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因為馬上就要應徵入伍,所以阿崎婆沒有按傳統風俗習慣為兩個兒子舉辦婚禮,只是將親朋好友請到家來,喝些酒了事,根本談不上婚禮所應有的喜慶,沉悶的氣氛給每一個人的臉上都蒙上了一層陰影。
是夜,阿崎婆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的一塊石頭上,望著天上的星星還有一彎新月,思念著家鄉。掠奪和殺戮無法讓她在別人的家園裡安享天倫之樂。想起兩個可憐的兒子,她不禁老淚縱橫。婚後的第二天新郎就將離開,而且說不定有去無回,作為女人,她更加心疼葉子和良子兩位姑娘,新婚燕爾與生離死別相伴,她不知道這四個孩子該怎樣度過這個夜晚。
大召威弘與葉子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恨不能時光在此刻停頓下來。他們親吻著,愛撫著,即將到來的離別讓他們無比珍惜這短暫的新婚之夜。
葉子從來沒有見到大召威弘這麼憂鬱過,如果不去打擾他,他將這樣抱著自己到天明。夜深人靜了,不能讓他再這樣憂鬱下去了,這不像個男人,今晚必須把自己好好地交給他,否則,說不定會悔恨終生的。想到這裡,葉子向大召威弘露出了笑臉。
「大召君,你看我漂亮嗎?」葉子嬌羞地問。
大召威弘的雙眼漸漸亮了,他深愛著葉子,離別的痛苦讓他忘卻了葉子的肉體,他的心震顫了兩下。當他想繼續抱緊葉子時,葉子把他推開了,並伸出雙手去幫他脫衣服。當最後一件衣服被葉子脫下來時,大召威弘忘記了離別,忘記了戰場,忘記了屠殺。被激活的慾望像洪水一樣沖向葉子。葉子也被感染了,當她去脫自己的衣服時,她的雙手和雙唇劇烈地顫抖著,她感到無法自持了。
葉子的身子像盆火,連同大召威弘一起燃燒起來。
「大召君,你讓我……讓我感到幸福。」葉子不知道說什麼好。
「葉子……葉子……告訴我……你快樂嗎?」
「大召君,是的……是的……你真好。我要你,我……」等待的激情,渴望的慾火,使葉子說出的話細語喃喃。最後,被一瀉而下的激流衝垮了。
這一夜,良子和平川同樣是悲喜交加,兩個人相對無言,默默流淚,已是肝腸寸斷。
第二天早上,村頭照樣響起了凄厲的軍號,夫妻、母子灑淚而別,家家戶戶的門前一片哭聲。
「答應我大召君,你一定要活著回來。」葉子緊緊地拽著大召威弘的手說。
大召威弘看著葉子那雙含淚的雙眼,深深地點點頭。是呀,他多麼希望自己能活著回來,但戰場從來不給人這樣的承諾。「葉子,你多保重,照顧好自己,有什麼事多跟媽媽商量,她是個非常有主意的人。等我真的回來的時候,讓我看到的還是這麼漂亮的你。」大召威弘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凄,他強忍淚水。葉子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這樣的回答讓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要這樣說,你一定要給我活著回來。」葉子哽咽了。
良子對平川幾乎說著和葉子相同的話:「平川君,你可要多保重,不要死去,一定要活著回來。」他們的手也緊緊地拉在一起。
大召平川苦笑道:「是呀,『活著回來』之類的話要在國內這麼說,會被人當成賣國賊的。滿洲真是個好地方,讓人感到自由。」
徐徐開動的卡車無情地扯斷了親人們的難捨難分。
葉子走到良子身旁,兩個同命相憐的女人緊緊地抱在一起,相對無言,淚流滿面。她們有著共同的感覺,與其面對這樣的分別,寧可不要昨晚的幸福,以後的一個個不眠之夜可怎麼去熬呢?
