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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生死兩相依

所屬書籍: 亮劍

  馬天生最近又多了一個職務,李雲龍專案組副組長,他知道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他了解李雲龍的為人和性格,這是個軟硬不吃的人,對這個人他不抱任何希望,用那個時代的時髦術語評價,這是典型的花崗岩腦袋。
  馬天生在沒調到這個軍之前,也曾參加過一些專案組的工作,一般來說,一個人一旦被逮捕,精神上就委頓了一半,再堅強的人面對強大的國家機器也難以做到神態自若。此外,審訊的方式對於被審者而言也帶有極大的壓力,被審者通常是被喝令坐在一個和地澆鑄為一體的水泥墩上,這是防止脾氣暴躁的被審者抄起座椅以暴力襲擊審訊者的必要措施。審訊者把雪亮的、令人炫目的燈光射向被審者,他自己卻隱藏在燈後的黑暗之中,只聽其聲不見其人,這些心理學上的小把戲一般都能奏效,被審者常常是誠惶誠恐地去配合審訊者的問話,或急於表白自己的清白,或搜腸刮肚地把肚裡的東西和盤托出,在這點上,大人物和小人物基本沒什麼區別。
  而李雲龍卻屬於那種極少數的死硬分子。他的態度極為傲慢,通常是在燈光的照射下閉著眼一聲不吭。馬天生便以連珠炮式的發問去擾亂他的思維,誰知他競然打起鼾來,鬧了半天他早睡著了,你費了半天口舌等於放屁,這太讓人惱火了。專案組用以致勝的法寶是以國家機器的強大壓力從精神上摧毀對手,要使他明白,他是人民的敵人,在這塊土地上,他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只有這樣他的身家性命才有可能苟全,但對於一個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來說,就不大管用了。馬天生很傷腦筋,到現在為止,審訊記錄還是白紙一張,這可不太好向上面交待。
  負責看守的戰士都是按當時的時髦標準特意挑選出來的,對敵鬥爭堅決,路線鬥爭覺悟高,苦大仇深,根紅苗正。最使李雲龍氣憤的是,一個青年戰士在給他送飯時竟然往他飯碗里啐唾沫,李雲龍長這麼大還沒受過這樣的侮辱,不禁大怒,他把飯碗連飯一起扣在那個小子臉上,他還沒來得及繼續教訓這個小混蛋,就被衝進來的幾個戰士按倒在地上拳打腳踢,他拚命反抗,一把掐住那個戰士的喉嚨,他完全可以捏碎這小子的喉骨,但他下不了手,這畢竟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他們有什麼過錯?就這麼一遲疑,他的軟肋就挨了一記重拳,李雲龍的抵抗結束了,畢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就算年輕時練過幾天拳腳,在這些身強力壯、受過格鬥訓練的戰士面前,還是顯得不堪一擊,他被打得昏死過去。
  李雲龍醒來後一吸氣,肋骨就疼得受不了,憑經驗判斷,是左胸第五、六兩根肋骨被打斷了,他想起在淮海戰役那次負傷時,這兩根肋骨曾被彈片打斷過,是舊傷了,這次不知是從舊茬上斷的還是新處斷的。他覺得頭暈得很厲害,這是一個戰士揪著他的頭髮把他的頭向水泥地連連撞擊造成的腦震蕩。這些狗娘養的,下手夠狠的,他不恨這些無知的戰士,他們從入伍第一天開始就受這種教育,「對同志要像春天一樣溫暖,對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們心自問,他李雲龍也沒少這樣教育戰士,想到這裡,他禁不住苦笑起來。他思索的是另外一個問題,這些無知的戰士用對付敵人的手段毒打了他,這不難理解。問題是,究競是什麼人教會了他們去虐待別人,去侮辱別人?難道是敵人就可以去虐待,可以侮辱人格嗎?他為此感到震驚,同時也感到愧疚。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他槍斃了受傷的日軍俘虜,政委趙剛得知後大發雷霆,他從沒見過平時溫文爾雅的趙剛發過這麼大的火。趙剛吼道:
