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夏季,李雲龍接到通知,要他去北京開會,此時田雨正在休假,於是決定一起去北京,自從趙剛和馮楠調到北京後,他們還沒去過。
他們到北京那天,趙剛和馮楠特地到前門火車站去接站,火車一進站,還沒停下來,李雲龍就從車窗里探出腦袋對著站在月台上的趙剛興高采烈地大喊道:「老趙,你個狗日的,可想死老子啦。」趙剛穿著筆挺的夏季柞蠶絲軍常服,佩著少將肩章,一副儒將風範。馮楠穿著一身藍白碎花的布拉吉,她輕挽著趙剛的手臂,望著剛剛停下的列車,眼睛裡充滿了笑意,這一對夫婦站在月台上,顯得極為出眾。李雲龍和田雨從軟卧車廂下來,這兩對久別重逢的夫婦擁抱在一起,李雲龍和趙剛是那種男人式的擁抱,右臂勾著對方的肩膀,左手握拳朝著對方胸口上猛捶。女人們擁抱是那種全身心的投入,甚至連臉都貼在一起,還激動得熱淚盈眶。月台上南來北往的旅客們都驚奇地看著這兩對將軍夫婦。李雲龍本來就打算住在趙剛家。可這會兒還要假裝客氣幾句:「老趙,我要選個離你家近點兒的招待所,那樣得聊。」趙剛打斷他的話:「廢話!到北京來能讓你們住招待所?這不是罵人嗎?」「那多不好意思,太打擾了。」「少來這套,你什麼時候不好意思過?」
趙剛住在西郊的一個軍事機關的大院里,他的住宅也是個樓壁爬滿爬牆虎植物的二層小樓,為迎接老戰友的到來,趙剛夫婦親自挽起袖子和警衛員、公務員們一起打掃了房間,甚至把自己的卧室讓出來。當晚,李雲龍和趙剛喝光了一瓶茅台,已經搖搖晃晃的趙剛又拿出一瓶五糧液。李雲龍自然沒有不陪的道理,於是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又喝掉半瓶,剩下的半瓶酒被兩個女人堅決地沒收了。酒一喝多了話自然就多,這兩個男人迷迷糊糊地又彷彿回到當年的歲月,他們本來面對面中間隔著桌子喝酒,喝到興奮處,李雲龍又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拖著椅子跌跌撞撞地繞過飯桌緊挨著趙剛坐下,兩人又眼淚汪汪、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起來。馮楠驚訝地發現,平時溫文爾雅的趙剛今天也酒後失態,嘴裡罵罵咧咧地吐著粗話,簡直是肆元忌憚,至於李雲龍就更甭提了。田雨和馮楠索性把這兩個滿嘴胡言的男人丟在餐廳,她們到樓上書房去密談了。
李雲龍又舉起空酒杯說:「老趙。來……干!」「不對啊……酒咋沒啦?誰他娘的把咱的酒偷……偷走啦?」趙剛醉眼膘隴在柜子里亂摸著:「沒……沒錯,是……是有人把咱的酒模……摸走啦,老李呀,我趙剛對……對不起你呀,你好……好不容易來……來我家一趟,我……我他媽的連……酒……酒都沒有,實……實在對不起。」
李雲龍多少比趙剛還清醒點兒:「不對,剛……剛才不是還……有酒嗎?咋一會兒就被人……摸走了呢?咱們剛才只喝了……二……兩……對不對?還沒喝夠呢,是不是?」趙剛怒道:「媽的,誰……誰敢摸咱的東西?咱……獨立團從……從來都是摸別人的東西,是不是老李?鬼子……漢奸,咱摸……模他們的東西,啥……時候讓人家模了咱……咱的?」李雲龍說:「你狗日的,不……不夠意思,哪次都……都吃現成的,老子摸……鬼子的東西,回來哪次不……不分給你吃?你還……還他娘的老說……說老子犯紀……律。」趙剛的眼睛快睜不開了,可嘴裡還是不停地說:「瞎……瞎說,不是咱……犯紀律,是他媽鬼子犯……犯了紀律,他們幹嗎不……不把東西給……咱送來呢?」李雲龍晃晃悠悠地走到水龍頭前,把空酒瓶灌滿自來水,又走回來給趙剛的杯子倒滿說:「老子我……找到酒啦,有……有的是,敞開了喝……」趙剛端起杯子喝了一日道:「好酒,一喝就……知道,這是茅……茅台。」李雲龍邊喝邊唱了起來:「大刀向……咦?向誰腦袋上砍來著?」趙剛趴在桌上快要睡著了,他嘴裡嘟囔著:「當然是……是蔣介石呀……」