村裡的小夥子都應徵入伍了,開拓團長望著空蕩蕩的村落,他的心也空蕩蕩的。這時,忍痛看著年輕人離別的阿崎婆走過來。「伍代團長,你認為這場戰爭將如何收場?」她帶著質問的口氣問。伍代團長苦笑道:「這可是個考驗人智力的問題。怎麼說呢?讓我們等著吧!」「但死亡不會等。」阿崎婆大聲說。伍代團長說:「請你不要這樣說話,一場角逐,不光是我們死人哪!」阿崎婆說:「難道有錢人家的孩子也去打仗嗎?」伍代團長笑著說:「徵兵不分貧富,阿崎婆。」
「我不信!」阿崎婆語氣堅硬地說。
阿崎婆的懷疑不無道理,就大召兄弟二人所坐的兵車上,准士兵們盤論起來,無不是山裡農民的兒子。他們感到各自的命運是相同的,彼此也感到親近。
啊,吉野山,
吉野山喲,
你來做客吧。
…………
山上的櫻花千萬株,
現在正開花。
…………
這些農民的孩子,唱起了這支好聽的歌,這歌聲給他們帶來兒時的快樂,更想著各自心目中的好姑娘。
到新兵營的第一個晚上,幾乎所有的新兵都難以入睡,都在黑暗中瞪著雙眼,想著心事。大召平川悄悄地翻一個身,小聲對大哥說:「大哥,我睡不著。」大召威弘沒有吱聲。「大哥,我想良子了。」「閉嘴!」大召威弘以命令的口氣對弟弟說,「你現在的任務是睡好覺。」「你不也沒睡著嗎?」大召平川不服氣地小聲嘟囔。
兵營里靜得出奇,只是探照燈光不時地打窗前掠過,像魔鬼的眼睛,盯著這裡的一切。
「起床,快起床!一群懶豬,像什麼樣子!」士兵長率幾個老兵衝進營房,聲嘶力竭地喊。剛剛入睡的新兵們嚇得慌忙從被窩裡爬出來,一個個直挺挺地站在床前。士兵長指著地上老兵穿過的舊軍服大聲道:「這就是你們的軍服,立刻換上!交出你們所有的私人物品,一樣也不許留!然後跑步到操場集合!」
新兵很快集合完畢。
士兵長站在隊列前吼道:「我是士兵長武川惠吉,從今天起,我將與你們同吃同住,也可以說是同生共死!你們已經是帝國的軍人了,你們的一切都代表著大日本皇軍的榮譽。訓練是艱苦的,你們的境遇將無比艱難,我必須告訴你們,新兵營比監獄還要苦、還要嚴!你們首先要學會忍耐。」
站在前排的大召平川問道:「武川,你進過監獄嗎?」
隊列中傳出鬨笑。
武川惠吉走到大召平川面前,目光如劍,大聲喝道:「首先,你要叫我長官!其次,我沒有進過監獄!」話音剛落,大召平川就重重地挨了一耳光。
「記住嘍,在軍隊里,你們只有父母,那就是長官和命令。你們不會再有兄弟和朋友了,更不要想著那些可惡的女人了。你們的一切情感將歸大日本皇軍所有,明白嗎?」
「明白——」士兵們響亮地回答。
「很好,很好。」武川惠吉滿意地點點頭,「解散!吃完早飯,我將給你們上你們入伍後的第一堂課。」
第一堂課的課堂就是刑場,內容是觀看殺人,被殺的人是共產黨的抗日英雄。
佐野政次沖著新兵隊列說:「現在戰事緊張,我們來不得紙上談兵,玩不得花拳繡腿,你們首先要學會的是如何讓對手死得痛快。你們要懂得殺人,欣賞殺人,學會殺人。那首先對中國人要恨,態度要堅決。只有這樣,中國的400多個縣才能成為東亞地區永久和平的基地。」
新兵的臉上露出惶懼之色。
佐野政次見狀,惱怒地說:「你們怎麼了?害怕了?戰爭不是遊戲,如果你們平均每天殺死一個敵人,用不了一年,我們就能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明白嗎?」