  「咱們是人,是正規軍的軍人,不是野獸,不是土匪,不管是什麼人,只要放下武器,我們就應該以人道的方式去對待他們,你這樣做,和日本鬼子有什麼區別……」
  事後,趙剛找他談心,說過幾句話,使李雲龍銘心刻骨,至今不能忘懷。趙剛說:
  「每個正常人身上都同時存在著人性和獸性,或者也可以稱為善良和邪惡,如果不善於調整自己,隨時加強自我修養,那麼獸性的、邪惡的東西隨時都會抬頭。」李雲龍懊悔的想,要是時光能倒流,他一定會拜趙剛為師,好好學學做人的道理。那時他對文化人有種莫名其妙的反感,經常以大老粗為榮,現在想起來真有些可笑。
  多少年過去了,趙剛的智慧、寬容、深沉和人格的魅力仍使他感到神往……
  馬天生和黃特派員研究李雲龍的問題,他們一致認為,李雲龍這個傢伙已經是不可救藥了,他是那種帶著花崗岩腦袋去見上帝的人,對他的問題,從正面突破似乎是不可能了。此時需要的是迂迴進攻,從他身邊的工作人員身上打開缺口。他的警衛員是沒什麼希望了,這個吳永生是個從農村入伍的士兵,腦袋像榆木疙瘩,除了他的老首長,他誰也不認,你和他講革命道理講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等於是對牛彈琴,這種人屬於李雲龍的死黨,沒什麼挽救的必要了。李雲龍的司機老常,馬天生認為這是個老滑頭,他總拿自己沒文化說事,裝傻充愣,一問三不知,你給他做工作,指出李雲龍的罪行的嚴重性,老常做出一副博得懂懂的樣子,傻乎平地問馬天生:「政委,我咋聽說李軍長是台灣派來的特務?這就是你們當領導的不對了,咋讓台灣特務當了軍長呢?咱共產黨挺機靈的,咋讓台灣特務給蒙啦?」
  馬天生一怒之下把他轟走。
  馬天生也找了一些師團級幹部和司令部的幾個參謀,向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希望他們能配合專案組,揭發李雲龍的罪行。但這些軍官的回答都差不多:軍長的職務是中央軍委任命的,誰當軍長他們就聽誰的,這也是組織上的一貫要求。換句話說,就算劉少奇來當軍長,他們照樣也得服從命令,因為除了偉大領袖毛主席,誰能有這本事識破劉少奇的反動嘴臉呢?對於這些李雲龍的死黨,馬天生一時還沒什麼辦法。
  看來李雲龍身邊的工作人員中,只有鄭波是個突破口,他是大學畢業分配到部隊工作的,這種書生氣十足的軍人往往比較軟弱、膽小。前些日子聽說鄭波執行命令不堅決,被李雲龍撤職,現在正在於部部等待重新分配工作。馬天生認為,在準備召開的對李雲龍的批鬥大會上,除了造反派們的血淚控訴外,還應該有李雲龍身邊工作人員的反戈一擊,這才有說服力和教育意義,用這個事實教育群眾,只要是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採取對抗態度,哪怕你功勞再大,職務再高,也會眾叛親離。
  當年張國燾的職務夠高的了,他叛逃時這個警衛員都拒絕跟他走,這些例子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嗎?馬天生認為鄭秘書有文化,熟讀中共黨史,這種人對黨內的政治鬥爭是很熟悉的,此時李雲龍在政治上已經徹底垮台,一個有頭腦的人是不會甘心為李雲龍殉葬的,響鼓不用重鎚敲,此間道理應該是一點就透。
  鄭波進門來,規規矩矩行了軍禮,然後拘謹地坐下等待訓示。馬天生溫和地說:「小鄭呀,不要拘束嘛,隨便點兒,我來了這麼多日子,還沒找你談過心呢。聽說你前段時間表現不錯,拒絕執行反革命分子李雲龍的命令而遭到了迫害。你做得對,有覺悟,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很有前途的好乾部。我看你的分配問題就這樣定下來,去海防團當政委怎麼樣?職務升一級,正團級,對你這樣的好乾部,黨是不會忘記的。」