在樓上的書房裡,田雨仔細看著書櫃里的書嘆道:「喲,你們存了這麼多書?」馮楠道:「我在婚前就存了不少了,趙剛的書大部分是解放後買的,結婚時我們把各自的書都合在一起,這是我們最大的一筆財產了。」田雨問:「這幾年也沒怎麼通信,是不是凈顧著生孩子了?連老朋友都不通知一下?」馮楠笑道:「知道你們要來,我怕孩子們吵鬧,都放在託兒所全託了。兩個孩子,都是男孩,分別以單字取名,山、高。」
「這是老趙起的名,語出范仲淹《游嚴於陵詞》中:雲水蒼蒼,江水快快,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看來後面的兩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該叫水、長了。我對老趙說,那個高字可不怎麼樣,趙高,和那個指鹿為馬的大奸臣同名,這可如何是好。老趙說那不管,就這麼叫。田雨,我在沒遇見老趙之前,根本沒打算這輩子要孩子,更甭說連生幾個了,可你知道,咱女人就是這麼怪,一旦愛上一個男人,什麼事都肯為他去做,只要他願意,生十個孩子又何妨?」田雨介面道:「真羨慕你,你們老趙脾氣好,又會心疼人,你真有福氣。我們老李脾氣太暴,動不動就打孩子,你不知道,他發起火來,可嚇人了。」馮楠說著話手裡也不閑著,她在給孩子織毛衣,邊織邊說:「老趙也有發火的時候,可他的自制力很強,每次都能忍住。其實,我真不願他忍,那樣很傷身體,有些令人氣憤的事,他忍住沒發火,可回家就像大病了一場,兩三天都悶悶不樂。要是把火發出去,心裡會輕鬆得多。」
「記得有一次為招待蘇聯專家有文藝演出,那天趙剛是穿著便衣去的,我們剛剛坐下,一個好像是首長秘書樣的年輕人,便衝過來態度惡劣地喊:你們,坐到後面去,這是給首長留的座位,你們沒資格坐在這裡,怎麼連規矩都不懂?趙剛的秘書火了,站起來要和他理論。趙剛制止住他說,那咱們就挪挪地方。我們挪到後面坐下,等演出快開始了,貴客們才出場,我們發現剛才的座位是給一個大首長的家屬留的,他的老婆、孩子、保姆、公務員都堂而皇之地坐在我們剛剛讓出的座位上。」
「這時我發現趙剛臉都氣白了,他的手在哆嗦,我看得出來,他在努力剋制自己。這還不算,更氣人的還在後面。演出結束之後還有宴會,其實蘇聯專家們已經在前一天就回國了,主辦者發現這次活動的招待費還剩下很多,於是演出照演,宴會照吃。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奢侈的宴會,桌上的菜根本來不及吃,一道一道的菜不斷地端上來。盤子都探起老高了,上菜還沒有停止。趙剛那天一筷子沒動,他默默坐了一會兒突然拉起我說,走,回家。在汽車裡,他大聲對我說,馮楠,你看見了嗎?」
「這就是特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看見那宴會了嗎?那是糟蹋老百姓的血汗錢,多少老百姓還沒解決溫飽,這些人的良心都到哪兒去了?他們也算是共產黨員?呸!」
「連國民黨都不如,蔣介石還知道提倡個新生活運動,帶頭提倡儉樸,連茶葉都不喝,只喝白開水。你說,這麼多人流血犧牲,打下這座江山,就為了讓這些混蛋搞特權,糟蹋老百姓的血汗?」我當時見他越說越氣,就用手指了指坐在汽車前排的秘書、司機,意思是讓他們聽見影響不好,老趙這才閉了嘴。為這件事,他三天都沒緩過來。