仍未從驚恐中緩過神的新兵沒有答應。
佐野中佐呵斥道:「你們沒有聽清我的話嗎?戰爭不是遊戲,明白嗎?」
新兵齊聲回答:「明白!」
大召威弘沒有出聲。
「怎麼啦?」士兵長武川惠吉從大召威弘前面走過時問道,「不習慣吧?不久你就會習慣的。在戰爭期間,你隨時都有可能被對方打死。要想活下來,你就必須經常提醒自己,在敵人那邊有一個最可憎的人,必須殺了他!只有這樣,你才能打好仗。要知道這是戰爭!」
大召面無表情。
武川惠吉眼睛裡閃著光:「你沒在意聽,是嗎?」
大召威弘厭惡地說:「是的,我沒在意。」
武川死死地拽住大召,一副兇相,但奇怪的是,他很快又把手鬆開了。這時,佐野中佐慢慢地走過來,笑眯眯地看著大召威弘說:「看來你很麻木,這麼麻木的人怎麼配做帝國軍人呢?」說罷他又扭頭對武川惠吉說:「武川君,把你的刀給他,今天就由他來殺第一個人!」
武川愣了一下,然後才明白佐野的意思,他唰地抽出戰刀遞到大召威弘的面前,厲聲說:「中佐的話你聽明白了吧。接刀,去殺死前面那個抗日分子!」
大召威弘目光獃滯地看著前方,毫無反應。
武川上前打了他一記耳光,然後大吼:「大召威弘,請你接刀!」
大召威弘的臉火辣辣地疼,但他的目光仍是獃滯的,眼前儘是他們來到東大屯時的那一幕幕殺人的場景,他看到了兩位老人又死在了佐野中佐的屠刀下。
「啪!」又一記耳光,「接刀!接刀!」
大召威弘眼前又出現了葉子的身影,他看到了一雙美麗的含淚的眼睛。
這時,佐野中佐猛地抽出戰刀,向前一步。
「大哥,大哥!你快接刀,快接刀!」站在隊伍里的大召平川早已急得滿頭是汗,他拚命地喊。
弟弟的聲音把他喚醒,他使勁眨了眨雙眼,下意識地接過武川手中的刀。
「去!去殺了前面那個抗日分子!」武川又喊道。
大召威弘下意識地向前走去。但他幾乎要撞在抗日分子的身上時,才停了下來。
「用你手中的刀,殺了你的敵人!」武川大喊道。
大召威弘像個木偶一樣,下意識地舉起手中的刀。與此同時,他看到一雙憤怒的眼,一雙猶如困獸一樣的眼。這雙眼刺得他渾身戰慄一下,握慣農具的雙手也軟下來。他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在不住地問:我與他有仇嗎?我為什麼要殺他?他欠我什麼嗎?我為什麼要殺他?
「渾蛋!這是大日本皇軍的恥辱!」佐野中佐大喝一聲,握著戰刀便衝過來。
「大哥!快殺了他,要不然你就沒命啦!」大召平川看著傻了的大哥跺著腳喊。
佐野中佐越來越近了。
大召平川大叫一聲,躥出隊伍,衝到大哥的面前,一把奪出戰刀,在佐野的刀還沒有舉起時,他手中的刀已經落下,血濺丈外。
就這樣,一顆高貴的頭顱為了保衛家園落在了屬於自己的土地上。
大召平川滿臉是血,他的刀也「咣」的一聲落在地上,隨後他哇哇大哭:「媽呀,媽呀,我想家了,我們為什麼要到這來殺人哪!我不想殺人哪,我想種地呀!」
「恥辱!恥辱!大日本皇軍的恥辱!」這野獸般的號叫聲伴著大召平川的哭聲。這兩種聲音震動著所有士兵的耳鼓。
11
高岩為了一項特殊任務,突然來到長春,並住進了大和旅店。