  鄭波有些誠惶誠恐,他手足無措地站起來感激地說:「感謝首長們的信任,我的能力低,思想改造得不徹底,只怕是辜負了組織上的信任。」
  馬天生大度地揮揮手說:「組織上信任你,你大膽地干就是,出了什麼問題還有我嘛。我今天找你來,是想和你談談李雲龍的問題,你在他身邊工作的時間不短了,應該是了解他的,對他的反革命言行是不是早有察覺呢?」
  鄭波知道這個問題是早晚要提出來的,雖然當他聽到李雲龍被捕的消息時,曾為自己的先見之明感到慶幸,同時他也感激老首長對自己的保護,他承認自己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但他絕不想做個落井下石的小人,若是這樣,他的良心永遠不會安寧,這和他做人的準則相違背,這些念頭已經折磨他很久了。他只好顧左右而言他:「馬政委,您知道,我只是個小小的秘書,只做我分內的工作,比如說,抄抄寫寫之類,我的路線鬥爭覺悟不高,階級鬥爭的弦也綳得不緊……」
  馬天生皺了皺眉頭打斷他的話:「小鄭,你跑題了,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還需要我再說一遍嗎?」
  鄭波覺得後背已經有冷汗在慢慢滲出,他仔細斟酌著詞句:「當然,首長,我明白您的意思,如果我真發現什麼反革命言行,不用您說,我當然會堅決抵制和鬥爭的,這點兒覺悟我還是有的。可是……如果我沒有發現,也不能亂說,這也是對組織上的不忠誠黃特派員見鄭波說話吞吞吐吐,甚至坐在椅子上的身子都在一點兒一點兒地蜷縮起來,心裡便有些厭惡,他也看不起這種精神上的委瑣,於是他不耐煩地厲聲打斷鄭波的話:」鄭秘書,難道你就這樣報答組織上對你的信任?難道你就不為自己的政治前途多想想?「
  「小鄭,在路線鬥爭的問題上,絕沒有調和的餘地,中庸之道是行不通的,你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是站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來,大膽揭發李雲龍的反動言行,在批判大會上公開做出揭發批判,以求得組織上和革命群眾的諒解。黨的政策你比我清楚,『首惡必辦,脅從不問,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嘛。反革命分子在沒有公開跳出來之前,必然要有蛛絲馬跡,必然要有所表現。這是符合事物發展規律的,你在李雲龍身邊工作多年,不可能沒有察覺嘛,現在是黨考驗你的時候,坦率地講,如果你執迷不悟,不聽勸告,那麼我只能認為,你是在用實際行動告訴黨,你決心為反革命分子李雲龍殉葬,這就是另外一條路了,請你考慮,我給你五分鐘時間。」
  馬天生是個善於觀察的人,他喜歡通過直接觀察,發掘對方心靈深處的思想活動,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話,每個字都帶有常人無法承受的巨大壓力,他不懷疑自己的判斷,鄭波會合作的。誰也無法知道鄭波在這短短的五分鐘里都想了些什麼。馬天生只是發現,鄭波剛才蜷縮著的身子漸漸地膨脹起來,彎曲的腰板也慢慢地挺直了,整個身子猶如一面鼓滿的風帆。他臉上剛才的拘謹和順從的神態一點兒一點兒地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決絕。他腰板挺直地坐在椅子上,兩個膝蓋微微叉開,雙手自然地放在腿上,這種標準的軍人坐姿使馬天生和黃特派員感到一種破釜沉舟的氣勢,一種經過深思熟慮的果斷,一種軍人就要走上戰場的凜然。五分鐘沒到,鄭波就開口了:「我剛才忽然想起一個外國政治家的名言:」就人性來說,惟一的嚮導,就是人的良心。『我了解自己,我是個崇尚英雄而自己又是個缺少勇氣的人,我承認,作為男人,我是個糟糕的男人,自私、膽怯,就像契河夫筆下的那個小公務員,我身上缺少的東西雖然很多,但惟一還有的,也就是良心了。如果連這個也失去了,那我可真要成窮光蛋了,一無所有。所以,我不打算再失去它。馬政委、黃特派員,沒能滿足你們的要求,我很抱歉,現在,我還是回去聽候處理吧。「鄭波站起來行了一個軍禮,然後走出房門。