「他私下裡不停地對我說,這是怎麼了?七屆二中全會上早說了,奪取全國的勝利,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的第一步。不是早說了嗎?我們不學李自成。怎麼一進城就全忘了?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我勸他在外邊千萬別亂說話。他說,馮楠,我知道你是關心我、愛護我,我當然不會在外面亂說,我對你,對這個家有責任,我願意給我的親人創造一個幸福安定的生活,我能忍,我會儘力去忍。可是馮楠,如果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我要把要說的話都說出來。要是真有那麼一天,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田雨,當時我一聽,真是心都碎了,眼淚不停地往下流,我哭著抱住他,對他說,親愛的,請你記住,不管到什麼時候,咱們生在一起生,死在一起死,誰也別想拆開我們。」
馮楠說得落下淚來,田雨的眼圈也紅了,她低聲嘆道:「好個俠骨柔腸的趙剛啊。」
馮楠擦乾眼淚接著說:「前些日子,老趙他們傳達了蘇共二十大會議情況和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上級規定的紀律很嚴厲,不許做筆記,不許議論,不許和沒資格聽傳達的人講,當然也包括家屬。其實,規定是規定,消息能不傳出來嗎?那天老趙聽完傳達會回家,我發現他臉色慘白,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衝進書房想看看他怎麼了,一進門我就驚呆了,我看見他在默默地流淚,說真的,我從沒見他哭過,但我什麼也沒說,我只是輕輕地抱著他,幫他擦去眼淚,老趙說,馮楠,這麼多老布爾什維克,戰功赫赫的元帥、將軍、中央委員沒死在敵人的刀下,竟然都讓斯大林給處決了,他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他是無產階級革命的領袖啊,他是列寧的戰友啊,我一直都把他當做英雄的,怎麼會這樣呢?有人說他是犯了嚴重的錯誤,可這是錯誤嗎?這是犯罪呀。我對他說,老趙,咱們不是有約法三章嗎?不該我知道的就不要對我說,你忘了?他看了我一會兒,才低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田雨,我真擔心他的身體,他腦子裡想得太多,壓力太大,這樣下去可怎麼好?田雨輕輕地拍拍馮楠的手勸慰道:別擔心,馮楠,老趙和老李他們這輩子經歷的事太多了,沒有什麼事能壓垮他們。」
馮楠猛地想起樓下那兩個喝酒的男人:「喲,那兩個傢伙不知怎麼樣了,咱們快去看看。」樓下的餐廳里,趙剛趴在杯盤狼藉的餐桌上醉得不醒人事,而李雲龍也不知是怎麼走到客廳里的,正躺在沙發上鼾聲如雷,客廳里到處瀰漫著強烈的酒氣…
…李雲龍白天開會,晚上回到趙剛家喝酒吹牛,每天不折騰到凌晨兩點不算完,反正白天開會時他總是坐在最後一排,總能找到機會睡一會兒。趙剛可頂不住了,他在總參的一個部門當政委,事務性的工作很多,那天他聽幾個部下彙報工作,聽著聽著竟然睡著了,部下們靜靜等了十幾分鐘,他才猛然驚醒,向部下連聲道歉。一個處長討好地說:「首長,我要向您提個意見,您太不注意自己的身體了,工作起來廢寢忘食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呀,您要是病倒了,那可是對革命事業的損失啊。」
