起節拍來,搖頭晃腦地唱著,有一個竟 然唱得眼中微微泛起淚光,聲音顫抖喑啞起來。
陳淺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這些日本軍人視中國百姓的 生命如草芥,殺人取樂,對婦孺兒童也從不手軟,但此時卻能因 為一首家鄉小調而勾起心中傷感,他們究竟是惡魔還是尚存感情 的人類?
四五杯酒下肚,井田猛地起身,高舉酒杯:「諸位,這一杯讓 我們獻給偉大的天皇陛下!祝願我們大日本帝國早日實現大東亞共榮!」
其餘眾人紛紛起身,跟著舉杯嚷嚷著:「獻給天皇陛下,早日 實現大東亞共榮!」
幾名長崎籍軍官離開後,井田已經恢復了他平素那張看不出 喜怒哀樂的臉:「淺井君,你受了傷,需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如 果一個人住不太方便,這樣吧,我家裡的院子很寬敞,只有我妹 妹尤佳子和我住在一起,你就先搬進來住吧,等你的傷好了,再 給你安排單獨的住處,你看怎麼樣?」
陳淺微微欠身:「多謝前輩,只是怕打擾了你們!」
「不要緊,我妹妹很喜歡家裡人多,她總說中國人家裡都很熱 鬧,我們家太冷清,她一定會很高興你搬來住!這樣,我們還可 以喝喝酒,聊聊天!」井田故意把最後一句話意味深長地拖長了 語音。
「那,恭敬不如從命。」陳淺知道,井田要把他放在身邊,進 行進一步的監視和觀察,他不能推辭。隨即他話鋒一轉:「大佐, 犬養大臣派我來,是為了和您接洽螢礦石的事情,他認為戰爭形 勢不容樂觀,我們應該早做準備。我舅舅······」
井田打斷他,淡淡地說:「淺井君,犬養大臣的意思我都明白 了,你先養好傷再說吧,螢礦石的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需要好好 地籌劃一下。你現在先去拜見一下影佐將軍。等會兒,北川會送 你去我家,再陪你購買一些衣物和生活用品。」
「好。」
陳淺走出辦公室那一刻,還能感覺到井田的目光牢牢地粘在 他背上,他知道,他和井田的較量,剛剛開始。
北川俯身低低問道:「大佐,你覺得淺井剛才的表現有疑點?」 井田並未回答,而是用手指敲著桌子,輕輕哼起《長崎的雨》中的兩句:
「在你強勁的臂膀中燃燒著,懷揣再也不見的悲傷…………」
北川從未聽過井田唱歌,沒想到他竟然有一副相當動聽的嗓 子,一時不敢吱聲。
井田唱了兩句,停住,望著北川:「北川,長崎的港口經常停 泊外國的輪船,很多女人為了養家糊口在那裡接客,外國水手往 往和她們一夜風流走了就不再來,於是,她們就會唱起這首《長 崎的雨》。所以,長崎人唱起這首歌是悲傷的,因為他們的母親姐 妹就很可能曾經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淺井的歌聲里,身體語言 里並沒有悲傷,他只是在技巧純熟地唱歌,並沒有去懷念他的親 人,當然,也許可以推測,他在長崎根本就沒有親人。」
北川微微一驚:「那麼,難道他是假冒的淺井光夫?大佐,我 們要不要立即把他控制起來?」
井田擺了擺手:「不,別忘了淺井光夫是毀容之後,重新整容 並接受了土肥原將軍嚴格的訓練。在他們的訓練中,有一項就是 通過催眠對過去的記憶進行掩埋。他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他 對家鄉親人的感情可能都已經淡漠了。所以,這一點並不能證明 他是假冒的淺井,卻可以證明他是一個優秀的特工。」
北川琢磨著井田的意圖:「所以,您才把他留在您身邊,好隨 時監視和觀察他。」
「一個特工面對我們,絕對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露一絲破 綻,但面對尤佳子和秋子,他就不會那麼戒備,或許會流露出一 些他的本性。用不了多久,他是真淺井還是假淺井,就會漸漸露 出端倪。」
北川恍然大悟: 「大佐這一招就叫請君人瓮。不過,我會再給 您家裡多派一個小隊的憲兵守衛,以確保尤佳子小姐的安全。」
「不用擔心,秋子是我親自訓練出來的優秀特工,連影佐將軍 都很讚賞她的能力,有她在,誰也無法傷害尤佳子。你去送淺井, 告訴秋子,留意他的一舉一動,隨時跟我聯絡。把這盒櫻餅帶給 她,告訴她我今天晚上會回去吃飯。」
熟悉井田的人都知道,山口秋子雖然名義上是井田家裡的女 管家,但三年前井田夫人病逝後,她已經是實際上的女主人,加 上尤佳子對她的依賴,她在井田心目中的地位非比尋常。但即使 是北川,也是今天才知道,秋子竟然也是梅機關的秘密特工。
「是,大佐,我會安排人在院外監視,只要淺井離開您家,他 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
北川離去後,井田起身走到窗前,用手撥動那串江戶風鈴, 悅耳的鈴聲似乎觸動了他久遠的記憶,他喃喃自語:「淺井光夫, 你的眼睛,似乎讓我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的人!」
井田猛地轉身走到桌邊,按下了呼叫鈴,一個日本兵走了進 來,立正行禮:「大佐!」
「讓76號行動隊隊長周左到我這裡來一趟,立刻!」
井田再次望向窗外,清晨的陽光已經消失無蹤,淡淡的霧氣 不知從何處飄來,梅花堂被緊緊包裹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