  正在主持專案組會議的馬天生聽秘書通報,說外面有個女人找他。馬天生來到會客室,一看是田雨。田雨看見馬天生沒有任何客套,只是冷冷地直呼其名:「馬天生,我要見我丈夫。」
  馬天生略微皺了皺眉頭,有些不快,以他的職務和地位,很少有人對他直呼其名。眼前這個女人的和她的丈夫一樣,也是這樣態度傲慢,你明明是來求我的嘛。
  他畢竟是個有涵養的人。不會把不快帶到臉上,他和顏悅色地說:「啊呀,小田同志,這件事可不好辦,李雲龍現在正在接受審查,他的案子是中央文革點名的,我個人無權批准家屬會見,請原諒。」
  田雨臉上露出一絲不屑:「你太謙虛了,別說這點小權力,我家老李的生殺大權也是握在你手裡嘛。」
  馬天生以一個男人的眼光饒有興味地端詳著田雨,她體態豐滿而不失苗條,不太講究裁剪的制式軍裝仍遮蓋不住她渾身柔和的曲線,白哲的皮膚保養得極好,尤其是臉上沒有任何皺紋,一雙黑多白少的眼睛沉靜如水,這是個極成熟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是容不得任何輕視的。
  馬天生暗想,李雲龍這個赳赳武夫,居然有這麼個相貌與氣質俱佳的者婆,這樣的女人可不多見。
  他岔開話題:「小田同志,我早聽說你們夫妻感情不太好,這是真的嗎?」
  「難道這也是專案組必須審查的嗎?」
  「當然不是,請不要誤會。我想說的是,李雲龍的問題已經定性了,現行反革命分子。這個案子恐怕永遠也翻不了了,這是中央領導同志定下的,作為他的家屬,你考慮過和他劃清界限的問題嗎?有什麼需要組織上出面的事你可以和我說,我會幫助你的。」田雨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我不明白,專案組為什麼對別人的婚姻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我的路線鬥爭覺悟低,請體指點一下,我和李雲龍離婚與否和你們革命的事業有關係嗎?是不是如果離婚,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就勝利了?『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就保住了?或者,世界革命就成功了?如果我們的離婚能帶來這麼大好處,那我們當然可以試試。「
  「你看,你看,小田呀,你的情緒很不正常呀,這種態度不好,分明是一種抵觸情緒嘛。說心裡話,我個人對李雲龍絕無成見,他這個人除了脾氣暴躁一些,和他並不難處,在部隊中也有一定的威信。問題是。李雲龍的問題是直接對抗『文化大革命。,對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以前多次和他談過,苦口婆心的請他站過來,對』文化大革命『要端正態度,可老李對我的勸告置若閣聞,一意孤行,最後發展到對抗中央文革小組,鎮壓革命群眾,你想,死傷這麼多人,全國震驚呀。不客氣地說,就是槍斃他李雲龍一百次,也抵償不了他犯下的滔天大罪。這怨不得別人,是他自己主動跳出來表明了他的立場,是非要和無產階級專政較量一番了,這是咎由自取,誰也沒辦法。唉,我曾經是他的戰友、同事,他犯了罪,我很痛心,我沒盡到責任。」馬天生說的是心裡話,他不是個虛偽的人。
  田雨默默地聽著,她心裡有些厭惡,馬天生喋喋不休說了半天,好像沒有什麼觀點是他自己的,幾乎是從報紙上照搬下來的,那個關於黨內兩條路線鬥爭的話題實在令人乏味,像是被嚼過一百遍的口香糖。
  田雨本是個對政治缺乏興趣的女人,對於複雜的政治,她只是簡單地憑女人的直覺去判斷,她認為大人物們有些無聊,動不動就是兩條路線的鬥爭,有這麼嚴重嗎?都是一起打江山的老戰友,誰是無產階級?