趙剛聽了哭笑不得,看來一個人若是有了點兒地位,就具有了某種神秘性,在神秘的面紗下,他的一舉一動都能和偉大的事業聯繫起來,哪怕是蹲在廁所里大便。趙剛有些厭惡地皺皺眉頭批評道:「你怎麼知道我工作起來廢寢忘食?我可沒這麼偉大,再說,這個世界上少了我趙剛,地球照樣轉,怎麼會給革命事業造成損失?你這個同志呀,毛病要好好改一下,見了領導少來些肉麻的奉承,把腦子用在工作上。實話告訴你,我這是和老戰友晚上喝酒吹牛不睡覺鬧的,什麼為工作廢寢忘食?」趙剛想,這種阿談奉承的幹部怎麼越來越多,但願在黨內軍內,這種風氣不要蔓延。
星期天,李雲龍和趙剛換上便衣要上街逛逛,因為兩人誰也沒坐過公共汽車,就乾脆給趙剛的司機放了假,他們在一個公共汽車總站上了車。司機和售票員還沒來,車上已經很擠了,北京的夏季很熱,驕陽似火,毒日頭沒一會兒就把薄薄的鐵皮車頂曬透了,車裡像個蒸籠,人體味和汗味交織在一起,裸露的皮膚經常和身旁人的皮膚貼在一起,弄得粘糊糊的,在這種環境中,人的脾氣就容易煩躁,無形中火氣也大了,吵架是免不了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吵了起來,因為那女人上車時踩了那男人的腳,男人見女人似乎沒有道歉的意思,便挖苦道:「我是不是賂疼了你的腳?」那女人也顯得很大度:「沒關係,我不在意。你不在意我在意,那多不合適?」
「看樣子我得向你道歉了?」「你要道歉當然也可以。」「那你他媽講理不講理?你踩了我的腳,我還得向你道歉?」「你別罵人啊,耍什麼流氓?怕擠?怕擠就坐小汽車去,那兒不擠,你有這命嗎?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缺家教?你小時候你爸你媽就這麼教育你?」
「有人下沒人養的東西。臭流氓……」「你說我流氓,我流你哪兒了……」女人的丈夫在一旁冷眼觀察半天了,既然已經對罵起來,他就不能不出場了。「孫子,你罵誰呢?這是我老婆。」「你就該好好管教一下,女人不懂事,男人怎麼也不懂事?你他媽找抽呢是不是……」這時,站在一邊的李雲龍便站出來管閑事了:「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大熱天的,別弄得像烏眼雞似的。這位女同志你踩了人家腳,道個歉不就完了嗎?」
「不能動不動就說人家是流氓。男同志呢,也不能得理不讓人,踩一下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跟女人一般見識?那位女同志的丈夫,你的老婆踩了人家的腳,不但不道歉還張嘴罵人,這就說明你平時沒有管教好自己的老婆,嗯,平時沒有管教好,這會兒就更不能推波助瀾,擴大事端,更不要企圖打人,這是新社會,決不允許打人……」趙剛一聽李雲龍開口教訓人,就知道要壞事,雖然他的動機是要勸架,但實際上成了火上澆油,既然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誰也沒資格教訓誰。果然,那正劍拔管張的雙方一聽李雲龍的話頓時都翻了,一起沖李雲龍去了。那女人翻了李雲龍一眼道:「你管得著嗎?找個涼快地方呆會兒好不好?」那男人說:「你這人說話我就不愛聽,都是窮老百姓,假充什麼首長?我踩你一腳試試?你幹嗎?」那女人的丈夫更不客氣:「哼!磕瓜子嗑出個臭蟲來,充仁(人)來了。」李雲龍立刻大怒,一把揪住那丈夫的衣領道:「你敢罵人?還反了你啦?你再罵一句我聽聽,看我不抽你這小狗日的。」那丈夫在老婆面前自然要表現些英雄氣概,哪裡肯示弱,便一個直拳打過來。李雲龍左手一擋,右手閃電般地扇了對方一個響亮的耳光。那人吃了虧急於報復。衝上來和李雲龍廝打在一起。趙剛心裡暗暗叫苦,心說這老李今年也四十六歲了,怎麼還這麼愛惹事?比起當年來競有過之而無不及。他顧不上多想,趕忙去拉架,那被踩了腳的男人見趙剛拉架,便認定趙剛在拉偏架,兩個打一個,這太不公平,何況自己也是事主,當然不能置身於事外,他一邊吼著你他媽拉偏架,一邊一拳搗在趙剛背上。趙剛淬不及防,背上突然挨了一拳,他這輩子好像還沒挨過打,這一下可把他打火了,便回身一拳打去。這下可好,車廂里頓時大亂,那個女人放聲大哭,不明底細的人還以為她遭到了強暴……要不是聞訊趕來的警察制止了鬥毆,這兩個將軍和兩個平民之間的戰鬥還不知怎樣收場呢。在派出所,一個年輕的警察口氣嚴厲地問:「是誰先動的手?」趙剛說:「同志,你聽我解釋……」「我問你誰先動的手?」
