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馬路上最多的就是地痞和妓女,所以當八字鬍的陳淺一身短打扮,一臉邪氣地走進吉祥書場,那個兩鬢有些斑白的跑堂不敢怠慢,連忙把他請到靠近前排的座位,捧上各色瓜子點心和一壺碧螺春。陳淺剛落座沒多久,一隻從舞台上飛來的鴿子就撲稜稜地落在他眼前,把茶壺碰翻,茶水溢出,濺濕了陳淺的袖子。陳淺一皺眉,還沒來得及責問,正在表演的魔術師一個箭步從舞台上跳了下來,摘下帽子,彎腰,一個法國爵士禮:「先生,您剛一進來,白鴿就瞅著您飛來了,肯定是您的福氣太旺了。這水主財,您身上沾了水,一會兒去對門的福聚財,不管玩般子還是輪 盤,都得贏!」
一旁的跑堂本來嚇得臉色微變,此刻也連忙上前重新換了—壺茶,又是一番恭維,說陳淺今天必定旺財。
陳淺有些哭笑不得,用毛巾擦了擦袖子,打量了一下那魔術師:雖然穿著黑色禮服,卻是個眉目如畫盤著大辯子的姑娘,風姿颯爽。
「姑娘真是伶牙利齒,承你的吉言,一會兒我一定去玩兩把。
要是不贏你可怎麼說?」說著陳淺朝桌上伸出手,口中咯咯作聲本來還在一蹦一蹦的肥鴿子竟也心領神會一般,撲騰一下跳到了陳淺手上。
陳淺將鴿子遞給魔術師,她笑吟吟,轉了轉眼珠,卻沒有接,反而將手中的帽子蓋在鴿子身上,凝視著陳淺,口中念念有詞。忽然陳淺感到手中有重物一墜,憑著機敏的身手他迅速拿穩了此物。待魔術師伸手將帽子緩緩拿起,鴿子竟然不見了,變成了一盤熱騰騰的餃子,頓時滿場喝彩。
「先生,吃了元寶餃,年年賺元寶。出來玩就是圖開心,贏了開心,不贏也開心,就像我,您不賞我開心,賞了更開心!」
陳淺被她這番巧妙的討賞逗得微微一笑,隨即從口袋中掏出兩個銀元扔在她手中的禮帽里:「演得好,說得好,賞你,你開心我也開心!」
周圍看客一陣鬨笑,女魔術師忙謝過,朝陳淺俏皮一笑,重新跳上台去。坐在原地的陳淺悄悄摸了摸自己的手心,方才她在帽子下施展戲法時無意碰到了他的手,像羽毛一般,輕飄飄的,令陳淺心中微微一動。可要是剛才自己接不穩那盤餃子呢?這個小小的作弄令陳淺起了興趣。往台上看去,她正在表演一個變撲克牌的魔術,博得滿堂喝彩。這邊忙著搬道具換場景,準備下一場的折子戲,陳淺掏出懷錶看了一眼,時針已經接近四點。他喝了幾口茶,望向門口,並沒有顧曼麗的身影,只是跑堂又領進來幾個青幫打扮的男子坐在旁邊一桌。陳淺心中浮動著隱隱的不安,他決定再等十分鐘,如果顧曼麗不現身他就立刻離開。舞台上的胡琴聲起,《遊園驚夢》剛唱了兩句,那幾個青幫男子中的一個突
然拍案而起:「唐老闆,昨天我們大哥找你去唱堂會,你推說嗓子倒了不肯去,今兒這不是唱得溜溜的嗎?你這是要我們大哥啊!」
舞台上穿著戲服的女子被這麼一喝,嚇得戰戰兢兢,立在那兒不敢唱也不敢走。
書場老闆見狀忙出來打圓場,對這幫男子又是遞煙又是哈腰,連聲賠著不是,但這幾個男子卻不依不饒,非要台上唱戲女子親自給他們大哥賠罪去。眾看客雖然都心有不滿,卻沒人敢吱聲,竊竊私語之間,有人認出來,這幫人是四馬路上出名的地店。眼看老闆就要挨打,舞台上的女子只得一步一挨過來,向領頭的一個男子含淚鞠躬賠罪。那幾個男子不肯就此放過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說就要往外拉。這時,一個女子急匆匆地從後台跑出,一下子攔在了唱戲女子的前面,大聲喊著:「青天白日,你們為什麼亂抓人?還有沒有王法?」雖然她換下了演出服,人們還是一下子認出來她就是剛才那個表演的魔術師。