原因是中共東北特情局對破獲「山裡的櫻花」寄予重大希望的端木康治因心臟病突發,死在了長春的家中。儘管通過他的口獲悉了「山裡的櫻花」是日本陸相阿南惟幾親自主持制訂的,在關東軍內部唯一掌握這個秘密的人叫青山重夫。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了。青山重夫是誰,有什麼來頭,都不知道。但這些對特情局來說,已是彌足珍貴了。
通過這些線索,特情局進一步查到有關青山重夫的一些情況。青山重夫就是「山裡的櫻花」的設計者和負責人,主謀則是陸相阿南惟幾。這是一項秘密的潛伏計劃,隱藏著巨大的陰謀,涉及戰後中國東北的安全。而且,還查到狡猾的青山重夫有一個軟肋,那就是他特別疼愛女兒青山小雪。青山小雪本是日本金澤大學的學生,為躲避美軍轟炸,不久前來到滿洲,很可能住在佳木斯。想辦法找到她並接近她,是至關重要的,只有通過她才能找到青山重夫,最終把「山裡的櫻花」搞到手。這個艱巨的任務自然就落到高岩的頭上,好在他的手裡有青山小雪的照片。
而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就是端木康治的死直接關係到高岩的安全。因為在他的手裡,存放著那份高岩為他親筆寫下的書面證明。這份證明一旦落入端木康治的委託律師或者那個漢姦夫人的手裡,那就等於落到了特高課的手裡。這將給追查「山裡的櫻花」帶來巨大的危險和損失,甚至宣告失敗。組織上給高岩兩種選擇:一是立即離開滿洲撤到蘇聯境內;二是留下來繼續追查「山裡的櫻花」。
高岩沒有猶豫,他選擇了後者,而應對的措施是搶在端木夫人和委託律師之前取回那件書面證明。
這無疑又是一步險棋。
好在高岩曾以朋友的身份與端木康治做過幾筆醫療器械方面的生意,這無疑是出入端木家最好的借口。除此以外,高岩相信那個浪艷的端木夫人對自己的印象還不錯,這無疑又是一張很好打的牌。
所以,高岩對來到長春取回那封證明信,還是頗有信心的。
高岩洗完澡,換上一身整潔的衣服,準備去偽尚書府次大臣官邸去見端木夫人。因為擔心那份證明已經出現問題,所以他的心由忐忑變為恐懼。他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高岩轉身拿起電話,向接線小姐說出自己想要的號碼:25647。
「這是尚書府次大臣端木家,你找誰?」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
高岩聲調平和地說:「端木夫人,是我,高岩光政醫生……我非常吃驚地獲悉,端木先生不幸去世了,但願這不是真的。我很惦記您,如有可能,我想今晚到府上拜訪您。」
端木夫人在電話里嗲聲嗲氣地說道:「噢!高岩君,你太關心我了,真不知該怎麼謝你才好。晚上你可一定來喲,9點怎麼樣?」
高岩說:「好吧,那就9點。」
電話掛斷後,高岩長出一口氣。看樣子一切還好。
9點鐘,高岩準時敲開了端木家的門,迎接他的是端木夫人誇張的熱情和端木延江冷冷的目光。這女人雖然披著黑色薄紗的喪服,但明亮的眼睛裡閃著熱切的光芒,幾乎看不到絲毫的喪夫之痛。為了討好這位可惡的端木延江,高岩很禮貌地向他伸出手說:「你好,延江,我專程來弔唁你的亡父。」端木延江仍然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一雙不大的眼睛在近視鏡片後閃著狐疑的光。端木夫人為了解除尷尬,對兒子說:「延江,你去睡吧。」「不,他不走,我就不去睡。」端木延江擰著身子說。端木夫人笑著走近兒子,一面親吻著他的臉頰,一面用命令的口氣說:「聽媽媽的話,向光政叔叔道聲晚安,然後快去睡覺。」端木延江一聽,直勾勾盯著高岩,一句話沒說走出客廳。端木夫人轉過身來對高岩莞爾一笑說:「他還不知道如何去討人喜歡。」
