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淺沒有想到,井田的住宅是一幢具有江南園林風格的花園洋房。綠草如茵,花木蔥鬱,院中甚至還有一彎小橋,幾株菁薇寂寞地生長在石橋一側,頗具中國古典的詩意。據說這宅子原本是李鴻章的孫輩所有,叫丁香花園,後來幾經轉手,被井田暗中授意買下。門口也看不見明顯的衛兵,從外表看,就是一位富商的宅子。走進大門時,陳淺警見了那塊釘著的姓名牌:井田裕次郎,醫生。這當然是井田的掩護身份,不時走過門前的普通市民並不會知道,這裡住著的竟然是梅機關的頂尖間謀。
身穿素色和服的山口秋子裊裊婷婷地從客廳的台階走下來, 躬身迎接:「淺井君,北川君,歡迎兩位,茶已經泡好了,請進屋品嘗。」陳淺和北川也忙躬身還禮。
一個照面,陳淺已經感覺出了這個女人的不一般,雖然妙齡已過,但眉梢眼角儘是風情,儀態高貴溫婉,但手指關節處又明顯有老繭,那是長期握槍練習留下的痕迹。
難道她也是梅機關的特工?陳淺腦海中迅速搜索出白頭翁提供的秋子的情況,東京醫院的護士出身,因為長期照顧井田的母親和妹妹,而得到他的信任,得以進入井田宅,在他夫人去世後,全權管理井田家的家務。既然能在井田左右多年,絕不是凡人。陳淺提醒自己要萬分小心。
三人在客廳的榻榻米上落座,秋子雙膝跪下,從一個白泥小炭爐上取下一個鐵質茶壺,雙手高高舉起,為陳淺和北川斟茶。兩人先頷首謝過,再端起茶碗,陳淺抿了一口,放下。
「天目茶碗配上玉露茶,秋子小姐泡的茶真的令人飲之忘俗。」秋子恰到好處地一笑:「淺井君,您過獎了,井田君也很喜歡玉露茶,他說,玉露茶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能讓人暫時忘卻這紛亂的戰爭。」
陳淺抬頭看了看客廳牆上掛著的《寒江獨釣圖》和院中特意培植的日式盆景,讚歎道:「井田前輩真是志趣高雅,賞景,品茶,讀詩,看畫,看起來是一名神仙隱士,但心中又藏著我們大日本帝國的霸業,就像是中國的諸葛亮,扇子輕輕一搖,那些反日分子就灰飛煙滅,我們這些人真是望塵莫及。」
一向沉默寡言的北川此時也忍不住插話:「大佐常常說,他很希望能生在戰國時代,像那些大名那樣,為榮譽和家族而上陣衝殺。哪怕力戰而死,也會覺得很幸福。」
秋子也喝了一口茶,眼睛裡微微閃著光:「是啊,井田君最喜歡的歷史人物就是第六天魔王織田信長。他常說,大丈夫不做英雄就做魔王。」
「不做英雄就做魔王!」陳淺和北川兩人都對這句話嘖嘖稱讚。三人又閑話了幾句家常,北川告辭而去,秋子便引著陳淺來到後院小樓,二樓已經為他準備好一間帶衛生間的客房,房間里收拾一新,日常用品樣樣齊全,連換洗的浴袍都整整齊齊地放在床上。秋子請陳淺沐浴休息,自己則去吩咐廚房準備點心和飯菜,今晚尤佳子會從學校早點回來,井田也會回家吃飯,所以晚餐格外隆重。秋子走後,陳淺迅速地掃視了一下房間,輕手輕腳地在電話機下面,沙發後面,燈罩裡面,浴室里仔細搜檢了一遍,確定沒有竊聽器之後,他才走到後窗前,推開窗,點燃了一根煙,一邊緩緩吸著,一邊把後院的地形仔細觀察了一番。小樓後有一處池塘,池水靜謐,只漂浮著幾朵睡蓮。陳淺的目光落在爬滿紫藤的院牆上,那牆並不十分高大,如果是自己,只需攀上牆邊那棵香樟樹,三兩下就可以出去,牆外的小巷想必安插了井田的暗哨,一個大活人爬出去肯定很顯眼,但如果想和外界建立聯繫,這裡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比如可以在那棵樹上設一個鳥窩作為與軍統聯絡的死信箱。陳淺正想著,一個尖細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哥哥,來吃飯,哥哥,來喝茶!」
