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叫到這裡來,在宣布真相之前說的那些話不過是想再次告誡你:作為一個情報系統的軍官,要時時刻刻保持高度的警覺。要善於從一大堆貌似合理的細節中找出那些毫不起眼的巧合來。過多的巧合堆在一起,就是對方最大的破綻。永遠記住,在我們這個行當里,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巧合』!」
閃閃發亮、纖塵不染的賓士牌轎車緩緩停在一條由明代的古老的青石鋪就的小路上。轎車已經不可能再往前了,因為通往珍珠泉垂釣台的是一條狹窄得只能步行的小徑。
寺尾謙一從後車門鑽了出來。
今天,他脫去了那身黑色的西裝,換了一身樣式簡樸的青灰色和服。同每次垂釣時一樣,這一次他也沒有忘記把一頂碩大的斗笠扣在頭上。如果說除了工作,寺尾機關長還有一點私人愛好的話,那麼就只有釣魚這件樂事了。每隔一段時間,手下就會在徵得他的許可之後為他安排半天的休閑。為了安全起見,地點是時常變換的:有時是玄武湖畔的礁石,有時是莫愁湖心的小舟……連寺尾本人在出發前也不會主動過問。這一次,他們把地點選擇在離城三十里外的珍珠泉。
寺尾謙一以前也來過幾次。嘴上不說,但他心裡的確是愛極了這一片擁有美妙景緻的山水。其實,不僅南京,整個中國,哪一寸土地不是可愛至極呢?他真希望日本國能夠永生萬世地佔有這個國家。
他接過手下人遞上來的魚竿和魚簍,像一個北海道的老漁夫那樣弓著身子,緩慢地穿過樹木濃密的小徑。小徑的盡頭,視線豁然開朗。幾座翠綠山丘之間,一池泉水看起來藍幽幽的;可走到近前就會發現其實是清澈到一眼可以看見湖底。一條條青色的肥魚就在墨綠色的水草間徘徊流連。寺尾記得他第一次登上那座用木板搭建的幾十平方米大的釣魚台的時候,曾經大笑著說,「水至清則無魚」這句中國的古話,在這裡恐怕是要無效的了。然而卻無人應和。這可能是出於對他的敬畏,更可能是他的手下中沒有人能理解這個最基本的中國典故。
一想到這裡就令人黯然神傷。在這群征服者之中,胸懷大志、趾高氣揚者不乏其人。但是真正靜下心來了解中國文化、熟悉中國語言的有識之士卻少之又少。戰爭已經打了六年多了,當初軍部那些叫囂著「三個月徹底征服支那」的狂人們難道就不應該為他們的草率和魯莽負責嗎?盲目的樂觀、自大的風氣在滿洲事變勝利後開始瀰漫到島國的各個角落,連老人和孩子都認為支那不過是唾手可得的一塊肥肉。所以戰前寺尾那幾封要求在中國內陸的大中城市大力發展諜報網的建議書一一如泥牛入海,連一圈小小的漣漪都沒有激起。
「對付這樣一個國家,諜報工作不必做得太細。有那些閑錢,還不如給陸軍多裝備幾輛坦克。」除了情報部門本身,幾乎所有的部門長官都是用這種輕蔑的口吻化解在一些非正式場合寺尾發出的抱怨。
隨著戰爭的深入、時間的延長以及戰線的拓展,情報戰線的虛弱和蒼白漸漸呈現出來。由於先天不足,寺尾儘管費盡了心機,但他的觸角始終無法有效地延伸到國民政府的戰時中心——重慶。其存在的方式僅僅是幾個孤立的情報點,遠遠沒有形成情報網的規模。對於敵方高層的滲透,簡直就是一片空白。基層的一些蝦兵蟹將作用不大不說,反而使負責策反的情報人員處在極大的暴露風險之中。而這些情報人員可以說得上是寺尾手中最寶貴的財富。
那些反過頭來對情報工作頗有微詞的高官們完全想像不到,要想完全地融入到一個中國式的社交圈子不知有多難。別的不說,首先一點就是中國的方言太多太複雜了。而且在交往的第一面往往(即便是出於禮貌)把對方的家鄉、籍貫作為進入話題的入門。戰時的重慶彙集了這個國家各個城市、各個地區的軍人、學生、商人、知識分子。無論如何刻苦努力,那些日本特工在這短短的幾年中也不會達到惟妙惟肖、以假亂真的程度。稍有破綻,就會被敵方卓有成效的反間諜組織——軍事統計局牢牢盯住。寺尾也不是沒有嘗試過起用投降了的支那人,但是那些背叛自己國家的人又怎麼可能真心實意地為他服務。他們很可能為了性命或者金錢迅速轉變成雙面間諜。像這種人即便真的把情報從敵方傳遞過來,他也不敢把寶貴的、成千上萬的皇軍的性命押在上面。
「高橋松」這個名字不可避免地閃現在他的腦海。
「那可真是一棵好苗子啊!」寺尾謙一暗自嘆道。
不用說別的,單就那一口地地道道的四川自貢話就可以讓整個華東戰區情報系統中所有的情報官都黯然失色。
1931年滿洲事變之後,面對政府的移民滿洲政策宣傳,一些普通的農民還是抱著觀望的態度。高橋松的父親,一位令人尊敬的貴族毅然舉家遷往滿洲。由於當地的政府實際上已經處在關東軍的控制之下,所以無論高橋家在鄉下購置的土地還是在城裡開設的店鋪都因受到極力的扶持而獲得了豐厚的回報。這位高橋老爺不但在經濟上眼光獨到,在政治上也極有遠見。一方面,他支持政府在當地學校滿洲學生中強行普及日語教育。另一方面,他又呼籲讓日本孩子儘快學會漢語。他指出,在帝國未來漫長的征服之路上,怎能少得了大批精通當地語言的人才?而當時年僅十餘歲的高橋松,就是在他父親的支持下,從家中的廚子,一個擅長川菜的師傅那裡學到的那一口流利的自貢土話。