不知為什麼,高岩突然覺得這個女人還是很有魅力的。當然,她的暗示一目了然,那就是:我現在很孤獨,但我很漂亮。
接下來,端木夫人很熱情地為高岩準備了夜宵。不得已,高岩只好禮貌地用一些。喝過幾杯酒後的端木夫人兩眼含情脈脈,情不自禁地把手摁在高岩的右手上。在她看來,高岩深夜造訪,顯然不是為了弔唁朋友之靈,分明是沖著她的姿色來的,所以她既興奮又大膽。高岩不想簡單地抽回自己的右手,因為那會傷了這女人的心。猛然間看到這女人手上戴著一枚祖母綠戒指,於是他抽出右手,指著那枚戒指說:「噢,好漂亮的戒指,誰送給你的?」端木夫人故意表現出神秘之色,欲言又止,最後才勉強地說:「請讓我保守這個秘密好嗎?」說完,她的臉紅了。
高岩點點頭,表示尊重她的隱私。但他心裡明白,這分明是故弄玄虛的手段,以向別人暗示,追求她的人還不少呢。高岩也只好裝出一副憐香惜玉的樣子。
夜深了,高岩站起裝出告辭的樣子說:「夫人,我這次打算在新京逗留三五日,以後還會來看你們的。如有事要我效勞,我一定儘力。」
「你……」端木夫人看一眼高岩,不好過分挽留。她欲言又止,低下了頭。
高岩走到門口,突然轉身漫不經心地問:「沒有人整理端木先生的文書證件之類的遺物嗎?」
端木夫人說:「先生的律師過兩天會來。」
高岩皺了一下眉頭:「哦,可是……」
端木夫人說:「有什麼不妥嗎?」
高岩搖搖頭說:「不,沒什麼不妥,只是有一件棘手的事……端木先生和我曾做過幾筆生意,關於醫療器械方面的。」
「這我聽說過。」端木夫人說。
高岩故作嚴肅狀,說:「問題是……其中一筆生意是當局所明令禁止的,一旦被別人發現,對你們……對我都不好。我想……能不能在律師來到之前把一些可能惹出麻煩的遺物妥善處理好,你看……行嗎?」
「好哇好哇,明天我就領你到他的書房檢查他的遺物。我可不希望因為你們的生意被憲兵隊傳訊。」端木夫人很急躁地說。
「那好,我一定處理好這件事。」說完,高岩轉身走出端木的家。
走出很遠,他還看見端木夫人站在門口向外望著。他苦笑一下,心裡輕鬆多了。
12
為了削弱關東軍的戰鬥力,組織上命令抗聯游擊隊要對關東軍的重要設施進行一次毀滅性的打擊,目標首先選定黑林鎮的敵人軍火庫。
高鐵林指著身著偽警制服的人對大家說:「這是我們內線老林,他為我們帶來一張圖,詳盡地標明了關東軍警備隊是怎樣分布的。他們在什麼地方宿營,機關槍架在什麼地方,還有今晚的口令是什麼。戰鬥的具體部署是我與馬連長各帶一隊,攻擊正面和側面,姚指導員負責接應。軍火庫炸掉後,就立即撤出戰鬥,不要戀戰,因為敵人的兵力數倍於我們。明白嗎?」
馬震海和姚長青答道:「明白!」
部隊首先駐紮在一個叫祥福嬸的老大娘家裡,高鐵林說這家人非常可靠。祥福嬸三個兒子都參加了抗聯,兩個戰死,一個去了蘇聯。全家12口人,連老伴在內,有9口被關東軍殺死。現在家裡就剩下祥福嬸和孫子大寶兩個人。祥福嬸多次想把大寶送到抗聯來,俺都沒有答應,俺再也不能把她身邊唯一的孫子搶走哇!