「哪兒這麼多廢話?說!」「我先動的手。」李雲龍早把對方先動手的事給忘了,便認為自己先動的手。啪:警察一柏桌子道:「好啊,在公共場所聚眾鬥毆,擾亂社會治安,還滿不在乎?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告訴你們,這是專政機關,是專門管你們這些人的,老實點,你……」他一指李雲龍道:「你斜眼瞪我幹什麼?不服氣是不是?」
李雲龍說:「小同志,你這態度可不好,總該把事情問清楚嘛,問清以後該批評誰就批評誰……」「住口!我問你什麼就回答什麼,這兒沒你說話的分。」「放你娘的屁。」李雲龍火了,他一把掏出軍官證扔過去吼道:「給我看好,再把你們領導給我找來,你個小免崽子,誰給你的權力這麼說話?」小警察拿起軍官證一看,嘴就變成了O型,半天沒閉上,他有點傻了,這竟是個將軍,他蹦起來立正敬禮,結結巴巴道:「對不起,兩……位首長,我……我真不知道兩位首長今天是微服私訪,請……首長原諒……」
趙剛口氣溫和地說:「算啦,小同志,你不要緊張,你看我們也沒穿軍裝,沒穿軍裝就是普通公民嘛,誰都有發火吵嘴的時候,過去也就過去了。」他指了一下被踩了腳的男人說:「你這個同志,我要批評你幾句,你怎麼連勸架的也打?這叫不問青紅皂白嘛,當然,我今天脾氣也不好,也要請你原諒,都是男人,都有血性,挨打不還手恐怕誰也做不到,所以我也還了手。」那幾位也知道了趙剛和李雲龍的身份,嚇得不輕,一個勁兒地道歉。李雲龍余怒未消地對那個男人說:「你小子真不夠意思,你和他們吵架,我幫你和他們打,可你咋又和他們站在一頭兒了呢?你還有立場沒有?」
「哼,你小子,容易當叛徒。」他扭頭對警察說:「你這個同志,工作作風以後要改改,本來是件小事,幹嗎這麼詐詐唬唬的?不要這麼小題大做,聽見沒有?」小警察連聲說道:「記住了,首長,我記住了。」趙剛說:「行了,行了,我們走了,事情都過去了。」
「誰也不許記仇啊,老李,咱們走。」
晚上兩人回到家裡。把此事告訴兩個女人,兩個女人笑倒在沙發里,說從沒聽說過,將軍也會在大街上打架。李雲龍對趙剛的表現表示滿意,這小子這些年長進多了,見老哥打架,當兄弟的不管誰對準錯也要幫上一把,不然就是叛徒,不可交。
他是這麼評論。田墨軒夫婦要來北京參加政協召開的會議。趙剛聽說後很高興,他對田雨和李雲龍說:我要請兩位老人家吃飯,你們一定要替我邀請到。李雲龍搔著頭說:「還是算了吧,我那老丈人和咱們聊不到一起去,有些觀點也有點兒出格,上次差點兒和我吵起來。」田雨白了他一眼道:「你這人幹嗎總戴著有色眼鏡看人?觀點不同可以討論,你不能亂扣帽子。我父母再不開通,不是也把女兒嫁給了你?」馮楠介面道:「就是,把女兒都貢獻給革命了,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趙剛認真地說:「我對兩位老人家的學問人品仰慕已久,這次一定要當面請教,我尊敬有學問的人。老李,你不願意聽可以不說話,喝你的酒就是,但你不能破壞氣氛。」李雲龍嘆了口氣:「唉,這回你們這些知識分子成大多數了,我成了少數人,被孤立了。」田墨軒夫婦在北京的文化圈子裡熟人太多,開會的空餘時間幾乎被老朋友的訪問和宴請佔滿。