  誰又是資產階級?非要人為地划出黨內的兩個司令部,非要整得你死我活,要是個人行為倒也罷了,還要把幾億老百姓也拉上,天下能不亂嗎?田雨感慨地想,理論真是個要命的東西,世上大多數人都不大重視這東西,因為它看不見摸不著,似乎是文人之間玩的東西,充其量也只屬於學術範疇。二戰結束後,當人們面對上千萬猶太人和斯拉夫人被殺戮的結果時,才發現,希特勒的種族滅絕理論早在若干年前就明白無誤地寫在《我的奮鬥》中,他沒打算矇騙世人,早向世人宣告了自己的理論,並準備一步步付諸實行了。世人終於明白了,理論問題是忽視不得的。誰忽視了它,必然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想到此,田雨不禁看了馬天生一眼,她有點可憐這個人,這傢伙倒不是什麼太壞的人,只可惜他讀了一肚子的書,裝了一肚子的理論,說到底,沒有一點他自己思考的成分,連這點起碼的道理還沒悟透,他不是當政治家的材料,缺乏俯視眾生的高度。他舞劍時大概把自己當成杜甫筆下的公孫大娘,自以為把劍器舞得水潑不進,其實隨時會把劍鋒舞到自己脖子上。
  此時馬天生可沒覺著自己可憐,他倒有點可憐田雨,這女人真是紅顏薄命,這麼出色,這麼富有魅力的女人怎麼就嫁給李雲龍這樣的人了?這次李雲龍可是沒什麼希望了,他不願意看到這個出色的女人陪李雲龍一起殉葬。他要挽救她,幫助她。
  他開導道:「小田同志,李雲龍現在態度非常惡劣,拒不交待自己的問題,當然,有個別工作人員出於義憤,行為過火了些,我們也給予了批評教育,但李雲龍是什麼態度呢,他咬牙切齒地聲稱,有朝一日要宰了這個工作人員。你看,他的氣焰太囂張了,這是向無產階級專政反撲嘛,這是自取滅亡。我看,李雲龍這個人是沒什麼希望了,小田呀,你要好好想一想,為這樣一個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去殉葬,值得嗎?」
  田雨態度緩和地說:「老李的脾氣暴躁,好衝動,這是老毛病了。馬政委,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去勸勸他。毛主席不是也說過嗎?『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對反革命分子也要做到一個不殺,大部不抓』。在中央沒做出正式決定之前,是不是還應該以教育為主,批判為輔?馬政委,請給我一次機會,我相信我能說服他,至少能使他配合專案組的工作。」
  田雨的誠懇態度頗使馬天生感到意外,他不太相信李雲龍這種人能軟下來。不過,若是真能使李雲龍認罪,這倒也是專案組的一大收穫,這不妨試一試。他考慮了一會兒,終於同意了。
  當李雲龍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進會客室時,田雨幾乎驚呆了,她沒想到才幾天的時間,像牛一樣壯實的李雲龍成了這副樣子,他穿著一身沒有領章的二號軍裝,軍裝就像掛在衣架上,裡面空蕩蕩的,消瘦之快令人驚駭。
  李雲龍一見田雨就顯得不大高興,他哼了一聲說:「專案組不是規定不準會見家屬嗎?怎麼破例了?你求他們了?怎麼這麼沒出息?」
  田雨不顧一切地衝過去抱住丈夫,李雲龍肋骨傷處的劇烈疼痛使他的身子猛地顫抖起來,冷汗立刻滲出來。田雨看到丈夫臉色慘白,連忙扶住他,失聲痛哭起來:「老李,這是他們打的?告訴我,傷在哪裡?」
  李雲龍說:「沒事,那群混蛋沒有半點兒勇氣,好幾個打我一個,有本事咱們一對一的交手,我不宰了他狗日的就不姓李。」
  馬天生一看這情景心裡就有了點兒上當的感覺,這田雨分明騙了他,這哪裡是協助專案組做工作?他大聲訓斥道:「李雲龍,你不要太囂張,這樣下去對你和你的家庭都沒有好處。」
  李雲龍瞪起眼:「你什麼時候養成這種毛病?我們兩口子在這裡親熱,你瞪著眼看什麼?要不要臉?去去去!出去!」
  馬天生盡量使自己不生氣:「李雲龍你不要搞錯了,是我批准你們見面的,這是對你的挽救,如果你堅持這種惡劣態度,我可以馬上停止你會見家屬。」