「嘿嘿,又來一個,正好,兩個小妞一起帶走,今晚我們大哥可以左擁右抱了!」
這幫子地痞正叫器著,經過陳淺身旁,陳淺看中時機暗中伸出腿絆了地痞頭子一跤。只見這地痞頭朝前,猛的一下倒去,撞翻了跑堂手裡舉著的裝滿開水的茶壺,一壺滾水全潑在他臉上,燙得一臉紅。地痞憤怒地轉頭四處查看,滑稽的樣子引得大家都不禁大笑。地痞頭子拔出隨身帶的匕首,正想發作,卻被陳淺掀起衣角故意露出的手槍一下子鎮住了,一時不敢再糾纏,招呼著其他幾個地痞,悄然退去。
老闆與眾人都不明所以,只有女魔術師看到了是陳淺相助,朝他眨眨眼睛以示感激。正當風波平息,跑堂的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嚷了一嗓子,日本兵來了,把整條街都封了,一家家地查呢,不知道是啥事。這下,誰也沒心思再聽戲了,紛紛起身各自散去。老闆也忙吩咐夥計收拾東西,準備提早打烊。陳淺走到門口,就看到日本憲兵已經封鎖了整條街,北川正帶著幾個梅機關密探在對面的一家茶樓門口盤查,雖然陳淺簡單地化了點裝,但是北川突然出現在這裡,情況未明,他不能和北川直接撞上,於是他連忙轉身,疾步往書場裡面走去。誰知這個書場沒有後門,他乾脆轉進了後台,推開化妝間的門,正打算找一扇窗戶跳出去,身後一個脆生生的嗓子響了起來:「小鬍子,你是殺了人還是放了火?為啥一看見日本人就跑?」
陳淺猛一回頭,竟是剛才表演魔術的姑娘,從一個大道具箱後面站起來,俏皮地望著他。她此刻一身藍衣黑裙,放下辮子,褪去江湖之氣,倒像個女學生。
陳淺鬆了口氣:「既沒殺人也沒放火,不過,我以前呢,砸過日本商店,偷過日本人的糧食,蹲過幾天牢房,所以不想跟他們撞上。你呢,大家都走了,你怎麼還不回家?」
姑娘眼神黯淡:「我沒有家,我是個孤兒,我就住在這裡,老闆管我吃住,我給他表演。」
陳淺一時不知怎麼安慰她:「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勾起你的傷心事。那你自己小心點,我走了。」
陳淺轉身欲走向窗戶,卻被姑娘叫住:「小鬍子,那個窗戶跳下去是條死巷子,萬一被他們看見,你跑不了。你藏到我的魔術箱里,保管他們找不到。」
陳淺猶豫了一下。姑娘甩了甩辮子,說:「大男人,別婆婆媽媽的,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不然剛才就不會幫瑛姐姐出頭,趕跑那幫流氓。快進,信不信,我能把你變出這所房子去!」說著,她把掛在魔術箱門上的一塊布簾掀開,做了個請進的姿勢。
陳淺被她的爽快大方所打動,不再推辭,就一矮身鑽進了那個魔術箱。那姑娘朝著他調皮地眨了下眼睛:「待會兒,你會往下掉,別害怕!」陳淺正想說,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布簾已經被刷地拉上了,陳淺的話被硬生生悠了回去。
當陳淺移開米桶,從那個密道中爬出來時,正在灶間的唐瑛被嚇了一跳,她啊了一聲,隨即露出了驚詫的笑容:「是你,先生!」而同時陳淺也認出了眼前這姑娘正是吉祥書場唱戲的女子。「是你,唐老闆!這是哪裡?」
「叫我唐瑛就行了,這裡是我們來福戲班,是春草那個丫頭讓你走這個密道的吧,只有她和我知道這條密道。」
原來,唐瑛他們來福戲班租的房子和吉祥書場背靠著背,原本是一戶清朝官宦人家的大宅,後來這家人敗落,只能把宅子一分為二,賣給了兩家。而原本房子中藏著的一條為了躲避戰亂而修的密道,卻無意間被兩個姑娘發現了,她們約定,誰也不告訴,只有兩人會悄悄從此進出。