田雨替趙剛邀請了幾次都被他拒絕了。「我又不認識這位趙將軍,就不去了,你替我謝謝他的盛情就是了。」田墨軒不近人情地說。「他是您女婿的老戰友啊,參加革命前也是文化人,很敬仰您的學問人品,想和您認識一下,您就去一次吧?」田雨央求道。
「是我女婿的朋友?那就更不用見了,因為我女婿是天下最革命的人,除了無產階級革命,別的思想恐怕都容易被他當成異端邪說。道不同,不相與謀嘛,我不見。老頭兒倔強得很。」「爸爸,您難道就這樣回復人家的邀請?讓我跟人家說,道不同,不相與謀,我爸爸不願意見你?」「就這樣說,田某就是這脾氣。」沈丹虹說話了:「墨軒,咱們的女兒女婿住在人家家裡,就是出於禮節,也該去拜訪一下,怎麼能這樣不通人情呢?」田墨軒對妻子的話還是很重視的,聽妻子這樣說,他便不吭聲了。沈丹虹細聲慢語地勸道:「你這個人呀,哪兒都好,就是不近人情,過於清高。這樣是很容易被人誤解的。墨軒,聽我的,還是去吧,你不應該傷害咱們女兒的自尊。」田雨道:「還是媽媽好。爸爸現在不疼我了,我很傷心。」田墨軒笑了:「好,我去,誰說我不疼女兒了?」「爸爸。你真好。」田墨軒夫婦去趙剛家做客那天,趙剛堅持要親自去飯店迎接,李雲龍無奈,只好和趙剛一起去了。出乎李雲龍意料的是,田墨軒一見了趙剛,似乎覺得眼前一亮,欣喜之情溢於言表,一雙慈愛的眼睛笑眯眯地看著趙剛。
弄得李雲龍莫名其妙,在他印象里,這個老丈人對他從來是不冷不熱,他始終認為,老丈人是高級知識分子,嫌當兵的是老粗,看不起他。當田墨軒夫婦從飯店的二樓樓梯上下來時,等候在大廳里的趙剛和李雲龍站了起來,趙剛搶上一步,規規矩矩地立正敬禮道:「伯父伯母好!我叫趙剛。」田墨軒見趙剛穿著一身淺白色柞蠶絲夏季軍服,體態很均勻,標準的軍人站姿,頗有股玉樹臨風之感,眉宇間透出一股勃勃英氣。田墨軒脫口道:「好個英武的趙將軍,真乃棟樑之材。」趙剛雙手握住田墨軒的手道:「久仰先生學問人品,一直無緣聆聽教誨,今天借我老戰友的光,才得以相見,趙剛深感榮幸。我是晚輩,先生若不嫌棄,趙剛理當執弟子之禮,稱我小趙即可。」
田墨軒微笑著點頭:「好啊,田某今天就倚老賣老一回。」李雲龍跨上一步說:「岳父,岳母,你們好,我和趙剛是來接你們的。」田墨軒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他溫和地對李雲龍說:「你好,聽說你在軍事學院學得不錯嘛,田雨寫信告訴我了。」李雲龍很謙虛地說:「馬馬虎虎。」在趙剛的家宴上,李雲龍很少說話,只是一杯一杯地喝著悶酒。
他不大喜歡這種氣氛,首先是不隨便,顯得很拘謹。以前和那些帶兵打仗的老戰友們喝酒哪兒有這麼多事?弟兄們大呼小叫,拍桌子罵娘,甚至捏著對方鼻子愣灌,那叫痛快。喝酒就是這樣,要是沒人勸酒,沒人端著杯子和你叫板,那就太沒意思了。此外,他也不太喜歡那些有文化的人說話的方式,聽著有些費勁,盡說些不著邊際的事,若是在別的場合,他早煩了,興許就拂袖而去。可今天他得老老實實坐在這裡,還不能露出一點兒不耐煩的表情,因為這是趙剛請自己的岳父岳母吃飯,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老戰友給自己撐面子,所以他也不能不給趙剛面子。此外,也得讓岳父岳母看看,他們的女婿也有有學問的朋友。李雲龍感到,比起上次見面,田墨軒的話明顯少了,言語間那種咄咄逼人的銳氣也似乎平和了些,但那種田墨軒特有的,幾乎是浸到骨子裡的傲氣卻依然如故。趙剛的興緻倒很高,他喜歡和文化人打交道,至今還懷念著當年燕京大學那種濃濃的文化氛圍。他和田墨軒不難找到共同語言。兩人談詩詞、談書法、談金石篆刻,趙剛還興緻勃勃地取出自己珍藏的兩方雞血石請田墨軒鑒賞。對詩詞兩人的觀點也頗為一致,都推崇豪放而遠婉約。