  李雲龍絲毫不領情:「我又沒求你,是你把老子請來的,老子不領情。」
  馬天生顯出良好的涵養:「好吧,我不想和你吵,你們可以談,但我必須按規定坐在這裡。」
  田雨輕輕撫摸著丈夫的臉,恨不能把滿腔的柔情一下子傾瀉出來。她柔聲道:
  「家裡的事都安排好了,沒有後顧之憂,你放心。現在我來陪你,我只想讓你知道,無論你在哪裡,我都在離你不遠的地方伴陪著你。我知道,以後咱們單獨相見的機會恐怕不會有了,但你要時時感受到,我無時無刻不在你身邊……」
  李雲龍的眼睛有些濕潤了,他不善於表達情感,只是輕輕地問了一句:「小田,要是你覺得壓力太大,要和我劃清界限,我一點兒也不會怨你。臨,這輩子讓你受委屈啦,就算我想彌補,也沒有機會了,等下輩子吧,我還會娶你做老婆。」
  田雨彷彿回到了少女時代,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按在丈夫嘴上,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然後把臉貼在丈夫的胸膛上輕聲說:「以前曾經後悔過,不過早就不後悔了,而且越來越愛你,你知道嗎?在咱們這個時代,真正的男子漢越來越少了。生為女人,我算是夠有福氣了,我為你感到驕傲,惟一後悔的是,這輩子沒能為你多生幾個兒子,要是有下輩子,我發誓要替你多生幾個。老李啊,你知道嗎?我們女人命苦啊,婚前一旦沒選擇好丈夫,就要痛苦一生。而我是多麼幸運,上蒼垂顧,把你給了我,我太知足了,只想告訴你,這一生,我很幸福,真的,非常非常幸福……」
  就算馬天生涵養再好,這次也忍不住蹦了起來。在他看來,這田雨是個善於製造氛圍的女人,看看這對夫妻訣別的樣子,就好像電影里經常出現的那樣,共產黨員慷慨就義前的鏡頭。這是什麼地方?這裡是中央文革小組的要案專案組,是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實行專政的地方,這不是中美合作所,你們也不是江姐和許雲鋒,擺出這麼悲壯的姿態給誰看?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拍著桌子吼起來:「李雲龍,你非要帶著花崗岩腦袋去見上帝那誰也沒辦法,現在停止會見。來人!把李雲龍帶回牢房。」田雨抱著李雲龍不鬆手,幾個戰士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兩人生生拉開,田雨掙扎著向李雲龍喊:「老李,將軍有將軍的尊嚴,可殺不可辱!要硬就要硬到底,這才是我丈夫。老李,要是有一天你不在了,我絕不苟活在這世上,雲龍啊,你是龍,我是雲,龍和雲是分不開的,我們生是夫妻,死也是夫妻,誰也不可能拆散我們……」
  李雲龍被拖下去,田雨說完了她要說的話,心裡平靜下來,又恢復了冷漠的神態,她冷冷地對馬天生說:「多謝你的幫忙,我沒什麼事了,現在,是不是該給我騰出一間牢房了?」
  馬天生也恢復了常態,他搖搖頭說:「既然你要說的話說完了,那可以走了,監獄可不是旅店,不是誰想進來住就能住的。」
  田雨冷笑道:「別打官腔了,誰不知道進天堂難,下地獄容易?在這個時代,什麼都難,就是進監獄不難。馬天生,你聽仔細了,如果李雲龍的言行被稱為是現行反革命,那麼我告訴你,我永遠和這個現行反革命站在一起,我同意他的觀點,支持他的觀點,你可以把我也稱之為現行反革命分子,這些,夠不夠住監獄的資格了?要是還不夠,我就再說幾句,你聽好,我反對,我厭惡你們那個『文化大革命』,這絕不是什麼無產階級專政,這是純粹的法西斯專政,是人類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幕,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明、人性、傳統和美德都要毀於一旦,它造成的破壞力和惡劣影響絕不是幾十年能夠恢復的,它是幽靈,是瘟疫,是噩夢,歷史會永遠詛咒它。」