陳淺心中一震,忙熄滅香煙,轉身望去,卻沒看見人。那個聲音繼續在門外響著:「哥哥,來吃櫻餅,哥哥,來陪我玩!」
陳淺大步走過去,推門而出,紅漆欄杆上一隻藍色的虎皮鸚鵡被驚動了,撲棱了幾下翅膀,欲飛起但最終又停下,只轉動著圓溜溜的眼珠盯著陳淺。幾分鐘後,陳淺坐在圓桌邊,這隻鸚鵡已經乖乖地站在陳淺的手臂上,美滋滋地等著陳淺從桌上果盤中拿起一粒松子餵給它。
「小傢伙,告訴我,你是怎麼逃出來的?是不是你的小主人忘了關好籠子?」陳淺邊喂邊逗著它。
鸚鵡就像能聽懂他的話,咕嚕咕嚕地叫了幾聲,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你是個單身漢,還是有妻子兒女?你一個人逃出來,難道不管他們了嗎?這是不對的,男人要有擔當。再說你也飛不遠飛不高,離開這個院子你就得給別人烤著吃了。」陳淺竟像教育孩子似的教育起了鵝鵝。
「烤著吃了,烤著吃了!」鵝鵝大聲地重複了這幾個字,神氣活現地望著陳淺,似乎在說,怎麼樣,我學會了你的話。陳淺還未笑出來,樓板傳來一陣咚咚的跑步聲,一個留著齊耳短髮,穿校服裙,胖嘟嘟的小女孩出現在了門口,皺起可愛的小鼻子,佯裝發怒地叫道: 「小藍,你怎麼飛到這兒來了,剛才找不到你,嚇死我了!」
陳淺笑著舉起手臂:「尤佳子,歡迎回家。別擔心,小藍只是飛來這兒陪我聊聊天!」
尤佳子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陳淺,站定行了一個鞠躬禮:「您好,我不知道家裡來了客人,歡迎您!」
陳淺忙起身還禮: 「你好,尤佳子,我叫淺井光夫,是你哥哥的朋友,打擾了!」
尤佳子走過來拿起一粒松子餵給小藍,歪著頭問道:「淺井先生,您也和我哥哥一樣,是醫生嗎?」
陳淺沉吟了一下: 「嗯,就算是吧。不過你哥哥是幫人治病的,我卻可以幫動物治病。」
這下可勾起了尤佳子的興趣,她馬上拉著陳淺去看她養的小兔子和小雞,讓他幫著看看,它們是不是健康。
井田走進客廳的時候,尤佳子和陳淺正一起坐在鋼琴前,彈唱著日本民歌《櫻花》,稚嫩的童音和寬厚的男中音配合得恰到好處,秋子在一旁含笑打著節拍。井田的臉色微微變了變,隨即又馬上掛上了溫和的笑容。
「尤佳子,哥哥回來了!」
尤佳子一聽到哥哥的聲音,立即像小鳥一樣飛了出去,投入井田的懷抱。
陳淺含笑看著這對年齡懸殊的兄妹,心中突然升騰起一股複雜難言的感情。
這頓晚餐吃得賓主盡歡,秋子親自下廚做了天婦羅、鰻魚飯、豆腐湯和各色壽司,陳淺由衷地讚歎就是在東京也難得吃上這麼精美的料理。井田笑眯眯地聽著妹妹說著學校的各種見聞,不時叮囑她要和同學們相處好,可以帶她們來家裡玩玩。秋子則在一邊殷勤地布菜斟酒,陳淺假裝微醉,伏倒在桌上之際,瞥見井田悄悄從桌下握了握秋子的手,兩人四目相對,眼中儘是柔情蜜意。秋子領著尤佳子先去安寢了,兩個男人直喝到夜涼如水,互相攙扶著走出客廳,一步步踩著月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後院。井田突然在陳淺耳邊低聲說:「淺井君,我雖然今天第一次見你,但很奇怪,你身上總有種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覺,一瞬間會覺得你像一個人,一個可怕的敵人,不過,還好,我確定那個人已經死了,已經爛成了泥土化成了灰。」