祥福嬸家擠滿了游擊隊員,祥福嬸的孫子在他們中間竄來竄去,羨慕地摸著他們身上的武器。
「喲喲,真是周司令的抗聯回來了,真是周司令的抗聯回來了。」祥福嬸一邊不住地叨叨著,高興得直流眼淚,一邊給抗聯戰士燒水泡茶找吃的。還端出多年珍藏的泡酒,捧到抗聯戰士的面前。抗聯戰士深感卻之不恭,每人只喝了一小口,一壇酒就光了。祥福嬸又連連說可惜,可惜這酒太少了。
「夠了祥福嬸,這一口酒足以壯我們軍威了。出發——」高鐵林大喝一聲,游擊隊員趁著夜色向黑林鎮進發。
大召威弘和大召平川所在的那支部隊恰恰守備在這裡。此時,士兵們正躺在床上酣睡。
突然,營房外軍火庫方向響起了激烈的槍聲。大召威弘被槍聲驚醒,忽地坐起來大喊一聲:「抗聯打來了!」
大召平川也驚得抬起了頭,說:「怎麼會呢?共產黨的抗聯都躲在山裡邊。」
這時,外邊響起了緊急警報聲。士兵們披上衣服沖向槍架,拎起槍就往外跑。到外邊一看,火光衝天,爆炸聲連成一片,軍火庫已被炸毀了。守備隊員在火光中亂竄,根本沒有陣法。抗聯戰士躲在暗處開槍射擊,日本士兵們還沒有看清自己的對手,就已經倒下了一大片。
士兵長武川惠吉帶領大召威弘與大召平川退守在一個堅固的倉庫里,並命令大召威弘帶幾個人到天棚上開槍射擊。不一會兒工夫,這幾挺機關槍便從高處的窗口一齊往外開火,火力異常兇猛,使馬震海率領的游擊戰士倒下了許多。抗聯的進攻一時受阻。
這時,高鐵林跑過來,大聲說:「震海不要戀戰,軍火庫已經炸毀,馬上組織隊伍撤退,敵人的援軍很快就到了!」
已經殺紅眼的馬震海哪肯罷手,竟端著機關槍向倉庫衝去。這時鋼蛋跑過來,向高鐵林報告說:「政委,鬼子的援兵已經到了!」
「該死!」高鐵林看著沖向倉庫的馬震海對姚長青說:「你帶幾個人在這裡接應馬連長,我去阻擊鬼子的增援部隊,天亮前東江邊會合!」說完,他帶領一部分人沖了出去。
已經衝到倉庫前的馬震海放下機關槍,從背包里掏出僅剩下的兩顆手榴彈,拉開彈弦順著窗縫就扔進倉庫。
倉庫里發出兩聲巨響,隨後是日本士兵聲嘶力竭的號叫。
正當馬震海砸著拳頭惋惜沒有手榴彈時,一雙手伸過來,遞給他兩顆手榴彈。馬震海扭頭一看,滿臉灰漬的鋼蛋露出一口白牙正沖自己笑呢。然後又打開地上的背包,露出裡面的十幾顆手榴彈,馬震海也笑了,露出的也是滿口白牙。
隨即,兩顆手榴彈又在倉庫里炸響。倉庫的木樓梯被炸塌,大召威弘等人從棚頂上摔了下來。
「卧倒!快卧倒!」剛摔在地上的大召威弘看見一顆手榴彈正在武川惠吉和大召平川之間燃燒,他發瘋般喊著。大召平川等人根本聽不見。大召威弘心一急,衝過去一把將武川和大召平川推開,隨之手榴彈也響了。大召威弘倒在了血泊中。
「大哥!大哥——」大召平川發瘋地撲過去。但他首先看到的是大哥的半隻手臂血淋淋地掉在地上。大召威弘已奄奄一息。
「哥,哥呀!你不能死呀——」大召平川跪在哥哥的身邊大呼小叫。
驚魂未定的武川惠吉向大召平川提醒道:「止住流血!把他那條被炸飛的手臂撿起來收好!」
大召平川撕開自己的衣服,堵住了哥哥的流血,又包好了那半截手臂,幻想著戰地醫院的醫生能把它接上。
武川惠吉命令道:「這裡守不住了!快,撤到外邊的小樹林里。」
大召平川一聽,背起哥哥就往外跑,同時不忘拿著自己的武器,竟然跑得比誰都快。他不想讓哥哥離開自己,只想救活他。困獸猶鬥,他們很快衝出倉庫,逃進小樹林。
關東軍的援兵很快就到了,而且人數眾多,至少有一個大隊的鬼子衝破阻截湧向倉庫。姚長青等人只好轉頭去對付增援的日軍,一場激戰開始了。
汗水和淚水順著大召平川的面頰往下流,他終於跑不動了,一頭栽倒在地上,無力地閉上了雙眼。
過了好長時間,他慢慢地睜開雙眼,看著身邊渾身是血的哥哥,他叫道:「哥……哥……你還活著嗎?」
大召威弘一動不動。