  馬天生聽得渾身顫抖,他厲聲喝道:「田雨,你贏了,你剛才的話已經取得了住進監獄的資格,你的要求可以滿足了。現在,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田雨向房間角落指了指說:「行李我已經帶來了,你派人檢查一下,另外,我已經自己解除了我的軍籍,不用勞你們的大駕了。」她指了指自己摘掉領章的衣領。
  馬天生這才發現,這個女人今天是帶著行李的,她根本沒打算回去。
  特種分隊的隊部,隊長段鵬和政委林漢正臉對臉地坐著抽煙,桌子上的煙灰缸里堆滿了煙蒂,屋子裡騰騰的煙霧已經使人睜不開眼了,這兩人卻一動不動地相互對視著。
  副隊長梁軍「砰」地一腳踢開房門闖了進來,見兩人在沉默,便不問青紅皂白地咆哮起來:「媽的,你們還在這兒坐著?我去看了地形,批鬥大會的會場已經布置好了,明天他們就要把軍長押來了,機會已經送到咱眼皮底下啦,再不動手就沒機會了,你們要是怕事,就別管了,我來辦這件事。」
  段鵬和林漢覺得梁軍的話有點兒不對味,什麼話?老子們什麼時候怕過事?這不是他媽的狗眼看人低嗎?段鵬斜眼瞟了梁軍一眼哼了一聲:「你懂規矩不懂?我這隊長還沒被撤職呢,用你來瞎攙和?去去去!給老子一邊兒涼快去。」
  梁軍一聽更是火冒三丈:「你他媽的少拿隊長牌子來壓人,老子不喝這一壺,我就看不慣這個,有什麼呀?大不了就是搭進條命進去,老子不稀罕這條命,不像有些人似的,關鍵時刻就想當縮頭烏龜……」
  段鵬怒道:「你小子罵誰?怎麼跟瘋狗似的,逮誰咬誰?」
  「啪!」梁軍把手裡茶杯摔在地上,碎玻璃和荼水濺得到處都是,他輕蔑地挑釁道:「誰認就是罵誰,怎麼樣?老子什麼都怕,早不怕嚇唬,老子不喜歡逗嘴皮子,誰有種就去後面找個場子練練去。」
  段鵬竄起來吼道:「操!給臉不要臉,走!老子和你討教幾招,咱們分隊也真他媽的邪門啦,是個人就覺得自己是什麼武林高手。」
  林漢也火了,站起來吼道:「我說你們有完沒完?事情當然要干,這不是正商量著嗎?都他媽的什麼時候了,還有工夫切磋拳腳?怎麼火氣一個比一個大?都他媽的坐下。」
  正劍拔弩張的兩個人一聽,又一屁股坐下不吭聲了。
  林漢說:「我看也別商量了,這事用不了幾個人,我帶幾個人去就行了,你們倆就別去了。」
  段鵬不愛聽了:「廢話,憑什麼你去?你是三頭六臂咋的?」
  林漢說:「問題不在這裡,我想的是,把人搶出來怎麼辦?1號的脾氣你們都知道,他不會躲起來,反而會臭罵咱們一頓。還有行動時不能傷人,這也增加了難度,那些警衛都是些不知深淺的頭小子,要是和咱們胡打蠻纏,鬧不好會一怒之下宰了他們。」
  段鵬說:「算啦,咱們也別爭了,乾脆誰也別叫了,就咱們三個行動,再有幾個人配合一下,一會兒咱們仔細研究一下計劃,要一環扣一環,絕不能出岔子。我可說清楚,這是他媽的掉腦袋的事;誰有顧慮現在就說話,要是干,將來天塌下來咱們三個頂就是。」
  梁軍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這話才算條漢子。老段,剛才對不住啊,別怪我脾氣急,我聽說1號在裡面受了不少罪,咱再不動手,老頭子怕是活不了多久啦。
  管他娘的,先幹了再說。黨籍、職務、身家性命算什麼?咱不要啦,憑咱們幾個到哪兒混不上口飯吃?事情要幹得不漂亮怨不得別人,只能怨咱自己笨蛋,大不了咱弟兄幾個一起去投奔我二叔去,那邊天高皇帝遠,還能餓著咱們?」
  段鵬一拍桌子,下了決心:「干吧!咱們盡量做到不傷人,可要是哪個王八蛋不識相,就算他倒霉啦。現在各人都回家安頓一下,這不是件小事,一定要把家屬妥善安置好,事情要是順利,將來怎麼辦咱們聽l號的,要是辦砸了,那這兵咱不當啦,給他來個腳底抹油兒,反正不能讓人家抓雞似的把咱們抓進監獄,老子住不慣那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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