在滿洲生活了五年之後,高橋松回到日本,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東京帝國大學的文學系。還在大學期間,他奇特的語言能力就引起了情報部門的注意。稍作接觸,他們發現高橋松還是一個狂熱的聖戰支持者。在有關部門的協調下,高橋松很快就得以提前畢業,並立即進入陸軍開辦的情報軍官特訓班。三年前,面對那批畢業生的名單,寺尾謙一一眼就挑中了這個能講四川話的小夥子。三年來,寺尾為了培養高橋松傾注了大量的心血,而結果也是令他滿意的。高橋松曾經數次潛入敵方控制下的城市,成功地將情報帶了出來。這是一個幹勁十足的傢伙,幾次嚷嚷著希望能夠長期潛伏到敵人後方去,但都被他毫無餘地地回絕了。
他捨不得。
後來,當石井幸雄稟報說,高橋那小子在酒醉後以機關長的門生自吹的時候,寺尾竟不自覺地微笑了。
可是在今天,當這個名字從寺尾謙一的腦海閃過之際,卻讓他有一股說不出的苦澀。
「他還是太年輕了!年輕固然是寶貴的財富,但在這個行當里卻是一個很難克服的弱點。還好,案件偵破得很及時,應該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希望他在這次教訓中能夠成熟得再快一些。要是手下多幾個真正成熟幹練的情報官該有多好呀。」寺尾默默想道。
魚漂沉下去的時候寺尾並沒有發現,等到他驀然驚覺提起魚竿,那條魚早已吞噬了魚餌擺擺尾巴游開了。寺尾厭惡地扔下魚竿,站起身來。木台之上,早有手下支好了遮陽傘。傘下面是兩把舒適的藤椅和一張鋪著雪白檯布的桌子,上面擺滿了各色西洋名酒和幾碟製作精美的點心。寺尾走過去,給自己斟了一杯法國產的杜松子酒。剛剛喝了一半,就看見一輛轎車疾急地剎在小徑的另一頭,自己那輛賓士車的後面。他放下酒杯,吩咐手下再準備一副魚竿後就回到釣魚的位置坐定。他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到他的身後才停住腳步,也聽到了那粗重的呼吸聲被儘力地壓抑進了胸腔里。
「坐下吧,高橋君。我想你不介意陪我這個老頭子釣一會兒魚吧?」
高橋松是日本人中少有的高個子,俊朗的容貌、優雅的談吐,以及他那與生俱來的貴族血統,使他在任何一次軍官聚會上都會成為一顆卓爾不群的耀眼之星。更由於寺尾謙一的格外器重,他也是整個南京特務機關唯一一個敢於在他面前開玩笑的下屬。
但是今天,高橋卻僅僅生硬地鞠了一個躬,就有些拘謹地坐在上司身邊,默默地拾起那根早就準備好了的魚竿。
沉默持續了幾分鐘後,高橋松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機關長,我的工作被停止了。」
「唔。」寺尾含糊地支吾了一句猛然提起魚竿。一尾肥魚不甘心地扭動著軀體,快速地被拉上了岸。高橋松只好收住話題起身幫寺尾收線、取魚。
寺尾謙一再次甩出魚竿。高橋松卻沒有再次坐下去,他直勾勾地望著寺尾。
「他們說……說這是來自您的授權。」
「坐下說。」寺尾的語氣很平淡,但機關本部里沒有任何一個軍官敢於挑戰這平淡中的威嚴,高橋松也不例外。
「還記得上一次我們談話的內容嗎?」
「記得。難道還真是為了蘇小姐的事情?」
「高橋,請再重複一遍你們初次相識的情景。」
「大約半年前的一天,在錦江路的一家咖啡店裡,我認識了她。是我主動坐到她面前的,也是我主動和她說的第一句話。我們第一次談論的是文學,後來我們再見面也是談論文學、風光、飲食一類的事情,就是這些了。」
「高橋,我記得曾經跟你說過,憤怒能夠使人智力下降。但是我沒有想到,你的記憶也下降了許多。現在,由我來複述半個月前你說過的那些話吧。」
「那是一家名叫『芬芳』的咖啡館。你以前去過幾次。這次,你一踏進去,就看到靠窗子的位置上坐著一位漂亮的小姐。她孤身一人,對面恰好還有一個空座。她邊喝咖啡,邊看著手裡捧著的一本《威廉·莫里斯詩集》。於是你走過去,坐下來。話頭是你先挑起的,話題就是她手中的書。那姑娘姓蘇,曾就讀於上海聖約翰大學。威廉·莫里斯這個不太出名的英國詩人是她的西方文學史老師提到過的。你們從威廉·莫里斯談到了芥川龍之介,繼而談到日本文學。最後,是你主動要求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她羞澀地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同意了。我說得對嗎?」