田墨軒認為蘇東坡的一首《念奴嬌-;赤壁懷古》雖堪稱千古絕唱,可當今毛澤東的《沁園春。雪》更可謂震古爍今,其氣魄之大無人可企及。田雨最擔心的就是父親談論政治,老人的脾氣太倔,話一出口便無遮無攔,讓人心驚肉跳。她見父親今天不談政治,只談文化,很是高興,便對趙剛笑道:「我父親最崇拜毛主席了,除此之外,我還沒聽他這麼誇過別人。」田墨軒抿了一口酒:「我對毛主席的了解首先是從文化上。我看過他1938年寫的《祭黃帝陵》,當時簡直眼睛一亮,真是才華橫溢、文采飛揚。我至今記得其中的句子……赫赫始祖,吾華肇造,胄衍祀綿,岳峨河浩,聰明睿智,光披遐荒,建此偉業,雄立東方……東等不才,劍履俱奮,萬里崎嘔,為國效命,頻年苦鬥,備歷險夷,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你們聽聽,寫就此文非如椽之筆所不能。特別是1945年重慶談判時,《沁園春-;雪》公開發表後,我就想,咱們國家連年戰亂,百孔千瘡,有誰能收拾這破碎河山呢?非雄才大略者不可。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毛澤東啊,古今第一人也。1949年開國大典我參加了,毛主席一聲: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我們這些民主人士和無黨派人士頓時熱淚縱橫,這是我們自己的國家啊,我們是國家的主人……」
田墨軒的激動感染了所有的人,連李雲龍也放下酒杯聽得入神,他沒料到田墨軒會說出這樣一番肺腑之言,以往他一直認為老丈人對新政權存有很強的戒心和懷疑。趙剛更是如休春風,他端起酒杯:「說得好啊田先生,沖您這番肺腑之言,我連干三杯。」李雲龍也站起來:「來,老趙,我陪你干三杯。」家宴的氣氛活躍起來。馮楠又提起李雲龍和趙剛在公共汽車上打架的事,大家都覺得好笑,說解放軍一千多個將軍里,這兩位的表現算是絕無僅有了。李雲龍想起派出所的那位小警察,不禁又來了氣:「這小混蛋簡直缺家教,不問青紅皂白,張嘴就訓人,等我掏出軍官證又嚇得說話都不利索了,年紀輕輕就這麼勢利。」趙剛埋怨道:「都怨你,人家拌兩句嘴,你非要去管閑事,出口就是火上澆油,不打起來倒怪了。幸虧派出所把咱們放了,要是碰上講原則的警察。管你是什麼將軍,先扣了再說,再通知上級單位去領人,咱們的笑話可就鬧大了,你是不在乎,幾十年來沒少惹事,處分比立功還多。我可好歹是個政委,成天給別人做思想工作,這回可好,在公共場所聚眾鬥毆,擾亂社會治安,被公安機關扣留,這面子可栽不起。」「你看,你看,老鴉落在豬身上,誰也別嫌誰黑,你覺悟高,挨打就不要還手啊。」趙剛有些不好意思:「倒也是,挨打不還手是挺難的。」大家本是閑談,誰料這些話卻使田墨軒犯了老毛病,老先生又鑽起牛角尖來。趙李二人在公共場所打架鬥毆的問題,看似是件小事,卻反映出一個深刻問題。試想,如果他們的身份不是將軍而是百姓,按《治安管理條例》規定,如此在公共場所大打出手,即便有理也屬違法行為,理應受到懲處,這再正常不過了。
不正常的倒是當違法行亮出自己的身份時,卻得到極大的寬容,連執法者都惶恐不已,連聲向違法者道歉,像是自己做錯了什麼。這說明了我們國家公民法制觀念的淡薄。李雲龍不以為然地說:「嗨,小事一樁,哪兒那麼嚴重?」趙剛卻收斂了笑容嚴肅起來:「田先生,您接著說。」「一個正常的社會應該法制健全,如果法律喪失了公正,後果無疑是可怕的。趙剛,你知道羅伯斯庇爾嗎?知道,法國大革命時雅各賓派的領袖。他就是個例子。這人很激進,認為自己最革命,動不動就以革命的名義剝奪他人的生命,把自己凌駕於法律之上。這樣做的直接後果是任何人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證,也包括他自己。當法律成了空白,便只有兩種結局了,或出現專制獨裁,或出現暴民政治。最後羅伯斯庇爾自己也被送上斷頭台,他實際上是死在自己手裡,在一個沒有公正法律保障的社會裡,恐怕不會有贏家。」趙剛打了一個冷戰,沉默了。