「哥,哥呀!你可不能死呀!媽和爸還等著你回去呢。」大召平川絕望地喊著,不禁淚如泉湧。
這時,大召威弘動了一下。
大召平川欣喜若狂,大叫道:「哥,哥,你還活著?」
姚長青等人在撤退的過程中被敵人衝散,他為了掩護失散的戰友突圍,故意把自己暴露給敵人。他邊打邊退,最後鑽進樹林里。天快亮的時候,槍聲漸漸稀疏,他意識到戰士們已經突圍,方拖著疲憊的身子穿過樹林向江邊方向走去。
「有人來!」大召平川聽見有樹枝的折斷聲,立刻坐起來叫了一聲。
大召威弘吃力地睜開了眼睛,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的槍向密林深處望去。
疲憊不堪的姚長青突然站住,映入眼帘的是兩個身材高大的日本兵。一切彷彿都凝固了,在他們的對峙中,彼此沒有一絲聲音。生死關頭,剛剛蘇醒過來的大召威弘一下子精神起來。因為都打光了子彈,他們都準備好了短兵相接。
姚長青扔掉長槍,從腰際拔出一口中國刀,緊緊地握在手裡。對方則是兩支長槍,刀鋒凜凜,直衝姚長青。儘管有一個剛剛斷了手臂,但另一隻手同樣充滿了殺機。
「啊——」
「啊——」
隨著兩聲長吼,雙方各自向對方衝來。姚長青從小練武,把手中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風。兩支三八大蓋也毫不示弱,上下翻飛有如靈蛇。兵器相接的噹噹聲驚飛了林子里的鳥雀。
幾個回合過後,姚長青終於一刀砍掉了大召平川的腦袋。那顆頭顱直滾到大召威弘的腳下,沒有閉上的雙眼還死死地盯著他,眼中的淚花還明晰可見。大召威弘徹底傻了,手中的槍一下子掉在地上。他捧起那顆頭顱仰天大叫:「天哪……天哪……我的弟弟,還我的弟弟!」這凄厲的喊叫久久地在林子里回蕩著。最終,大召威弘也撲通倒下了,他又昏死了過去。
姚長青也身負重傷,右肩被大召平川重重地刺了一刀。他忍痛包紮好傷口,拄著刀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不要走……請……等等……」一個顫抖的聲音嚇了姚長青一跳,他回過身來盯住躺在地上的大召威弘,只見他的嘴正艱難地一張一合。大召威弘掙扎著坐起來,靠在樹榦上喘著粗氣。姚長青疑惑地朝他邁進一步。
「請你……別走,我有話對你說。」大召威弘吃力地說著漢語,雙眼露出柔和的光。「我是日本的農民,我是來種地的,我不想當兵,不想殺人,可……可我沒辦法。你殺的這個人是我的弟弟,和我一樣,他也不想殺人。就在前幾天的訓練場上,他砍下了一個中國人的頭,如今他又被你砍了頭,這真是報應。本來我們無怨無仇,可這場該死的戰爭,使我們成了敵人。我不恨你,真的。現在,你……能幫幫我們嗎?」
姚長青冷冷地說:「你要我做什麼?」
大召威弘更加艱難地說:「我叫大召威弘,他叫大召平川。我們是北滿樺川縣東大屯的開拓民。我們兄弟二人都在應徵入伍前一天晚上結的婚。我的妻子叫葉子,他的妻子叫良子,我們的身上都有寫給妻子的訣別信,一旦我們陣亡了,這是留給妻子的最後的話,我求你了……請把他的信帶給他的妻子良子吧。我還死不了,如果你不殺我,我還死不了……所以,我的就免了。」
說完,大召威弘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但隨後他又昏死過去。
姚長青上前扶起大召威弘:「喂,喂,你醒醒!」
「幫幫我們……」被喊醒的大召威弘,聲音幾乎微弱得聽不見。說完,頭一歪,他又昏死過去。
姚長青的心感到一陣陣灼痛,他從大召平川的身上找到那封寫給他妻子的信,回頭看了大召威弘兩眼,腳步沉重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