陳淺弄清了原委,就急著告辭,唐瑛欲挽留卻不好意思開口,只能把爐子上蒸的桂花糖糕用手絹包了幾個放在陳淺手中,羞澀地一低頭: 「先生,你剛才救了我,不知怎麼謝你,這幾塊糖糕不成敬意,但是是我親手做的,請你嘗嘗。以後有時間請多來書場聽我唱戲。」
陳淺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接下謝過轉身欲走,卻差點與氣喘吁吁跑進門的春草撞個滿懷。春草揉著腦袋,一瞪眼:「小鬍子,你別逃了,日本人突然間都撤走了,他們進書場的時候凶神惡煞的,我在旁邊偷偷聽見他們問老闆話,原來,他們這麼多人在追一個女人。」
陳淺的心猛地一沉,但他的臉上波瀾不驚。唐瑛替他問出了最迫切想知道的一點: 「他們在追什麼樣的女人?為啥追她?」
春草拿過陳淺手中的一塊桂花糖糕,邊吃邊轉著眼珠: 「日本人拿的照片上好像是一個女人,很漂亮,燙著短頭髮,穿著洋裝,斯斯文文的。」
陳淺的心像被火鉗子燙了一下,火燒火燎地疼,無疑,北川他們在追捕的是顧曼麗。而他們突然停止盤查,只有一種可能性,顧曼麗的行蹤已經在別處被發現。陳淺知道,他現在幾乎已經做不了什麼,但是,他還是一定要做些什麼,他決定,立刻想辦法去梅機關探個究競。
唐瑛和春草送陳淺到巷口,唐瑛低聲問:「先生貴姓,在哪裡高就?」陳淺幾乎不假思索:「陳光夫,做點小買賣混口飯吃。」春草在一旁撲哧一笑。「反正我就喊你小鬍子。不過呀,」女孩清脆的聲音忽然轉低,「你這鬍子,也真夠彆扭的。」
不知怎麼,陳淺覺得這姑娘似乎已察覺到自己的喬裝,但感於剛才的暗中相助,她對他也是毫無保留的信任,既有行走江湖的機靈勁兒,又有俠義心腸。陳淺不由得與春草相視,會心一笑。春草將辯子尾巴繞在手上:「以後還能見到你嗎?」
陳淺看著遠處憲兵隊留下的混亂場景:「但願吧。」
半個小時後,陳淺拿著幾份需要井田簽字的文件走上梅花堂的二樓,意外的是,井田並不在他的辦公室,北川也沒有回梅機關。陳淺把裝著精緻慕斯蛋糕的盒子放在幾個女職員的辦公桌上,一陣東拉西扯的閑聊之後,他得到的信息是,井田大佐本來一直陰沉著臉坐在辦公室里,後來北川來了個電話,他心情突然好轉,竟然讓女秘書幫他在派克西餐廳訂了位子,就換了便裝出門了。「也許是井田大佐想向秋子小姐來個浪漫求婚吧。」一個女職員掩嘴笑著說。陳淺也跟著笑了,但他心裡很清楚,派克西餐廳就在顧曼麗寓所對面,無疑,顧曼麗已經回到了她的住處,而井田要親自坐鎮指揮對顧曼麗的抓捕。
陳淺疾步走下樓梯,一個個營救方案掠過他的腦海,可這是異想天開,作為長期在生死場上摸爬滾打過來的人,陳淺知道擅自營救只會打亂自己眼下最重要的任務。陳淺考慮讓吳若男和錢胖子向上級請示營救顧曼麗,然而國共合作期間尚且有明面上的倒共之舉,重慶方面會答應的希望恐怕十分渺茫。
在梅花堂的門口,迎面而來的北川讓陳淺的設想戛然而止。「淺井君,我特意去76號找你,你卻跑到這兒來了。」
「怎麼,北川君要請我喝酒?」
「不是我,是井田大佐,他要請你吃西餐。讓我來接你。整個上海,能讓大佐看得上眼請吃飯的,除了影佐將軍和荒木科長,就只有你淺井君了。」
北川的表情含著一種隱隱的妒忌,他感到,這個沒來多久的淺井光夫似乎比他更得井田的欣賞。陳淺知道,他沒有機會再去聯絡錢胖子和吳若男了,顯然,井田要讓他參與這次抓捕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