陳淺扭頭望向井田,含含糊糊地笑著問道:「前輩,您說什麼,我像誰?誰死了?我是差點死在戰場上,不過,土肥原閣下又讓我復活了!哈哈哈!」
陳淺笑著突然犯起了噁心,他甩開井田,跑到石橋邊,大口大口地吐著。月光下,井田的臉上已經絲毫沒了酒醉的痕迹。他冷冷地望著陳淺的背影,周左的話在他耳邊響起:「大佐,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蠍子已經死了,有軍醫的醫療記錄證明他患了狂犬病,荒木科長親自去查看過,還有我們的人親眼看著他埋下去。如果您還需要確認,我明天一早就帶人去挖一下那片亂墳崗。」這一夜,陳淺睡得很香,自從到達上海,他還是第一次睡得這麼踏實。尤佳子也睡得很香,小臉上掛著酒窩,因為哥哥答應幾天後她過生日時要好好陪她玩一整天,還要送她一個很特別的禮物。只是井田失眠了,他書房裡的燈光一直亮看直到凌晨,秋子去給他送早點時,看到他伏在桌上,手邊擱著一本《伊豆的舞女》,那是井田最喜歡的一本小說。她輕輕放下盤子,幫井田披上一件大衣,就悄悄退出了屋子。
之後的幾天,陳淺足不出戶,安心地養傷,秋子精心照料他的飲食和傷勢。陳淺每天閑了都會去教小藍說話,還會坐在後院的涼亭里讀書,甚至還會寫幾筆書法,他的楷書和行書都得到了秋子的稱讚。
陳淺和秋子越來越熟悉,這也讓他差點露了破綻,秋子給他送來了養麥面和幾種醬料,他不假思索地就喇哪加了幾勺辣醬,還未動筷子,就感覺秋子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多膘了他幾眼。長期待在重慶的陳淺自然是已經習慣了火辣的口味,可是作為一個長崎人的淺井光夫卻應該喜歡清淡的麵食。陳淺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於是,他低頭吃了幾口,忙猛喝幾口水,咂著嘴說:「辣醬放多了,太辣!」一旁的秋子低頭笑了,馬上給他換了一碗。
這可能是一個無所謂的細節,但也可能是一次致命的失誤,陳淺在心中提醒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
井田每天早出晚歸,好幾天都沒有和陳淺照面,但是他每天都能收到秋子的報告,關於陳淺的一切舉動。這個淺井光夫毫無疑點,但是井田還是要挖掘分析,因為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讓他完全信任的大概只有尤佳子了,即使是北川和秋子他也要抱幾分懷疑。
尤佳子生日這天,陳淺準備了一個木頭做的鳥窩送給她,並且陪著她把鳥窩放在了那棵香樟樹的樹權上,在爬上樹的幾分鐘,陳淺看見了一個工人推著類車緩緩地走過,他確定那是軍統的人,因為這工人肩膀和袖口各有一塊補丁,肩上還搭著一塊白色毛巾,那是陳淺告訴錢胖子的聯絡暗號,看來錢胖子和毛森已經順利聯絡上了。陳淺知道,只有這個工人每天都按時走過這條小巷,他不會受到那些在井田家附近守衛的暗哨的懷疑,如果有一天事出緊急,這將是一條可用的聯絡線。
這一天,井田回來得很早,他和秋子帶著尤佳子去了大世界遊樂場玩了一下午。傍晚時,汽車來接陳淺,當陳淺看見古渝軒的大招牌時,他眼前浮現出錢胖子揮汗如雨地在廚房裡邊顛勺邊唱小曲的樣子。
包廂里,早坐了一干人等,尤佳子一聲歡叫,撲向其中一個穿著朝鮮服裝的小姑娘,和她緊緊擁抱。原來,井田為了讓尤佳子開心,特意邀請了她的同學和老師。各式正宗的川菜一道道端上來,麻婆豆腐、水煮魚,眾人吃得如痴如醉,秋子親手烤制的蛋糕送上來時是宴席的高潮,尤佳子閉著眼睛默默許願,吹滅蠟燭的一剎那,陳淺看見她指著井田和秋子,與身邊的小姑娘說著悄悄話,然後兩人一起吾著嘴巴笑。