「難道這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有。我記得,你在大學讀書期間一直著迷於芥川龍之介,幾乎拜讀過他的所有作品。那天,你說得很含糊,我不明白從莫里斯怎麼會引到芥川身上去呢?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喜歡從任何一件事物上引到你擅長的方面去的那種淺薄的人。想到這裡,我查了一些資料,發現當年芥川的畢業論文就是《威廉·莫里斯研究》。愛屋及烏,雖然沒有聽你提到過,但我敢肯定你一定會因為芥川的原因研究過這位作家。經歷這幾年的戰爭歲月,遠離文學的你,忽然看到一個這樣的讀者,不要說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就是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也會引起你與之交談的願望吧。」
高橋不禁一愣,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如果我是你的敵人,我也會選擇莫里斯而不是芥川。芥川太過直接,稍有經驗的特工會立刻警覺起來。」
「但是蘇小姐不是敵人。您怎麼能夠僅僅憑藉一種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就斷定她是敵人呢?她是先於我進入『芬芳』咖啡館的。我那天走進那家咖啡館完全是臨時決定的,誰也沒有告訴。蘇小姐怎能未卜先知?」
「我曾經多次警示過你們,作為一名情報官,絕對不能養成某種所謂的生活習慣。比如固定的散步或者晨跑的路線,或者每星期必去一次的酒館、咖啡館,等等。我承認,這一點你做得很好。現在,你還能回憶起你在那個下午出現在錦江路『芬芳』咖啡館門口的原因嗎?」
「我是在參加完佔領軍司令部召開的情報交流周會後回來的路上,偶然想去喝杯咖啡的。」
「不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每周的例會我都是派你參加的。通往司令部的路線中就包括了錦江路。那段時間,正處在江南的梅雨期間。我記得你非常討厭這種淫雨霏霏的天氣。」
「是的,我從小在滿洲長大,討厭潮濕的氣候。」
「你的司機說,如果碰上好天氣,你會在回程中下車步行。」
「是的,那樣可以享受室外的陽光。」
「而在錦江路的『芬芳』咖啡館恰好就在你回來的中途並且供應你喜歡的黑咖啡。瞧,這就是你的習慣,你的規律。」
「我承認吸引我走進去的是門口的供應黑咖啡的廣告。」
「我後來專門去過『芬芳』咖啡館一次。那裡的店員經過苦苦的回憶,證實在那些日子裡,蘇小姐的確常常在晴朗的下午出現在那張咖啡桌邊。」
「您是說她一直在耐心地等我上鉤?但是店員的回憶有可能存在偏差,而且即便如此也只能證明她不過是那裡的一名常客而已。」
「我知道,這些完全不能構成證據,但這隻能加重我的懷疑!我給上海方面打了一個電話。雖然聖約翰大學因為戰爭停辦了,但他們很快就找到了當年在那裡執教的老師。事實證明,那所學校根本就沒有開設過『西方文學史』這門課!」
「不不不……」高橋好像明白了後果似乎比他想像的更加可怕,他劇烈地擺著手,「也許是我記錯了,她可能說的不是什麼西方文學史;也可能完全是出於某種……某種虛榮,她才會這麼說,以便使她的學識配得上那場談話……」
「夠了!」寺尾扔掉魚竿怒氣沖沖地站起身來,「你就像這條獃頭獃腦的魚,陷入情網而仍不自知。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是我派人跟蹤了蘇小姐,發現這個女人和幾個支那青年鬼鬼祟祟地攪在一起。他們被一網打盡了,搜出了電台、密碼本和武器。他們招了,他們是國民黨形形色色的情報組織中的一個,隸屬於第三戰區情報處,叫『鐵血救國會』。並且他們的行動也得到了軍統南京站的幫助。目前,我們的人正在努力順藤摸瓜,擴大戰果。我以我職務的名義保證上面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千真萬確的。這夠了嗎?傻瓜!」
釣魚的情致被徹底攪亂了。寺尾摘下斗笠扔在了一邊。他叉著腰,望著平滑如鏡的水面,儘管胸口依然起伏難平,但語調卻平緩了許多。
「把你叫到這裡來,在宣布真相之前說的那些話不過是想再次告誡你:作為一個情報系統的軍官,要時時刻刻保持高度的警覺。要善於從一大堆貌似合理的細節中找出那些毫不起眼的巧合來。過多的巧合堆在一起,就是對方最大的破綻。永遠記住,在我們這個行當里,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巧合』!」