李雲龍聽得不入耳,他爭辯道:「我們國家的法律是健全的。」「而你就違了法而輕易逃脫了處罰。要是你的軍銜不是少將而是大將呢?是不是更可以得到寬容?」田墨軒打斷他的話。李雲龍想了想,覺得這個問題有些複雜,最好是先別說話。沈丹虹神色黯然地勸道:「墨軒,今天不是家宴嗎?幹嗎要談政治呢?談點兒別的好嗎?」馮楠也在輕輕地責備趙剛:「看你,惹得老人家不高興?」趙剛端起酒杯道:「田先生,恕晚輩不敬,使先生不愉快了,來,請幹了這杯……」他一飲而盡,臉色開始泛紅,情緒也有些激動起來。「田先生,我明白,您是有些擔心,怕執政黨的政策和法律流於形式。」
「您有兩點疑問,第一是我們的法律是否公正。二是法律對權力的限制問題。您是擔心我們黨能否做到這兩條?」「不是擔心,而是已見兆頭,任何一個政黨,哪怕他的理論再先進,也難免有缺點,要連這點起碼的道理都不懂,也就無所謂先進的政黨了。」
「我要說的是權力的限制問題,其實,貴黨的國家體制也是按照三權分立的原則建立起來的,至少是參考了三權分立的原則,和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相比,我們的人大常委會相當於國會,行使立法權。我們的國家主席相當於總統,行使行政權。我們的法院也同樣是行使司法權。這種模式雖然建立起來了,但……恕我直言,這只是一種表象,事實上無法做到互相制約,還是貴黨一家說了算,缺乏最基本的監督,民眾缺乏干預能力,這樣就出現一個問題,如果貴黨的國策出現偏差和失誤,而民眾又無監督與干預能力,那麼只好等貴黨自身去改正和調整,這需要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也許很漫長,整個民族會付不起這種代價的。此外,貴黨的階級鬥爭理論作為國策也值得商討。我認為,政府的職責是管理國家,調和各階級、各階層由於政治、經濟地位的不平衡所產生的矛盾,盡量去減小這種差別,使矛盾趨於緩和。而不該激化這種矛盾,使某一階級或階層成為貴族,而某一階級或階層淪為奴隸。管理國家需要法治,顛覆國家的行為應該受到法律的公正審判,而不是個人意志的隨心所欲……」
趙剛激動地打斷他的話:「難道我們的人民代表大會、政治協商會議、各民主黨派的監督,還有司法機關、監察機關都是流於形式?我們就真的解決不了?這樣說是否也有失公正?」田墨軒緩和了口氣:「趙剛啊,遠的不談,胡風一案總是剛剛過去吧?我們的司法程序恐怕還抵不上一個御批。在我眼裡,這位胡先生本是個大左派,怎麼一下就成了反革命分子?似乎很難解釋得通。」趙剛也平靜下來:「田先生,我不了解這案子的具體情況,但這是毛主席親自過問的案子,不會有什麼大出入。」
「您剛才也談到了對毛主席的那種崇敬……」「是的,我認為他是個偉人,正因為崇敬才擔心。作為執政黨的領袖,他的擔子太重了,政策一旦出現失誤,就會帶來巨大的災難,即使這些災難由小部分人來承擔,就算是占人口總數的5%吧,就是三千萬,若是這個百分比再大一些呢?那就有可能出現一場浩劫,這場浩劫有可能超過中國歷史上出現的任何浩劫,其產生的作用將影響數十年至上百年。」趙剛笑笑:「作為政協委員,您當然有權發表個人見解,有些事現在還說不清楚,就待歷史去證明吧,現在繼續喝酒。」田墨軒倔強地說:「好,一言為定,再過二十年,若是我還活著,咱們再接著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