宴席接近尾聲時,井田叫來經理,問他是不是來了新的廚師,經理連連點頭,隨即一臉憨笑的錢胖子走進了包廂,給大家行了一個滑稽的鞠躬禮。當錢胖子給井田報了一遍他打算推陳出新的新菜譜後,井田決定,以後每周錢胖子上門給他做一次家宴。錢胖子點頭哈腰地送井田一行到酒店門口,感謝北川遞給他的一筆不菲的小費,還順便給每位賓客送上了一小壇他腌制的泡菜。陳淺走過他身邊時,丟下了一根吸了一半的煙,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陳淺一回到丁香花園自己的房間里,就先拉好窗帘,隨即打開泡菜罈子,用手指輕輕伸到底部,很快取出一個用塑料袋包裹好的紙條。紙條上是吳若男接收到的電文,關山月來電:據白頭翁情報,螢礦石已經運到上海,但不知藏匿的具體地點,務必儘快取得井田的信任,探知螢礦石的所在。刺殺井田的計劃由白頭翁單獨進行,雙線並進,不到緊急時刻,不要聯絡。
陳淺讀完把紙條丟進咖啡杯中,用小勺不斷攪拌著,直到它完全融人,成了碎片。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讓陳淺的神經微微一震,他一邊問是誰,一邊拿起咖啡杯走到衛生間里,把杯子里的東西全部倒下,又按下了沖水按鈕。
「我,尤佳子!」
陳淺詫異地打開門,尤佳子有點不好意思地遞上一碟子蛋糕:「淺井叔叔,你送給我的鳥窩我實在太喜歡了,剛才你沒有吃到蛋糕,我特意給你留的!」
陳淺接過蛋糕,摸摸她的腦袋: 「太感謝了,小壽星,今晚要是吃不上你的生日蛋糕,那是我一生的遺憾!」
尤佳子突然調皮地轉了轉眼珠:「嗯,你能不能猜出我今晚許了什麼生日願望?」
陳淺啊了一聲,故意連著猜錯了好幾次,才吃了一口蛋糕,說:「是不是希望你哥哥能早日娶到新嫂子?」
尤佳子拍著手笑得眉毛彎彎: 「猜對了一半,我是希望我哥哥早點娶秋子,然後他們再生一個小寶寶!我們一家人早點回到靜岡,和母親姐姐她們生活在一起。」
「你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因為你對小動物那麼好,是一個善良的小天使!」陳淺心中的溫情在一剎那如漲潮的春水般漫了上來,他多麼希望尤佳子永遠不要知道哥哥的真實身份。
「淺井叔叔,下周是我的小學畢業典禮,你一定要來參加。哥哥、秋子、你,你們就是我最喜歡的人。」
「好的,我還要扎個大風箏給你當畢業禮物!」
陳淺送走尤佳子時,錢胖子已經趕到了國際飯店的1302房間,吳若男急匆匆地把那半根煙小心地拆開,煙里藏著陳淺的密信: 「耐心等待,我已經取得井田初步信任,以後每周六晚上八點小丫頭都去仙樂斯舞廳,我會不定時地去。如果我邀請你喝一杯格瓦斯,那就是安全的,如果沒有,你不要和我交談,立即離開。」
吳若男有些失望地喃喃自語:「不定期,究竟是哪天嘛,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還好,他現在都安全。」
錢胖子在一旁擦著手槍,悠不住地笑: 「反正我每周去井田家炒菜,我能見到,到時候我告訴你,他是胖了還是瘦了。你還是好好把舞步練好,看你那身子僵的,你真當舞女啊,就得喝西北風!」
吳若男冷著臉,白了他一眼,走進了內室,不一會兒,歡快的舞曲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